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整個的春天在他身後黯然失色
陶摯在窗下看琴譜,簡意進來道:“陶小弟,走,跟哥出去玩。”收了陶摯手中琴譜扔桌案上,“今天哥在玉泉山組了個踏青酒會,邀了十來位朋友賞櫻花,我爹說你每日宅着,要我帶你出去結交朋友,這就跟哥走吧。”
陶摯笑道:“容我換身見客的衣裳。”
簡意搖頭:“服了你,這身衣服不能見客的?如今京中流行素衣白裳,做神仙狀。也罷,随你,我今天請了位重要朋友,不能遲了,哥就不等你了。一會兒捧月帶你去,哥先走。”
陶摯躬身施禮,簡意忙回了一禮,笑道:“說了不用這麽多禮的,真拿你沒辦法。”
簡意走了,留下個二十左右歲精幹小厮,小厮滿面笑:“公子爺,奴才捧月,遵從吩咐,請問爺是騎馬還是乘車?”
陶摯微笑:“乘車。”
捧月得令去了。
過一時陶摯換了玄衣正裝,先去辭別姨媽宣陽長公主和驸馬都尉簡岱。府中正忙着籌備兩天後簡意的婚事,兩處正房裏都是一屋子人,便這樣,簡岱仍是細細囑咐了陶摯好些話,再命随身老仆好生跟從照料,不得閃失。
馬車向京郊玉泉山行去。那時正是春三月,微風沁涼舒爽,山草青翠鮮潤,陶摯欣然自車窗望出去,看廣闊的天野,形色的人,無盡的可能和希望。
山腳下,捧月滿面笑道:“爺,咱來晚了,從這條小道上山可好?能快些。”
陶摯點頭,捧月又道:“山路不好走,楊伯上年歲了,腿腳辛苦,留在這兒看車,只小奴陪您上去可好?”
陶摯微一遲疑,捧月已近前附耳悄聲道:“我家少爺好面子,楊伯年歲大,容貌不精神,少爺等閑不許他們近前服侍的,一向看車等着。也是尊老。”
陶摯微笑,命楊伯與馬夫看車,與捧月上山。
山路頗陡,行了一程,見半山亭畔處櫻花已開,雲霞鋪展,紅粉爛漫,芳霏盡染,當真是最佳的賞春時令,最絢的淺紅花影,——有琴聲清淙響起,聚會應是已開始了。
那琴音清靈入耳,在如煙青樹和晴藍天宇間自在行來,如尋佳境,如覓知音,身心無礙,雅絕塵寰,陶摯瞬時呆了,這琴聲!——他曾聽過的!
五年前中秋夜,就是這樣的琴聲于高牆外響起,清靈澄淨,襲入自己心魂,雖不是今日的曲調,但同樣的情懷述說,一脈相承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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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摯癡等了五年,再沒有聽過相近的琴聲。
陶摯心顫,快步登山來在亭子間,向低坳處望去。
彎彎曲曲的溪水兩側置了十一張根雕木桌,有十位錦繡公子沿溪對坐,上首一位十八九歲的少年在撫琴。
撫琴少年玉冠清顏,周身籠了超出人寰的安雅靜逸,琴聲在他指下空靈自在而來,所有的周遭都不存在,天地間只他,和一張琴。
風拂他的額發,玉色錦袍亦随風輕緩流動,少年明眸水淨,姿顏秀雅,宛如神仙來在凡間!
少年恰于此時擡頭,目光正碰上亭中陶摯的目光,不待多想,樹林裏忽奔出一個紅衣少年侵到撫琴少年身側,話語橫截琴音:“王爺,還記得我麽?”
少年止琴,那紅衣公子撩衣襟坐在撫琴少年身邊,他坐得與撫琴少年太近了,幾乎狎昵,撫琴少年欲避,紅衣公子已攬住他肩,唇邊綻笑:“王爺,我相思成疾,心碎神憔,再不見你,我就活不了啦。”
此語一出,連風都止了。衆人目光集結他二人,場面一時有點靜,有點僵,也有點緊張興奮。
撫琴少年安靜未動,只側頭低聲:“放手。”
紅衣公子沒理會,美目流轉,一手繼續攬着王爺,一手拿起桌上翡翠杯,揚頭将杯中酒盡喝了,然後側頭望到王爺眼睛裏去:“王爺說過,有你的酒就有我的,王爺的話我記得,也當真了,王爺可是忘了?——”
王爺避開他目光,不自在,但神情繼續安靜,沒惱,也不慌,倒有些歉然,沒說話。
本在溪水最下方的簡意急掠到王爺身邊,抓了紅衣公子的手就扯起來。
紅衣公子被拽得一踉跄,簡意已扶住紅衣公子,露出白牙來甜和笑:“映真,為兄的錯,只請王爺沒請你。來,好好罰為兄一回。為兄今日備了十八種佳釀,梨花白、金莖露、龍腦漿、羅浮春……應有盡有,樣樣都有你的,只別怕醉不敢喝。來——”拉了紅衣公子往溪水下方走。
紅衣公子掙開他手臂:“從知兄,你不用做沒事人似的。只怕王爺對我說的那些知心話也都對你說過吧。去年王爺冷落你的時候,你能有心品酒?”
四周的風又靜了一瞬。簡意仰頭笑,“王爺待人真心,欲覓人間知音,簡某得王爺垂愛為友,三生有幸。白公子這是沖簡某來了?你若瞧簡某不暢快,咱們就飲一回酒如何?看誰先醉倒,輸者送對方良馬五匹,白公子可敢與簡某一賭麽?”
白公子冷聲道:“我不是賭酒來的,我是讨王爺個說法。白栩付出的是真心,王爺呢?忽然避白栩不見,是王爺移情別戀,還是就從來沒有真心,只是玩弄在下?”
他盯視王爺,目光凄楚,憔悴凝結,王爺低垂了眼眸,沒答話,尴尬,靜默。
簡意擋到王爺面前:“白公子誤會了,王爺是欲覓知音,誰想真心付錯,你夠不上做王爺知音,王爺只好遠離避開,不明說是怕傷了你面子,白公子可明白了?”
白栩怒道:“你如何能替王爺解說?”
簡意甜和笑,“因為我最知王爺心意。我與王爺相交已十一年,至今仍上不了王爺的床,白公子認識王爺不過一個月,就別癡心妄想了。王爺沒怎麽着你。他若肯傷你定金屋藏之,不會避你不見的。”
“無恥!——”白栩吐出這兩字,雖狼狽,猶不甘,盯視王爺:“我只要王爺一句話,你待我,真心還是假意?”聲色幾乎凄厲。
“敢對王爺如此無禮,來人拖走!”簡意一聲喝,十來個仆人沖上扭了白栩走了。
這裏簡意哧的一聲冷笑,低頭換了溫柔容色對王爺道:“這等愚昧妄人,王爺別往心裏去,他壞了王爺興致,還得我賠罪。留春亭中有百末旨,王爺最愛的,我先自罰三杯,王爺不許惱我。”拉王爺起身向亭子走來。
亭中桌上有杯盞酒壺,陶摯看了眼翡翠杯,再看向攜手而來的二人。那王爺面上窘着,不自在擡頭,目光恰再次與陶摯交碰,王爺神情羞愧無措,腳步都止住了。
陶摯當即微笑擡手淺揖,然後轉身下留春亭臺階,沿來路向山下走去。
那一時身畔櫻花開得正盛,風過,淺紅粉白花雨斜斜落下。他一身烏黑衣走在缤紛花雨之中,面孔雪白秀致得發亮發光,一整個的春天在他身後黯然失色。
小厮捧月追上來,“公子!公子!您去哪裏?”
陶摯說:“回去。”
捧月一臉苦色陪笑:“公子爺,我家少爺在外面交朋友的事老爺都不知曉,因為沒有人會說。”
陶摯微笑:“我知道了,我不會說。”
陶摯回府向簡岱回話,母親永安長公主派來的仆人已等着他了,給他準備的宅院已修建好,接他搬過去住。
簡岱道:“令母心意,我很理解,但依伯父的意思,你仍是住我家為好,一則咱爺倆日常讀書撫琴弈棋方便;二則你初歷世道,獨居面對繁雜,伯父放不下心。這裏別的不說,可保你自在居住,且有意兒在,可引你結交同齡。新居那裏你過去看一下,回來仍住憶菊齋,這是伯父真心誠意,你可能接受?”
陶摯拜謝,說聽憑伯父安排。
簡岱因問:“意兒呢?他陪你去,伯父這會兒走不開。”
陶摯說:“表兄宴席還沒散,侄兒因不擅酒,先回來了。”
“那明日再去吧。”簡岱把兩個仆人打發走了。
晚間陶摯收整衣物,從宮中教坊帶出來只兩個包裹,一些衣服和絹帕裏包的木偶泥人。木偶泥人雖已磨損褪色,陶摯暖心看着,唇邊不由泛起微笑。這是他僅有的童年物事了。母親說:“什麽也不許帶走,這裏發黴的記憶全抛掉,從此放開眼光往前走——”
陶摯倒不覺得有什麽發黴,他覺得那小天地挺好的,安全溫暖。雖然一直盼望着出來,真出來了,歡欣之餘,世間太大,又不知如何接近世事,與人交往。
世間最懂得、最關愛自己的是簡伯父。住在簡家,人來人往,離正常的生活就近了,簡伯父的照料與恩情讓陶摯自心底裏感動。
收拾了包裹,頭腦裏盤旋來今日玉泉山的琴聲。那琴音似老友,又似夢幻,震顫熨帖心靈。五年前中秋夜,就是那琴聲喚醒了自己,明白了此生追尋,不拘在哪裏,都可以過自在、自然、有心靈的人生。
以為再無緣聽到,誰想今日竟意外得聽,還見其人——
他是王爺,如此害羞、少言;琴聲又這般從容、清靈、悠遠……
可惜今天境況尴尬,自己不忍與他相見。
陶摯睡不着覺,索性披衣出來走走。他這樣慣了,夜晚看月,編故事,自在幻想。
月華銀輝漫灑,佳木蔥茏沐煙,那少年此時在做什麽?——
花牆那側傳來簡意醉酒的嚷嚷聲:“我如何比得了他!這陶摯性情好,人品好,聽話,乖巧,有禮數,天分高——從小您就拿他教育我,我比不過,行了吧?我認命。您就別拿我當您兒子了,您去心疼他,希寄他,讓他出人頭地,封侯拜相。他如今不是出宮陪您了嗎?又會讀書又會下棋又愛學琴,您非苛責我、抓着我不放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