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醫生——像那薄薄的瓷瓶
第二日陶摯找了件薔薇色錦衫穿了,再将簡意最稱嘆喜愛的玉器做禮物,一早就到簡家。
府中熱鬧喜慶,貴賓雲集,陶摯等來等去,皇親國戚都來了,也沒見到那位被重托的福王。
雖有不少京中貴族公子主動與陶摯攀談,陶摯心中仍是隐隐的失落。
再一日,便有宴會上認識的公子結伴到陶宅相訪,陶摯禮貌相迎。
他對世情幾乎不知,在一邊微笑默坐傾聽衆人高談闊論,好在簡意來了,替他張羅接待,如此京中公子牽三挂四來訪,吃酒說笑,從早歡玩到入夜。
小院連擺了五日酒,管家程柱有點撐不住了,晚間苦着臉給陶摯算賬:長公主給的銀子有限,說是一年的花銷,這打造檀木書架、五日酒菜已花了半年的錢了,今年還有九個月,接下來的日子可怎麽過?
陶摯也沒辦法,客人來總不能不接待吧?
程柱激動道:“就是不接待!這些人一來就不走,胡吃海造,還叫歌女小倌,呸呸,都什麽人,把咱這兒當什麽地方了?再這樣下去,我回長公主,這個家的生計我管不了了!”
陶摯見他這樣激動,安撫道:“你稍安勿躁。不接待客人了,明日一早我去簡家看書,天黑回來,有客人來,就說我有事外出了。”
程柱道:“幹脆關門閉戶,就做家中沒人,省的有那等粘人的進來就不走。”
陶摯說好。如此一連十天早出晚歸。誰想這晚陶摯受了寒,第二日耳後針紮般跳着疼,忍了一日也不好,越發痛楚難當,因叫程柱請醫。
這程柱和小院裏仆婦皆是永安長公主封邑裏新選上來的,頭次來京,不知道哪個大夫好,便找了長公主,然後太醫署來了一位老太醫。
老太醫姓劉,診後說陶摯是晚間洗發未幹入睡,寒氣入頭引發風邪頭痛,紮了針灸,開了藥方,囑依方抓藥煎服,明天再來複診。
程柱安排小厮去藥鋪抓藥,藥抓回來了發現沒有藥吊,買了藥吊來又沒有人會煎,陶摯就說不吃藥了,拿了本書讀,再用銅手爐熱敷,好歹入睡。第二日醒來,頭幾乎不痛了,陶摯高興,焚香撫琴。
琴音方起,程柱沖進來道:“爺快停手!您別弄出聲。如今關了院門,只做家中無人,誰來也不開門,您這一彈琴,不就露餡了嗎?”
陶摯好笑道:“昨天一天不是沒人敲門嗎?這都十來天家裏沒人,那些公子冰雪聰明,知道咱們躲客,不會再來了。我若為了不接待客人就不彈琴,那我活着是為什麽?就為了躲客麽?有人來再說,如今我養病,即便有客人來也不會擺酒宴的,你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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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柱讪讪退下。
陶摯一笑,徑自撫琴,不覺就彈出玉泉山踏青會那日福王彈奏的曲子。陶摯對音樂向來過耳不忘,可惜那曲子被白栩打斷,琴聲一遍遍起伏循環,每到停斷的霎那,陶摯都微有不足,試圖接下去,接了幾個旋律都不滿意,便停止再來,換一個旋律再止,漸漸彈入迷了。
小厮報:“爺,劉太醫來了。”
陶摯止琴,說有請。
劉太醫進來,神色有點古怪,眼珠直往身後瞄。陶摯見其後跟了一個身姿秀雅的少年,只一打眼,倏然暗驚,這不是那福王嗎?
少年眉目清明,顏容如玉,微含着笑,着醫學生的青衣,手提着藥箱,陶摯霎那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或者只是長得相像的少年?
但少年眸光神色中的清寧淡雅是那麽多京中貴族公子也不具備的風采神儀,若說醫學生有如此風骨,那可真是出色難尋!
見陶摯的目光落在醫學生臉上,劉太醫一縮身,轉頭瞧醫學生,瑟笑着介紹:“這位是——”
少年微笑道:“我是太醫院的醫學生,叫王小癡,随劉太醫來學習的。”
陶摯對聲音素來明敏,這說話聲音像福王!人的長相相似,聲音、氣度、神态皆可相似如此嗎?
陶摯按下心中疑惑,禮貌含笑說:“辛勞兩位了,請座。”
劉太醫診脈,觀舌,問:“昨日開的藥公子可服了?”
陶摯不好意思道:“藥抓來了,不過下人沒煎過藥,不知道怎麽煎,就沒服。”
劉太醫瞪圓了眼,但馬上換了謙卑容色道:“是卑職疏忽,考慮不周,未告知煎藥方法——”
“與您不相幹,是我和下人們比較笨,您別惱。”陶摯歉道。
醫學生的目光看過來,與陶摯的目光交碰,彼此柔和一笑。
劉太醫狗腿般回頭對醫學生道:“王醫生——可否扶了陶公子躺下,卑職來用針。”
劉太醫的笑容帶着谄媚和猥瑣,醫學生眼神微怔了一下,但安靜上前,小心的、輕柔的扶了陶摯臂膀,扶陶摯躺下。
他的舉動沒有一絲不堪,倒有禮貌清明,陶摯迎着他的目光,給了他一個友好笑容。
醫學生微笑地也還了他一個笑容,笑容柔暖,溫和明淨。
劉太醫用針,醫學生看着長針紮入陶摯的頭皮,面現不忍之色,開言問:“陶公子怎樣受的寒?”
他的語調是那種非常有修養的皇家人的和緩,安靜溫潤,有着自然的高人一等的關懷親切,陶摯轉過眸子看他,微笑道:“我前日晚洗頭發,沒幹就睡了,早晨起來,耳朵後一跳一跳的疼,忍了一日也不好,只得去請大夫。是我不注意,累兩位辛苦來診治。”
醫學生和聲道:“公子客氣,能為公子診治是太醫福氣。”劉太醫忙連聲稱是。劉太醫附和的聲音太過緊切,醫學生微有尴尬,淺笑掩過。
陶摯有趣地瞧二人神态,他在宮中教坊時常偷看藝人演戲,覺得哪場也沒有眼前的生動引人。
劉太醫用完針,滿面堆笑地對醫學生道:“王醫生可扶陶公子起來了。”
醫學生只得微笑伸手扶陶摯坐起。
劉太醫道:“那藥——”
陶摯忙道:“紮針挺管用的,我差不多好了,就不吃藥了。——”他小時候邊哭邊被父親灌藥的記憶太深刻,他最不想吃藥的了。
劉太醫眼睛在眨,沒敢答,目光望向醫學生。醫學生溫和含笑:“藥還是要吃的。鞏固一下,免得再犯。若貴府下人不會煎藥,我留下來,給公子煎藥。”
陶摯驚忙道:“不用不用!”
劉太醫立即道:“是極是極,藥還是得服的。必得服!”
陶摯目光從劉太醫轉到醫學生,再一次抗争:“我覺得不用了。太苦。我喝不下去。”
醫學生柔和笑了,他的笑是那種看了心都會軟下來的笑,說:“所以我不只煎藥,還需監督公子服藥。”
陶摯沒話說了。
醫學生溫和道:“陶公子要遵醫囑,否則你病若好得不及時,就砸了劉太醫的招牌了。”
劉太醫忙重重點頭:“陶公子不可畏苦不服藥。就是此理,辛勞王醫生了,卑職告退。明日此時,卑職再來複診。”
“我送劉太醫。”醫學生微笑起身送劉太醫出去了。
陶摯怔着,心有點輕跳。
自窗子望出去,可見院門口,劉太醫可憐巴巴眼望醫學生等待指示。醫學生回望了一眼,左近無人,便低聲與劉太醫說了什麽,那劉太醫點頭哈腰,連連保證的樣子,醫學生高貴的點頭,放劉太醫去了。
陶摯納罕,這福王裝成醫學生的樣子到我這小院裏來做什麽?
難道是與簡意打的賭?或是因為我拒客,他也想相訪?
那福王——王小癡——轉回身,面上有歡喜,又有點猶豫,擡手向屋門處招手,大約他派頭比較大,程柱立即跑上去聽差,然後兩人去了西側廚房。
他還真去煎藥!
陶摯看着福王清雅端然的身影消失在廚房門,好一會兒沒緩過神。
那日玉泉山自己轉身走了,過後一直怕福王誤會自己不想理他。其實他是好意,而且桌上只兩個酒杯,應是簡意準備的體己,他不好加入打擾的。
霎那之間的選擇,就決定人生相識際遇。陶摯告訴自己,做的每個決定都是上天注定的,都是對的,也許他們的緣分只有那一首半琴曲。
雖這麽想,心內到底是遺憾的。
誰想福王突然到了自己院子,與自己說話,微笑,還僞裝成醫學生,還來煎藥!
那就煎藥吧。
陶摯感受得到心中隐隐的歡喜。他喜歡看這人,不管他是福王還是王小癡。
是真實吧,這人的一舉一動都有一種清靈可愛和真實,與見過的所有王侯公子都不一樣。
彷如生活在仙界,伴鶴友雲,神素質潔,飄逸貞純。
小厮松生送晚飯進來,陶摯問:“那位王醫生在做什麽?”
“他,指揮我們煎藥,還打聽咱小院都有什麽人,這醫生挺和氣,像——簡公子上回打碎的那薄薄的瓷瓶。”
“嗯?”陶摯奇異。
松生不好意思撓撓頭:“就是那種一碰就碎,特別珍貴,特別可惜了,得加倍小心應對,說話大聲都怕驚到他那種。”
陶摯想了想,覺得松生的形容還真是恰。便讓松生請王醫生來與自己一道用飯。松生道:“這醫生說了,他不吃飯。”
“不吃飯?”陶摯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