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莫名有點緊張。

眉妩笑吟吟望着昶帝,輕聲道:“我想要一塊免死牌。”

這個回答很出乎我的意料,驚訝之餘,我不由佩服眉妩的聰明。這世上,最最要緊的是命,若是命都沒了,情情愛愛全都浮了雲。

昶帝喜怒無常,動不動讓愛卿變成死卿,還是要塊免死牌以防萬一最為實際。

昶帝點頭算是應了允,然後擡眼看了看元昭:“朕封你為鎮海大将軍,即日起,訓練一支水軍,等尋得仙草,朕另有重賞。”

元昭施禮謝恩,因為下颌包着紗布,說話聲有些含糊低沉。

昶帝目光一挪,看向我:“你眉間那陀黑墨怎麽不見了?”

“不知容公子用了什麽法子,将之抹去了。”我含糊其辭,并不想讓他知道我開了天知。

“入暮時分,向鈞接你進宮招魂,不得有誤。”

“是。”

“原本朕看你醜陋,怕你嫁不出去,念在你成全了朕與明慧,便好心将你許給元昭。但如今明慧不在,憑什麽朕孤家寡人,你們成雙成對,哼,休想!”

我:“......”

昶帝的思維果然不能以常理論之,于是,我和元昭的婚事也果然是句戲言。一輩子的事,就在他一喜一怒之間,一句話敲定,再一句話否決。元昭臉上包着紗布,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過,他是資深面癱,就算是露着臉,我大抵也看不出來他的心理活動。

他是第一位願意娶我的人,還是位蓋世英雄。都說自古美人愛英雄,不是美人的女人,其實也愛英雄。可惜,我尚未染指,他便成了我的“前夫”,真真是讓人遺憾。

“容琛,朕封你為遠巡使,官居三品,全權負責出海事宜。朕已調集了全國造船工匠,日以繼夜趕造一艘世無匹敵的海船,等龍舟建好便啓程出海,船建好之前,爾等暫住元昭将軍府,不得擅離京城,若有閃失逃離,朕拿你是問!”昶帝手指一揮,指向元昭,嚴詞厲色,絲毫不顧念這骊珠是元昭九死一生冒險得之。

我心裏不禁替元昭委屈。東征西戰,建下不世功勳又如何,未見昶帝有一絲惺惺相惜,在他這種君王眼中,恐怕就是把自己的心掏出來,他也未必能多看兩眼。俗話說,良禽擇枝而栖,可是普天之下,只有昶帝這一根樹杈的時候,鳥們還真是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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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退下吧。”

一行人出了掬月苑,我走在最後,低聲問容琛:“為何要讓我來招魂?我根本不會道術。”

容琛負手望了望高遠的青天,以一副高深莫測的口氣道:“你不覺得這一群人裏,唯有你,昶帝未有任何封賞麽?沒用的人,通常死得很快。所以,我才讓你來招魂。”

這倒也是,眉妩有了免死牌,容琛是唯一可以出海尋仙草的人,元昭要統領水軍,關鍵時刻碰見海島水賊,他還可帶兵剿滅,我的确需要一些特殊本領,特殊用途,才不至于被輕易咔嚓了。

“那我如何做?”

“人死不超過三日,魂魄尚在身體附近盤旋,你只需念一段地藏經便可。”

我松了口氣,這個簡單。

走出宮門,何公公領着元寶正等着我們。元寶一見元昭便撲了過來,看見元昭臉上的傷,心疼的眼淚噗噗往下掉:“哥哥,你怎麽了?”

“無妨,臉上被骊龍抓傷了。”元昭将元寶一把舉了起來,放在肩上。

眉妩立刻說:“等你傷好了,我幫你整容,免費。”

元昭看了看眉妩,淡淡一笑,未置可否。倒是元寶立刻狗腿兮兮的笑了:“謝謝神仙姐姐。”

出宮到了将軍府,元昭将我們三人安置在客院君水居。

黃昏時刻,向鈞親自來将軍府接我入宮招魂。

暮光中的紅牆碧瓦,玉階金廊,格外有一種宮闱深深無窮盡的意味,行過一段蜿蜒漫長的路程,到了掬月苑,夜色初起,迷蒙中,苑中景物影影綽綽,依舊是明慧在時的模樣,只是物是人非,反而更容易睹物思人。

昶帝一身素衣,玉帶金冠,面冷色肅。

他身邊站着一人,高挑俊逸,廣袖臨風,頗有幾分道骨仙風的味道,想必就是上清真人玄羽,沒想到如此年輕,更沒想到如此美貌,清俊的臉上有兩道濃黑的眉和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眸。

他對我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我上前對昶帝施禮。

昶帝看了看庭外的暮色道:“開始吧。”

玄羽道:“陛下,苑中需清退衆人。”

昶帝便揮手,宮女內侍魚貫而出,毫無聲息。庭中只剩我與玄羽,昶帝。眼看暮色四起,已經算是合适時機,我雙掌合十,貌似高人,其實心裏七上八下,不曉得自己念經是否管用。

不多時,一道清幽的光影漸漸浮現在燭光中,漸漸地,光影越來越亮,依稀彙成一個模糊的人影,我繼續念着經文,放在明慧心口上的骊珠突然紅光一閃,一下子籠罩住了那道清幽明亮的光影,繼而,骊珠的紅光消散,依舊散發着盈盈的熒光。仔細看去,水晶棺中的骊珠,和剛才已經不同,內裏有一個流轉的光影在骊珠中晃動,這應該是已經收複了明慧的魂魄,我轉身對昶帝道:“陛下,明慧的魂魄已經歸來。”

昶帝眼神一凜,對玄羽道:“支起沙盤。”

玄羽舉止脫俗,一雙手修長靈秀,沙盤上的筆站在他的掌心下,如有靈性。他薄唇輕動,念起咒文。

昶帝啞着聲道:“你問她,為何要尋死。”

沙盤上的筆,卻良久不同。

“朕別無所求,只想問個明白。”

過了許久,沙盤上的筆終于動了,極簡單的四個字“生無所戀”。

昶帝似乎不信,盯着沙盤道:“生無所戀?可是那一夜,你在我懷裏明明說過,要與我攜手以老,永不分開。”

“我說的那個人,并不是你。”

“你騙朕?”

“我沒有騙你,是在騙我自己。”

昶帝瞪着沙盤上的字,雙拳緊握,好似随時都會一拳擊在那沙盤之上。

我突然想到一個可能。莫非那一夜,是明慧自己喝了溫柔鄉,然後在夢裏尋了一個圓滿,了無牽挂離去?那麽,她溫柔鄉裏的那個人,又是誰?

昶帝咬牙切齒道:“好,既然你沒有騙朕,那朕要出海尋仙草讓你起死回生,讓你實現自己的諾言。”

“人死燈滅,何必執迷。”

昶帝冷笑:“朕是天子,這世上,沒有朕做不到的事。”

沙盤上只傳來一句冷冷清清的話語:

“癡人說夢,狂妄自大。以後休要再弄什麽扶乩,我言盡于此,不會再多說一字。”

昶帝盯着沙盤,眼中風雲雷動,是震怒的預兆。

扶乩是種神秘的道術,我一開始并不确定沙盤中的話語是明慧說言,看到這裏,我确信是她,唯有她敢這樣對昶帝說話。她的身體因鲛珠的緣故,有一種活色生香的動人,仿佛只是沉睡。我亦不覺她已經死去,她的話語依舊是那樣淩厲直接的風格,卻懷着猜不透的秘密。

玄羽将沙盤抹平。

“真人,我可否也問她一個問題?”

“她方才說了,再不會答一句話。”

“那是對陛下說的,她若是不回答,我并不強求。”

“那好。”玄羽重新支起沙盤。

“你問她,為何恨我。”

她會不會回答我?我緊緊看着沙盤,過了一會兒,沙盤浮現了幾個字:

我不恨你。

我怔住了,她死前明明對着我說:我,恨你,騙我。

我不曾騙過她,也自問未曾做過對不起她的事情,所以一直心結難解,但此刻,她卻說,她不恨我。這是為何?

我越發疑惑,“那你當時為何那麽說?”

沙盤再無聲息。

過了許久,玄羽道:“她已經冥息,不肯回答。”

我頗為失望地對玄羽道了聲謝。

玄羽收好沙盤,對我微微一笑:“不客氣。”

昶帝濃眉緊鎖,陰郁地站在水晶棺旁,一瞬不瞬望着明慧,靜默無聲。

我突然有些同情他,九五之尊坐擁天下,終歸也有求不得的東西。那一夜,他可能以為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從此便是雲間比翼水中并蒂,而真相卻是,明慧只是把他當成一個替身,圓了自己的夢而已。那些情話誓言,她其實是在說給另一個人聽。揭開真相就像是一場賭博,結局只有兩種,輸和贏。目前來看,昶帝輸的一敗塗地。

我和玄羽退出掬月苑。

月色初生,腳下的玉石長階像是潑了一層薄薄的水。

玄羽放慢腳步,時不時斜睨我一眼,夜色中我看他如同白晝,自然他探究的眼神也盡收眼底。我索性扭臉正對着他,笑問:“真人覺得我那裏不妥麽?”

“你是不是開了眉間輪的天知?”

“你怎麽知曉?”

“這個自然。”他笑了笑,望着我似是驚詫,又似是琢磨。

“真人恕我冒昧,房中術,當真可治陛下的病麽?”

“你以為我是信口胡謅?”

“我只是覺得,若真人只是為了利用陛下的病來弘揚道家而誇大了房中術的功效,實在不妥。明慧若不是因為房中術,大約也不會死。而陛下也不會因此而一定要她複活。真人可知,出海尋仙是一筆多大的開銷,又有多大的兇險?”

玄羽輕輕一笑,拂塵彈開了一只夜飛的小蟲。

“陛下信道,并非是因為房中術。而是因為道教的宗旨很合陛下的心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我命由我不由天。陛下東征西戰,殺人無數,難道你想讓他信佛不成?”玄羽笑了起來,聲音不大,卻脆朗恣意。

“真人既然能尋得明慧,也必定能尋得到合适的人選來替她。若是這樣,既能滿足陛下所需,也能避免出海尋仙這一勞民傷財之事。”

“我的确可以再挑人選,但陛下認準了明慧,非她不可。”

“為何?”

他扭頭一笑:“除了喜歡,你覺得會是什麽原因呢?”

我搖頭。

他摸了摸下巴:“我也不明白,或許是明慧肌膚白皙,身材高挑,雙修時更有味道?”

我無語了片刻,悶聲道:“真人你可真不像個道士。”

他露出無辜之色:“這有什麽,舉世之間的夫妻都在雙修,只不過不得其法而已。你要不要學?我這裏有秘書,可贈送與你。”

我眼皮一抽,幹笑:“多謝真人美意,天色不早,告辭。”

我拱手和他在宮門外告別,坐上辇車回到了将軍府。

君水居裏,容琛并未睡,窗紙上透出一個清逸的剪影。隔壁的房間靜悄悄的,大約眉妩已經睡下了,這丫頭為了養顏美容,一向早睡晚起。

我回到自己房間。脫掉外衫時,一本冊子掉了下來。是明慧送我的房中秘術十三式。

我翻開一看,頓時面紅耳赤,這怎麽和春宮圖大同小異?

我默念着“慎獨慎獨”,抱着一種研究學術的态度,非常認真嚴肅地觀看圖畫和文字。嗯,不得不說,還真是博大精深,深入淺出的一門學問,圖文并茂,繪聲繪色,看得我遍體生熱,心率失調。

漸入佳境之時,突然響起的叩門聲煞風景地吓了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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