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因為我和你一樣。”

夜色深深,我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說話時的表情,那種欲語還休的眼神我異常的熟悉,仿佛曾經見過,只是不知何時何地。

我抱着元昭的劍扭頭就走。

夜深人靜,遠處不時飄過一些灰白色的影子,像是紙錢一般。我一路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健步如飛地回到元昭所居的院子,将整裝待發的水軍領到湖邊。

容琛對元昭微一颔首:“将軍稍候。”

我走到容琛身邊,小聲問道:“她來了嗎?”

“還沒有。”

我回頭看了看元昭,他和衆人一樣,穿着一件海蛟皮的水靠。連維舉着火把站他身旁。明亮跳躍的火光映在他眼中,光華迷離,明暗交替。一張淡漠冷峻的容顏,靜如深川。

我一直很佩服他的鎮定,那種胸有成竹的從容和浴血沙場而磨砺出的蕭殺之氣,融合貼切,渾然一體,有一種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沉穩氣度。

我忍不住低聲道:“他為何憑空這麽相信我,居然不問讓他等待的緣由。”

容琛哲人一般沉聲道:“這世上很多事,只求結果便好。去尋緣由,并無意義。”

通常這種富含哲理的回答等于沒答。

時間一點點流逝,漫長地仿佛一把無窮無盡的相思,沒有盡頭。

突然水面上泛起一片稀薄的白霧,葉菡池從霧中現形,浮在水上,對我點了點頭。看來除了我和容琛,的确是無人能看見她,身後的水軍毫無反應。

容琛立刻回頭對元昭道:“骊龍已經沉睡,請将軍速速動手。取珠之後,骊龍必醒,大家動作要快,散開登岸。”

元昭帶人走到水邊,我一看他意欲下水,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臂:“你身上有傷,不可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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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水靠可以防水,無妨。”低沉的聲音被夜色暈染出幾分溫婉之意。

容琛将寶劍遞給他:“若是驚動骊龍,切不可戀戰,速離水中,明夜再來。”

元昭并未回答,是一副心意已決的模樣。

六個人輕靈入水,很快潛入湖中。其餘水軍圍着碧月湖散開。

“他們為何不下水?”

“人太多反而容易驚動骊龍。取珠之後,骊龍必醒,那才是最兇險之時,必須要接應水中之人。”

容琛突然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走了數十步這才停下。

“你站遠些,我怕傷了你。”

我心裏隐隐一動,突然覺得手心潮熱。

遠處飄來一個紙片樣的白影,晃晃悠悠地來到湖邊,突然猛地一顫,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彈開,疾退數丈消散在夜色中。

容琛悄然無聲地握住了我的手:“怕嗎?”

“不怕。”

知道他也能看到那些鬼魂,我便突然間不怕了。站在他身旁,竟然有一種相依相知的奇怪感覺,類似于這世上有一個知音或是知己,不必言語,便能懂得自己。

他手中擎着連維的火把,食指在唇邊放了一下,然後屈指一彈,火把噼啪一聲,火光驟然明亮起來,火焰中竟然隐隐帶着一圈明黃色的光。

我不禁好奇:“你這是?”

他将食指橫到我面前,“出血了,幫我吹吹。”

鼻端突然傳來一陣奇異的幽香,我行醫多年識遍天下香草,卻從未聞過這樣的一縷芬芳,讓人如此神魂滌蕩。我天生對香氛敏感,極不風雅地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容琛嘴角一抽,手指往我肩上一抹,“讓你吹吹,不是洗洗。”

我:“......”

火光投射到湖面上,像是無垠夜幕上的幾點寒星,稀疏寥落。此刻才真的是度日如年,不知不覺中,心跳地越來越快。

突然間,水中一陣轟然巨響,像是炸開了一個巨洞,漩渦之中,只見一條黑色的巨大龍尾卷着急流猛地一掃,頓時水花四濺,高達數丈。

冰涼的湖水濺落在面頰上,竟然帶着血腥之氣。也不知這是人血,還是骊龍之血。

箭镞聲中,湖邊的神威水軍勁弩齊發,箭雨如蝗射向水中龍尾,長矛亦如流矢投擲。湖水如沸騰了一般,翻江倒海,巨響滔天。

混亂之中,突然一道明光從水中穿出,流星一般落在岸邊的草地上,光影閃動,徑直滾到我的腳邊,竟是一顆大如鵝卵的珠子,熠熠生輝,亮如晨星。

這便是骊珠?

我彎腰撿起,聽見幾聲驚呼:“将軍快上岸。”

元昭半截身子露出水面,雙手撐着岸邊礁石正欲離水,突然骊龍長尾一個橫掃卷了過來。

我不由驚呼:“小心!”

電光火石之間,容琛擡手一揚,火把抛了過去,正擲在龍尾上。只聽刺啦一聲,那黑色龍鱗像是被點燃的烈焰,照亮了整個碧月湖,紅光映天,伴着轟然一聲巨響,龍尾沉入水中。

水面蕩起漣漪,像是餘波不平的怒氣,後漸漸平息,歸于平靜。

入水的六個人,只歸來了元昭和連維。連維身上的水靠已經只剩半截,右肩血肉模糊。元昭身上看不出是否有傷,但臉上一道血痕,從耳畔斜下下颌。

衆人護着元昭,連維回到民居,我打開藥箱,容琛已經極有默契地剪開了兩人的水靠。

連維果然是沙場上厮殺出來的硬漢,那肩頭整整一塊肉都被撕去了,他卻咬着牙一聲未吭。容琛給他敷藥包紮,手法娴熟,從容不亂。

我回頭一看元昭,吓了一跳。

剛從水裏出來時,我只見他臉上有道血痕,此刻血不斷湧出,下半張臉如同被血洗過,一片腥紅。

試去血跡,一道長而深的溝痕橫過整個臉頰,好似将一張俊朗的容顏分割成了兩半。饒是我見慣了傷者血腥,這樣猙獰的傷口也覺得心驚。

他的一張臉,可以說是被毀了容。據眉妩說,越是容貌出衆的人,越是在意自己的容顏。

我心裏憾然不已,卻故做輕松的笑道:“将軍勿要介懷,毀容總比送命好。”

他看了我一眼:“我從不介意這些。”

我嘆了口氣:“你不介意我介意啊。”說完我才發覺他面有窘色,其實我并沒有別的意思,純屬醫者天性,力求完美,不喜瑕疵。他曾是那樣的風華絕代,從戰馬上一躍而下的英姿,像是天際的一道晨曦,光芒四射。

我施了平生最細致的針法,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臉,細細縫合,再抹上朝顏膏,敷好白紗。

等到一切結束,直起腰的時候,我才發覺腰都硬了。

傷口紅腫自不消說,他臉上其他地方的肌膚也是紅彤彤的一片,不知何故。

一扭頭才發覺,連維和容琛都不見了,屋內只剩我與他。可見我治病救人之時的專心致志。我順便又盡職盡責地翻了翻他的衣襟:“水靠劃破,傷口必定見了水,再換換藥吧。”

“不用。”他微垂眼眸,好似不大敢看我。

我信口道:“将軍你這是害羞麽?”不說還好,一說他臉色即起緋色,連那臉頰上的傷口都看上去越發的腫了。

我忍不住調侃:“将軍,若不是明慧之事,你我已經做了兩日夫妻了,你害個什麽羞呢。”

此話一出,他面色徹底全紅。

這個反應着實出乎我的意料,這便是令人聞風喪膽的神威将軍麽?臉皮也忒薄了些。既如此,那就休怪我不客氣了。我拉開他的衣襟,結果手指還未觸到他的肌膚,手腕已經被他撰在了手心裏。

他面色僵紅,目光閃躲。

我不由奇怪,他既然願意與我成親,為何不願意我碰他?

我淡定地抽了抽手腕。

他漲紅着臉,一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的別扭樣子,看的我忍不住想笑。

正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你們這是?”

我一回頭,看見容琛站在門口,迎着燭光,一臉的詫異驚惑,目光裏內容豐富。

元昭一副如遇大赦的表情,仿佛一位即将被霸王硬上弓的姑娘,及時盼來了救美的英雄。這表情讓我有些受傷,難道我是個假公濟私的女流氓不成?

我悻悻道:“煩請容公子給将軍換一下藥吧。”

容琛換藥,我抱臂旁觀,看了幾眼又忍不住由衷贊道:“将軍的身材真好。回頭,這道傷痕可以就勢刺上一條龍,從下腹到腋下,淩雲而上,定好看的緊。”

元昭登時一臉窘色,這模樣看在我眼中,甚是賞心悅目。一想到千軍萬馬尚不能讓他動容,而我一句兩句輕飄飄的話就讓他不自在,真是深有成就感。嗯,從學術角度來說,這種心态是不是有些變态?看來這段時間和昶帝接觸的有些多,近墨者黑了。

容琛回首瞥來一記內涵豐富的眼神:“這事,就不勞姑娘操心了。”

我張了張口,吶吶:“那個,陛下為我們指了婚,其實,我操一操心也是應當的。”

容琛淡定地收拾好醫箱,拍了拍元昭的肩:“将軍放心,我不會讓她禍害你的。”

我頗為無語,拿出懷裏的骊珠,遞給元昭:“将軍,骊珠在此。”

元昭拿起那顆骊珠,托在掌心裏。

燭光下,珠圓豐潤,寶光流轉,堪比東海夜明珠的光華更甚。他望着那顆骊珠,若有所思,燭光珠光交相輝映,閃爍在他的眼裏,襯得他一雙眼眸明光流轉,亮如星辰。

“我們明日一早回京複命。”他握住了拳,華光從他指縫裏流溢而出。

我和容琛各自回房。

洗漱之後我躺在床上,不期然想起了眉妩的話,頓時心跳加快,放開膽子略略睜開一條眼縫,卻沒有見到飄來飄去的東西。莫非是因為這院子裏駐守了神威軍,煞氣很重的緣故?

如此一想,我就安下心來,很快入夢。

翌日天還未亮,容琛便來拍門。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門,這時,元昭手下已經整裝待發。

晨曦初現,照着他的銀色盔甲,光華流動,如月之寒輝。他端坐馬上,受傷的半邊臉被紗布包裹着,露在外的肌膚,仍有紅腫跡象,連帶着左眼都顯得比右眼小了許多,不複風神磊落的俊朗模樣。

我不知不覺嘆了口氣。這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昨天,元昭是鮮花我是牛糞,轉眼我們就掉了個了,所謂世事難料便是如此,人生際遇堪如參商。

容琛戳了戳我的胳臂:“喂,眼都直了,是不是喜歡他啊?”

我搓了搓面皮,小聲道:“難得有一個男人肯娶我,又長的又那麽好看。”

“你喜歡好看的男人?”

我反問:“難道你不喜歡好看的女人?”

他挑了挑眉:“嗯,這倒也是。”

......公子你還真是坦誠,我猶豫了一刻,擠出一坨幹笑:“嗯,眉妩生的極美,那你,是不是很喜歡她?”

他橫過眼神,認認真真地問道:“我也長的挺好看,那你是不是很喜歡我?”

我:“......”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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