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一把将書放在屁股下,顫着聲問:“誰?”
“是我。”是容琛的聲音。
我松了口氣:“公子請進。”
“宮裏一切順利麽?”容琛推門走進來,一身長衫水霧般清蒙飄逸,燭光跳躍在他眸中,好似夜空中的星辰,有幽靜的光華脈脈閃爍。
“順利。”我捧起一盞茶水,錯開了視線,方才看了那些讓人眼皮抽筋的圖畫,居然一見他,就自動自發地将他帶入了進去,如果他做哪些動作.......啊打住打住,我怎麽能這麽猥瑣,菩薩玉帝寬恕我吧,罪過罪過。
“你怎麽了?那裏不舒服?”說着,他的手指便撫上了我的額角。除了師父,從未有人這樣摸過我的額頭,我一時有些錯愕,下意識就問:“師父什麽時候回來?”
容琛放下手指:“他說玩夠了就回來。”
我嘆了口氣:“算起來,師父也是四十的人了,果然是人越老,越貪玩麽?”
容琛似笑非笑:“你心裏,莫歸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麽?”我放下茶盞,“恃才傲物,我行我素,蠻不講理,奢侈浪費、傲嬌胡鬧,不時撒嬌,間或撒潑......”
容琛摸了摸鼻子:“仙姑你知道的成語還挺多,洗洗睡吧。”
我:“......你不會告密吧?”
他燦然一笑:“這個當然......會。”
我連忙跟在他身後又道:“師父他是神醫,世外高人,品味高潔,心胸寬廣,高大英俊......”
他回眸一笑:“這些,我就不用轉達了。”他的目光忽然一亮,看向我坐着的凳子。
我回眸一看.....來不及了,我......只能淡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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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施施然撚起小冊子,翻開,詳看,點評:
“圖畫逼真,用筆精妙。”
“文字解說詳盡,通俗易懂。”
我默不作聲,臉上擠出一坨幹笑。
他回頭笑了笑,“你覺得那一式最好學?”見我不答,又指着其中一頁,“這招不錯,你覺得呢?”
淚奔......公子,深更半夜,孤男寡女,你覺得我們談論這個合适嗎?
“咦,你的臉怎麽紅了?”
我拿手扇了扇風,若無其事地東張西望:“天氣真是越來越熱了。”
他點了點頭,将冊子合上,鄭重其事地放我手中:“好好學,将來教我。”說罷,施施然負手而去。
我木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完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終于可喜可賀地毀于一旦了。但是,他說要我将來教他是什麽意思,這種事是随便什麽人都能教的麽?淚奔......
這一夜,因為那些圖片和容琛的一句話,我很不純潔地失了眠,撓了半夜的牆。
早起頂着兩只黑眼圈,我跑去問元昭普安寺的所在,然後便和容琛前去了結葉菡池的心願。
奇怪的是,元昭并未派人跟随,他難道不怕我們借機跑掉?昶帝說了,若有閃失便唯他是問。
我将疑惑告知容琛,他高深地笑了笑:“你放心,昶帝自會派人暗中保護我們。”他将“保護”兩個字說得十分情深意重。
“真的麽?”
“不如我們來試一試?”
“如何試?”
容琛扭頭看了看,擡步走向路旁的茅廁。他這是作甚?
我站在茅廁旁,以我大夫的身份及對男性的了解,小解的時間不至于這麽長。我正尋思着,他這是便秘或是腹瀉,還是忘了帶手紙。突然一個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進了茅廁。然後,我聽見了向左使的朗笑。
“啊,哈,哈,真是巧,天涯何處不相逢啊,緣分,緣分。”
容琛施施然從茅廁裏走了出來,對着随後而出的向左使一抱拳:“向左使,再會。”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兩人在茅房前深情演繹了一出偶然相逢,深情友別,我恍然大悟,“保護”兩個字果然是情深意重。一想到以後我将一路被人“保護”,再無隐私可言,真是頗為郁悶。
容琛安慰道:“以後出門上茅房不用拿手紙,買東西不用帶銀票。甚好。”
我郁郁地點頭,朝着普安寺而去。
昶帝信道,于是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有十幾座,而百年佛寺普安位于京城東郊,香火冷清,寶相莊嚴的寺院裏只有寥寥幾位香客進出,樹木幽深,雀鳥輕鳴,愈顯清淨安寧,空氣中漂浮着淡遠的佛香。
大雄寶殿裏坐着一位年老的長老,須發斑白,慈眉善目,上前一問,竟然正是該寺的主持智光師父。
我和容琛見了個禮,對主持說明來意。
智光師父捋了捋白須,道:“七年前,的确有人在山門外遺棄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孩兒,老衲給他取名寐生。”
我心中大喜,實沒想到尋這孩子如此順利,來時路上我還和容琛商議萬一寺中尋不到這孩子,該如何對葉菡池交代。
“不過,他性情孤僻,不願見人。就算你們受他母親之托,我想他也不肯跟你們同去。”
“不瞞大師,他母親已經故去七年,因為這個塵願未了,成為碧月湖的水魅,不能轉世投生。她心心念念想要見兒子一面,算是了了塵世的最後一個心願。”
大師低眉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起身道:“你們随我來。”
出了大雄寶殿,穿過花木深深的碑林,是一座七層佛塔,塔後有個小院,智光主持推開了柴門,內裏有幾間禪房,一片菜地,青綠的蔬菜郁郁蔥蔥,一個孩子蹲在地裏,手裏握着一個水瓢,正在給菜苗澆水。
大師招了招手,喊道:“寐生。”
那孩子擡起頭來,一張眉目清秀的臉,面如傅粉,卻有一雙冰淩般的眼眸,機警戒備,拒人千裏。我行醫數年,職業習慣看人先看眼睛,這樣一雙眼眸,是我在孩童身上從未見過的,眼底如同深埋着一叢冰雪。
他站起身來,這時我才發現,他後背頂着兩個聳起的大包,如同駝峰,明明是一張清俊秀麗的童顏,身軀卻畸形怪異,如同佝偻的老者。
我恍然明白葉菡池的母親為何将他遺棄,為何他不願見人。
他從菜地裏走出來,站在智光跟前,犀利冷冽的目光打量着我和容琛。
“寐生,這兩位香客,想帶你去一趟碧月湖。”
他板着小臉:“碧月湖有骊龍,我不去。”
容琛柔聲道:“我們只是在湖邊,骊龍不會離水傷人,你放心。”
他低頭沉吟了一下,望着我說:“如果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就跟你們去。”
我點頭:“好,你說。”
他小小年紀一本正經的樣子十分有趣,眼眸像是深山泉水,澄澈中透出涼意。
“聽說你是神醫莫歸的弟子,醫術高明。”
“你怎麽知道?”我吃了一驚,我并未做自我介紹,也絕不可能見過他。
“我知道。”他并未回答,只是點了點頭,然後很鄭重的說了一句:“我要拜你為師。”
我又吃了一驚:“你想學醫?”
他慎重點頭,神色非常認真嚴肅,不像是玩笑。
我心裏尋思,他這般身形,必定引人側目議論,将來謀生成家恐怕都很艱難,若能學得一技之長,也好謀生立命,得人敬重。可惜,海船建好我便和容琛出海,将來是否能身還歸來尚是未知,做他的師父,也不過是短短三月,又能教會他多少東西?
容琛仿佛知我心中所思,笑道:“不如這樣,你趁着這三月時間,将平生所學寫一本書出來傳給他,萬一出海葬身魚腹,一身醫術也不至于失傳于世,與你與他,都是一件好事。”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對寐生點頭:“那好,我答應你。”
“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三跪。”寐生一臉驚喜,噗通一聲就跪下了,在地上通通磕了三個響頭。
容琛将他拉起來,笑眯眯望着我:“要不,讓他先叫你師姐,回頭讓他拜莫歸為師,我怕你誤人子弟。”
我橫了他一眼,“我醫術也很高明的好吧,你看連寺院裏的寐生都知道。”
寐生為何會知道我,我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總不至于他以前見過我?
容琛摸了摸鼻子,笑:“一向低調的人突然自信起來,還真是讓人不大習慣啊。”
自信完全是昶帝給逼出來的,我也想低調行事,奈何這個世道,沒本事的人都會成為死卿。
智光主持留我們在寺院裏吃了一頓齋飯,黃昏時分,我和容琛帶着寐生前往碧月湖。
暮色中,林中雀鳥紛紛歸巢,枝頭上一片窸窸窣窣的樹葉輕動,偶有雀鳥叽喳之聲,在寂靜之中格外清遠。
寐生一路抿着唇,小小年紀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和元寶分明是兩個極端。元寶和他年歲相仿,什麽心思都放在那圓乎乎的眼睛裏,而寐生,卻是少年老成,眼神和表情都不大像是孩童,我居然有一種看不透的感覺。
走到湖邊,湖水安平沉寂的如同一灘黑幕,岸邊無一絲風,靜到極致,便生出空曠寂寥來。
我低聲誦起經文,片刻功夫,岸邊的水波輕輕漾起漣漪,葉菡池破水而出,淩波而立。
我牽過寐生的手,“寐生,這些年你在普安寺過得可好?”我明着是問他,其實是在告訴葉菡池,這孩子便是她的兒子,名叫寐生。
“我在寺院裏過得很好,主持對我也很好。”寐生神色異常地冷靜,小小的薄唇緊緊抿着,雖然對我說話,目光卻看向葉菡池站着的方向。
我心裏一動,莫非他也可看見葉菡池?但當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若他能看見,一定會驚詫,一定會詢問那水中之人是誰。看他表情并無半分驚詫之色,仿佛看的只是一團夜色。
葉菡池目光灼灼的望着寐生,瞬間便有兩行眼淚奪眶而出。美麗清幽的臉上浮起痛徹心扉的哀婉之色,我聽見她自言自語道:“像,像極了。”
像誰?他父親?
寐生突然對着水面道:“我過得很好,你不必擔心。”
我吃了一驚:“寐生,你在和誰說話?”
他扭頭看我:“你明知故問。”
我訝然:“你看得到你母親?”
“我看不見,但我聽得到。我聽得懂獸語和鳥語。你和他在普安寺外的談話,被雀鳥傳到我耳中,所以我知道你們的身份,也知道帶我來此,是何用意。”
他居然聽得懂鳥獸之語!
容琛和我面面相觑。
葉菡池淚流滿面,癡癡地看着寐生,眼淚如泉般汩汩不絕。
可惜,她能看見他,聽見他,他卻看不見她,也不聽見她。兩兩相望,卻生死殊途。這一幕母子相見不異于生離死別,看得我心裏甚是酸澀。
寐生雙手合十,竟然念起了往生咒。我和容琛皆是一怔,但轉念一想,他生來便在寺院之中,自然懂得這些。
經文從他口中傳出,字字清朗,婉轉低回。我從未見過如此早慧的孩子。
“別來無恙。”忽然從我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男音,悄無聲息,如同霧一般彌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