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不肯失望,心中保有光亮
陶摯好一會兒都覺得自己有點像做夢。夢裏想多了,就幻成了真?
還是自己被什麽迷了?想起教坊裏排演的那些狐仙鬼怪故事,難道自己也遇到了?
門一響,王小癡回來了,陶摯連忙屏息不動。聽王小癡動作輕悄,掩了門,吹熄蠟燭,躺到榻上。
妖精能有這麽好的氣質修養?講故事時還念詩——劉太醫對他那麽畢恭畢敬。
陶摯忽想,他若不是狐仙鬼怪,真是那福王,會不會是在躲避敵人追蹤,或劍客刺殺?化裝成醫學生,藏進了自己院子,所以住下不走……陶摯腦中一時竄出若幹戲文劇本,那邊王小癡翻了一個身。
隔一會兒又翻一回身。原來王小癡也睡不着。
陶摯終于忍不住,在王小癡又一次翻身後問:“小癡你哪裏人士,家中還有誰?你可還有兄弟麽?”
或者是福王的孿生兄弟,流落太醫署?
王小癡道:“我祖籍隴西,我娘在我九歲時仙去。我娘是我爹小妾,我爹妻妾衆多,兒女也多。不過我娘跟前只我一個孩子。我娘曾被我爹寵過一陣子,後來不得寵了,我娘就整天琢磨我爹為什麽不寵她了,憂思傷感,就病了。她病了沒人管,我去求我爹,那天可能我爹心情不好,他一腳把我踢出老遠,我不敢再求,只有自己跑醫館給我娘請醫抓藥,後來醫生也不來了,我就自己看醫書,去醫館拿藥。我不知是不是拿錯了藥,那藥總也不見效,我娘就病世了。”
王小癡聲音凄涼,隐約含了淚。
陶摯感傷,安慰道:“你一定沒拿錯藥,因為你定是很認真的學,很小心的拿藥。你母親的病症與你無關的,你別那麽想。”隔一會兒再問:“那你爹後來呢?對你好不好?”
王小癡沒答,稍會兒問:“你呢?公子為什麽一個人生活在這裏?你父母呢?”
停了一下,陶摯道:“我父親在我六歲時過世了。我母親改嫁了。我就一個人生活在這兒了。”
室內靜靜的,兩人都不再說話,不知多久也就睡着了。
陶摯是被敲門聲驚醒的。院門被擂得震天響,簡意的聲音在喊:“陶小弟,是我——簡意!——開門!——只我一人!——沒有旁人!”
王小癡已不在屋中,陶摯起身穿衣,聽簡意喊聲越來越大:“表弟我知道你在家!我看見劉太醫的學生了!你病了愚兄自當探望!我又不是外人!你若不開門我可就懷疑你病重了,砸門跳牆進院,永安姨媽也不會怪罪我,你家裏留宿的那醫學生我一定要見,不見到我不會罷休!”門砸得越發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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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摯到屋門口,見王小癡已打開院門。“王——”簡意開口,王小癡立即截道:“王小癡。”
簡意點頭:“嗯,王小癡。——這身衣服你也肯穿?啧啧,多髒呢。”簡意打量他:“昨夜沒睡好吧?”
王小癡點頭:“嗯,腰酸腿軟難受。”
簡意驚大眼:“王——小癡,你不是說,這就——這樣的進度了?”
“胡說什麽。我你也見到了,走吧。”
“我的——癡爺,你什麽時候回家?”
“暫時不回。陶公子留我住這裏了,管吃管住,也有書讀。”王小癡壓低聲音又說了什麽。
簡意點頭,然後道:“小癡你厲害了,這麽幹脆利索的就別有懷抱,我得送你點分別禮,做個紀念。這樣,我送你仆人吧,算作我的心意,不能辜負了咱們相識一場。”簡意繞過王小癡向陶摯走來,滿面春風潇灑喚:“陶表弟,怎麽連為兄都不見?多虧王小癡給我開門,否則進不了你的門了!”
陶摯微笑:“你認識他?”
“認識。”簡意道:“我與王小癡多年的交情了,蓋一個被子聊天說話的那種!”
王小癡避開陶摯的目光,低頭。
“有簡公子為友,王小癡還在太醫院做醫學生?”陶摯微笑。
“哎,他是個有追求的人,與我這個纨绔子弟不一樣。我連望聞問切都不會,他——應該會吧?他學富五車,仙風道骨,王——小癡,給陶公子診個脈,我瞧瞧你醫術如何?若不行,陶表弟不用客氣,哥給你換人。”
陶摯淡淡收了笑容,請簡意屋中坐。簡意笑道:“我好像得罪陶表弟了。這樣,我送表弟幾個護衛賠罪,不許不收,這護衛是看着王小癡的。誰知道他在這裏會胡作非為什麽,哥不放心,別日後姨媽怪在我頭上。”
“簡公子是如何識得王醫生的?”陶摯淺笑。
簡意望望門,王小癡沒進屋來,在院子裏站立不動。簡意嘆口氣:“表弟我和你說實話,我十五歲就看中王小癡了,如今已有五年,真心表了無數,可他就是不從,我很沒辦法。家母管得嚴,不敢做搶男霸女的事,但是這人,我得看着,不能離了手心。除非表弟你要了他,我就不和你争,放他一馬。”
“簡公子說笑。”陶摯面容已有些嚴肅。
“是,我在這兒也不受歡迎。我走了,還會來,你別嫌我煩。啥時候王小癡發話,我一準不來了。告辭。”簡意起身就走。
路過王小癡時說:“我是真心想成全你和他,就是不知為什麽心疼。”他撫着心口去了。
王小癡在院中靜靜站着,陶摯也在屋中靜靜站着。
風仿佛都靜止,時光不再前行。
良久,王小癡低頭邁步,去廚房了。
小厮柏根進來給陶摯送早飯,陶摯問:“王醫生在做什麽?”
柏根張大眼:“煎藥。”
“他親自煎?”
“嗯!他嫌我們笨。”
“他吃飯了嗎?”
柏根撲棱撲棱搖頭:“他不吃飯,好像昨晚和今早就喝了點粥。他說他不餓。”
柏根收拾餐碗下去了。
過了一會兒,王小癡端托盤進來,藥碗裏放了銀勺,旁邊還多一個空碗。
王小癡安靜走到陶摯面前,放下托盤,用銀勺舀了半勺藥至空碗裏,自己喝掉,然後将藥碗端到陶摯面前,微笑:“藥還是要喝的。”
陶摯只得将話咽下,端過藥來一氣喝掉。
“是不是已經不怎麽苦?已是可以接受的程度?”王小癡道,再送上茶。
陶摯将茶喝了,微笑道:“你不用先嘗藥的。”
王小癡只一笑,說:“我是為公子彈琴才來的,公子可願聽我彈琴?”
陶摯揚眉:“好啊。”
王小癡坐在琴前。
琴聲一起,陶摯就呆了。
不是玉泉山那日彈的曲子,也不是五年前宮中聽到的曲子。樂曲清靈美好,溫柔友愛,似心中流出,讓人感慨時光和歲月。眼前的撫琴少年是空明安靜的,也是寂寞孤獨的,他的琴音在尋找,尋找一個人,肯聽自己的曲子,喜歡自己的曲子。他不肯失望,心中保有光亮。他是淳厚的,溫暖的,因而也是幸福的,他的周身籠罩光明。
陶摯感動,歡喜,心潮澎湃。他清晰記得第一次聽到這樣琴聲時的激動,五年了,應該就是他,技藝成長了,心靈更寬廣,也更透明。
人間會有如此心靈。
人間真有如此心靈!
一曲即畢,餘音繞梁,陶摯心潮澎湃,再不猶疑,深施一禮道:“我欲拜先生為師學琴,先生可願教我?”
“我不做你的老師。我只願做你的朋友。——你可願做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