第12章

啪的一聲,我似乎覺得全身的血管都爆于一剎,如狂濤卷起千堆雪,重重擊在心口。眼前無數金色光點,斑駁燦爛,輕盈起舞,織就了一幅璀璨星空。一股奇異的氣息在血脈中奔流,脈脈無聲地催發了心房裏萬物競生的三春盛景。

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處,醺然忘機如在無邊雲海,直到耳畔響起一聲溫柔至極的低問:“這下,不遺憾了吧。”

擡眸是他的笑靥,暖如春波,瑰如雲霞。這唇上的輕輕一碰,竟長如半生。再望他,如同已是半世辰光,彈指而逝。

元寶捂住眼,從手縫裏道:“神醫姐姐你還有什麽遺憾的,讓這位哥哥一并滿足你吧。”

“咳、咳,沒了。”

我慌亂地移開眼神,心裏雷鳴一般。他為何這樣?只是單純地為了不讓我遺憾?那也不用這般犧牲自我。

我捂着臉沿着牆邊散步,隐隐覺得自己那陀金剛不壞之心開了一條裂縫......我不敢看他,竟然莫名其妙的生了一絲愧疚之心,他明明是眉妩喜歡的人。

元寶好奇地望着我:“神醫姐姐你在幹嗎?”

我捂着臉道:“啊,我消消食。”

容琛噗的一聲輕笑,将我堵在牆角:“如其在這裏坐立不寧,還不如去碧月湖,若是有人受傷,你也能及時救治。”

一句話點醒了我,我立刻走到窗前對把門的何公公道:“何公公,煩請轉告陛下,我想去碧月湖。”

昶帝雖然暴戾,也未喪失理智,當即準了我的請求,派了一輛辇車将我送到了碧月湖邊。

碧月湖本是京城郊外的一處風景勝地,四季游人如織。七年前,湖中突現骊龍身影,且連着傷了數人性命,自此,湖邊成了兇煞之地,白日裏也人跡寥落。

我趕到碧月湖邊時,水軍與骊龍剛剛結束一場鏖戰,十四名水軍殒命,元昭被骊龍所傷,我來的正是時候。

水軍副将連維将我引到湖邊的一處民宅,元昭躺在床上陷入昏迷之中,只是簡單的包紮了一下傷口。血并未止住,白布染成了紅布。我立刻動手,剪開裹布,他的身體颀長勁瘦,是一種武者獨有的英武矯健,一道猙獰可怖的傷口,從肋骨一直延伸到腰際,肌肉翻開,幾可見骨。

我徑直剪開了他的下裳,亵衣也一直剪到了大腿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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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維站在我身後,緊張急促的呼吸,噴在我的後頸。

回頭放剪刀的時候,我無意瞥見了連維臉上的一片窘色,便故意問道:“怎麽,你沒見過男人的身體麽?”

他臉色通紅,磕磕巴巴道:“我,我自然見過,但你是個女子......咳,咳。”

我淡定地答道:“醫者父母心。我只當他是阿貓阿狗。”

連維扶着額角,哀哀道:“阿貓阿狗......萬幸我家英明神武的将軍沒聽見。”

我啞然失笑,小心清理元昭的傷口,再用金蠶絲一針一線細細地縫合,敷上朝顏膏,用白紗輕輕地包紮。直起身來,我才發現自己滿額細汗,沙漏已經過了半個時辰。

連維搓着手掌,惴惴的問道:“仙姑,這就,好了?”

我不禁莞爾:“不用拍我馬屁,朝顏膏可是世上最好的止血良藥,他已經無礙。”

連維不好意思地嘿嘿:“大家都說莫歸先生是神仙,所以叫你仙姑也不錯啊。”

“見過我這麽醜的仙姑麽?”

連維又嘿嘿了幾聲。

許是我和連維的笑聲驚動了他。元昭睜開眼睛,目光堪堪落在我的臉上,用暗啞的聲音說了兩個字:“多謝。”

“不用謝,這裏有一顆藥丸,你服用之後,會利于傷口愈合。”

我把藥放進他的口中,指尖觸碰到他的嘴唇,突然覺得異樣的一熱,嗯,不該看的都看過了,還是淡定吧。他仰頭吞藥的一剎,我突然發現他頸下有一道細小的紅痕,我下意識地擡住他的下颌。

他臉色一僵,目光如炬。

我這才發覺自己這挑下颌的動作十分輕佻放浪,最應景的一句話莫過于:将軍,給本姑娘笑一個。

難怪他的臉色都變了,我不好意思的放手:“我以為你頸下是道傷痕。”

他神色有些窘迫:“不是,這道紅痕生下來就有。”

一旁的連維仿佛看了一場好戲,意味深長地嘿嘿一笑,帶門出去。于是,屋內只剩下我與他,安靜的有些令人尴尬。

和他之間的婚約,好似是昶帝的一句戲言,我一直覺得不大真實。況且出了明慧這件事,究竟還做不做數?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界定與他的關系,真是可近可遠,可真可假,頗為糾結。

傷藥有止痛和催眠效用,他眼中露出些許睡意,眸光平和近人,不像是承天門前一身戰甲高不可攀。

“這事因我而起,累你受傷,真是抱歉。”

“我該做的。”他的回答簡單之極,不知是素來寡言少語,還是不想與我交談,頓了頓又道:“此事,與你無關。”

我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又問:“聖上賜婚,你為何不拒絕?”

“為何要拒絕?”

我自嘲的笑了笑:“我長成這樣。”

“我并未覺得你的容貌有何不妥。”

我怔然一愣,扭頭看着他。

他的樣子很認真,不像是玩笑更不像是嘲笑。我不由想,他究竟是審美觀扭曲,還是真的這麽認為?我一直想要遇見一個人,不計較我的容貌,只愛我的內心。可真的碰見這樣的人,卻又覺得不真實,因為算起來,這也不過是我與他的第二面。沒有一雙直窺人心的慧眼,如何識得我的內心?

“婚姻大事乃是一輩子的事,你我,并不了解。”我的潛臺詞是,是不是随便是個女人,你都可以娶回家?

他沉默了片刻,望着我道:“我父母雙亡,只有幼弟元寶。十五歲從軍,從東蠻殺到西域,一路升至将軍,我平素喜歡看書,偶爾登山、釣魚、喝酒,還有什麽你想知道的?”

我沒想到他會這麽回答。這一段平凡至極的話,竟然聽得我心潮澎湃。這是生平第一次有一個男人對我這樣坦誠,不介意我的容貌,願意娶我。雖然明知這并非傳說中的一見鐘情,我仍舊覺得心裏柔絲百轉,蕩氣回腸。

“謝謝你。”我對他笑了笑,起身走出卧房。就在挑起他下颌的那一剎那,我突然想到一個辦法可以幫他。

思忖了一路,到了鳳儀殿時,我終于下定決心。

容琛站在窗前,背對我負手而立。陽光透過雕花窗,半明半暗地鋪在他一身素淨的長衫上,剎間我有種錯覺,好似見到了夢裏的那個背影。

他回過身來,臉上晃過一道明媚的光影,如玉暖生煙。

元寶撲了過來:“我哥哥怎麽樣?取到骊珠了嗎?”

我摸摸他的頭:“他受了傷,不過已經無礙。”

容琛蹙了蹙眉:“他不該白日下水。骊龍白日很少沉睡,入水硬戰,豈是對手?”

“那晚上豈不是更看不見?”

“夜裏雖看不見骊龍,卻可看見骊珠的光芒。只需探明骊龍沉睡的時機,就有勝算。”

他的話,越發堅定了我的想法。

我走到他跟前:“我要去掉眉間封印。”

容琛眸色一沉:“為何?”

“我要助元昭取得骊珠。”

他默然望着我,神色深沉嚴肅,眼中閃過一些莫名波動,似是一團迷霧。他不動聲色,亦不詢問,看來他已經猜中了我所想的那個辦法。想不到這一刻,我和他竟是心有靈犀。

“你可想好了?”

我點頭:“想好了。”

我不能眼看着元昭涉險而無動于衷,我要幫他取得骊珠救回明慧。我想知道她究竟為何自盡,為何恨我。

容琛凝睇片刻,擡手從我頭發上拔下一只金釵,刺中食指。

一顆血珠湧了出來。他擡手将食指按在了我的眉間,有一種奇異的溫熱之感,像是一股暖流緩緩從他的指尖彙入到我的眉間輪,四肢百骸仿佛都浸潤在一片溫泉水中,說不出的舒适放松,每一寸肌膚都是從未有過的輕靈舒展,像是沉睡了一冬的凍土,醒在春風裏。

他把手指放在口中,輕輕吮吸了一下,默默凝視着我。

我小聲問:“好了?”

“好了。”

“就這麽簡單?”我簡直不能相信,我以為會是如何的複雜難辦,譬如要找大師作法。

他挑了一下眉:“嗯,其實并不簡單。”

“不就是一滴血麽?”

他橫了我一眼:“這世上只有我的血才可以。”

“為什麽?”我更加驚訝不解,滿腹疑惑。

“将來再告訴你。”

......賣關子的高手。

元寶拍手驚贊:“神醫姐姐變成神仙姐姐了。”

容琛摸了摸他的頭,認認真真道:“長成我這樣,才可以叫貌若仙人。”

我:“......”

元寶咬着手指道:“哥哥說,做人要謙遜。”

容琛一挑眉梢,回眸看我:“我一向很謙遜啊。靈珑,我難道不謙遜麽?”

我:“......”

他挑了挑眉:“哦,對了,你要記得答應我一件事。”

“那你也要記得不是傷天害理之事。”

“你以後要對我好,不然我讓你嫁給何公公。”

“你......”我咽了口唾沫,忿然道:“我怎麽覺得你在訛人?”

他嘿嘿一笑:“嗯,就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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