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心頭一跳:“你說什麽?”

他仍舊淡淡的笑:“我是說,我其實是個将死之人。”

此刻,晨光清晰的照見他明澈的雙目,坦然明亮,毫無一絲一毫的玩笑之意。他坐在晨曦裏,身上仿佛有映雪的清輝。

他是将死之人?

我從驚愕中醒悟過來,上前兩步便去號他的脈。他沒有躲閃,攤開掌心,任憑我将三指搭在他手腕之上。指下的脈搏強健有力,肌膚溫熱,他靜靜的看着我:“我沒騙你。”

“你患有何症?”行醫多年,我不信這樣的脈搏,會是将死之人。

“血症。”

“這不可能,你幾次受傷,若是血症,早就死了。”

血症不能受傷,哪怕是個小小的傷口也不能愈合,若不能及時凝血,最終會血盡而死。他被骊龍傷了兩次,是我親眼所見,也是我親自為他治傷,難道是因為朝顏膏的緣故?但他戎馬倥偬,四處征戰,怎麽可能不受傷?

他走到窗前,高挑的背影融在晨光裏,巍巍如修竹。

他背着我,緩緩道:“父母愛我如掌珠,府中奴仆無數将我看護得毫發無損,所以一直長到十四歲我都不知道自己患有血症。直到那年,我無意中手指被刀劃傷,只是一個小小傷口卻流血不止,京中名醫禦醫皆束手無策,我昏迷不醒,父母急忙去請神醫莫歸。他送了我三盒朝顏膏,緊急時救命。但也告知我,餘生不過十年壽命。”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歲。”

這麽說,他的餘生還不到一年?我心裏像是被人猛地捅了一刀,湧出唇邊的話略帶顫音:“你是不是騙我?”

他轉過身來,“我沒騙你,你若不信,可問你師父。”

其實,我心裏已經信了,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而這個生命的判詞來自師父,他從來不會信口雌黃妄斷人的生死,說出口的話向來是一言九鼎,十足把握。怪不得他自願請命去取骊珠,怪不得他毀容亦無所謂,原來他早抱了必死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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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自己壽命有限,我便進了神威軍,馬革裹屍中勝過在家等死。既然已經活不長,索性活得轟轟烈烈,才不枉來世上一遭。說也奇怪,當你真的不怕死的時候,反而戰無不勝。我原本只想着戰死沙場,并沒有想過升為将軍。對我來說,蓋世功勳又有何用?”他低頭一笑,帶着幾絲滄桑。

我急道:“我每年都會在伽羅采集朝顏,有了朝顏膏,你不會死。”那千金難求的朝顏膏,原來師父都送給了他。

“朝顏膏雖能止血,但并不能治療我的絕症。”

“萬物相生相克,我不信這世上有真正的絕症,只是沒有發現治愈的方法。”

“是,你說的對,并非沒有辦法,但這個辦法,我絕不會用。”

“什麽辦法?”

“若有至親的兄弟,沒有血症,血型又剛好于我相合,可以換血活命。”

我心裏一沉,低問:“那元寶?”

“是。我母親聽了你師父的話,為了救我又生了元寶。她原本是為了救我,未想太多,後來看到元寶一日日長大......她,後來郁郁而終。”

是,兩個都是她的兒子,為了一個而必須舍棄另一個,她如何選擇?她生出元寶,不過是給自己出了一個怎麽做都是錯的難題。

他嘆了口氣,無奈地笑:“元寶剛好與我血型相合,可我怎麽能拿他的命來換自己的命?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所以,這個辦法等于沒有辦法。”

是,但凡有些良心,都無法那樣去做,良心不安地活着,生不如死。

他寧願死,也不會那樣不擇手段地活。

風吹過窗棂,拂起他的衣衫邊角,晨光裏,他鎮定,不懼,淡漠,從容,一如初見。

模糊的視線裏,我想起那一日,在碧月湖邊的民居裏,我對他說,你我不過是第一次見面,我對你并不了解。

他說:我十五歲從軍,從東蠻殺到西域,一路升至将軍,我平素喜歡看書,偶爾登山、釣魚、喝酒,還有什麽你想知道的?那一刻起,他在我心裏不單單是曾經仰慕的一位英雄,不單單是一個傳說,是一個真真切切與我有關聯的人。

可是,這樣一個鮮活英朗的男子,竟然命在旦夕。我心裏痛不可抑,苦澀失笑:“說什麽不介意容貌願意娶我,害的我自作多情,還真以為你對我有意呢。”

“那一日陛下拿劍架在你的脖子上,很少人能在那種情況下,還能堅守良心與原則,你看上去弱不禁風,心胸并不比男人小,膽子也不比男人小,我的确欣賞你。”

“你既然知道自己要死了,為什麽要答應昶帝的賜婚,你想讓我當寡婦麽?”我心裏淩亂不堪,口不擇言,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什,究竟在說什麽,心口沉甸甸的痛着,仿佛被利刃劃過。

他搖頭:“你師父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豈會恩将仇報?我雖然答應娶你,”他頓了頓,面露窘色:“但絕不會碰你,我只是想把所有家財都留給你,只求你照顧元寶。”

我幾次為他上藥,他的确是有避嫌之意,不肯讓我動手,原來都是存了這樣的心思。

“我才不幫你照顧他,我還未嫁人,才不要帶個拖油瓶,你自己的弟弟,自己照顧。你要敢死,我就......”我哽咽着再也說不下去。臉上涼涼的,原來不知不覺間,竟然流了淚。

他柔聲道:“我知道你不會這麽做。不知何故,我第一次見你,便有一種故人之感,好像全天下的人都不可以不信,卻一定要信你。這種感覺我無從解釋,或許只是我多年來沙場征戰得來的一種直覺。我相信這種直覺。”

我不知不覺捂住了心口,那裏一片鈍痛,似要将心胸撐破。

“這件事,請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讓元寶知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請你幫我照顧他。”

我再也聽不下去,抹了臉上的淚,起身走出房外。

庭院裏,滿目蒼翠,花開如雲,倏忽一陣風起,吹落了一朵海棠。

我怔然看着那幾瓣紛飛的落花,想起師父的話,他說,生死如花開花落,月圓月缺,沒什麽可怕。元昭功名蓋世,昭華若錦,如一朵花開到了極致,現在,我要眼睜睜看着他死麽?

不,我做不到看他如一輪圓月,一瓣落花,我參不透生死,只想他好好活着。

如果能尋到長生仙草,他也許就不會死,可是,他能不能堅持到那一天?

大海蒼茫,也許數年之後才能尋到十洲,也許,永遠都尋不到。

他只有短短一年的時間。

風滿衣袖,吹不散我心裏沉痛的哀傷。

“神醫姐姐,我把藥膏拿來了。”元寶歡喜地跑了過來。手裏是眉妩給他的養顏膏。

我強笑着:“好孩子,記得拆線之後每日都要給你哥哥抹上藥膏。”

元寶點頭。

“你有個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一定要好好對他。”

“這是當然。”

我摸了摸他的頭發,怕忍不住掉淚,轉身匆匆離開。

走到君水居,我站在容琛的房門外,停住了步子。

元昭說他對我有種莫名的信任,仿佛全天下的人都不可以不信,也要信我。奇怪的是,我對容琛也是如此感覺。我解釋不來這是為何?只是下意識地碰見問題便第一個想來找他。

“你在想什麽?夢游一般。”

容琛從窗戶裏探出半個身子,臉上挂着溫柔調侃的笑。

我略一沉吟,隔着一窗花陰問他:“我們能不能盡快出海?”

“為什麽?”

我頓了頓,說:“因為我想早去早回,萬一要是再海上耽誤個十年八載,回來我就老了,怕嫁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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