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千鈞一發
此時正當初夏,陰晴無常,原本正是殘陽漸落,紅霞滿天,卻突然間烏雲密布,天邊滾過陣陣悶雷,平地起風,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契丹軍中已鳴金收兵,無數契丹軍士如潮水般從白落星身邊湧過。與白落星相鬥的那人本已落了下風,這時持斷劍勉力支撐,愈加顯得忙亂,便開口道:“我将圖給你,咱們罷手可好?”白落星聽他這句話,乃是極為純正的中原口音,只是嗓音嘶啞,粗砺難聽。白落星料想此必非他本音,但他本來的嗓音又是怎樣,白落星此時對日後的事尚且一無所知,覺得那也無足輕重,因此當下便收劍道:“好,我正要如此。”
于是那人自衣中貼肉處取出一幅絲帛來,雙手呈給白落星。白落星一邊留心注意那人的動向,一邊将那幅絲帛抖開來看,只見上面畫的城牆房屋林立,确是破虜關無疑。此時已有星星點點的雨滴落下,土腥味撲鼻。白落星将絲帛收入懷中,轉身欲走,那人卻突然問道:“你可是姓李?小名叫做星兒?”
白落星頭也不回,說道:“敝姓白,不姓李。告辭了。”
這時天色已轉為鉛灰,大雨将落,雖然較方才更加陰沉,卻是明亮了一些。宗宸站在高處,遠遠望見一契丹大将,金盔金甲,騎一匹黑色健馬,正從隐蔽處現身,欲向北退去。此時一個契丹頭領急急奔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并伸臂向白落星的方向指去。宗宸心道不好,果然那契丹大将一聲令下,身邊的百餘名親衛全都拈弓搭箭,向白落星射去。
那金甲大将正是許王耶律古烈,身份尊貴,身邊的親衛都是萬裏挑一的好手,各懷絕技,此時亂箭齊發,不由得宗宸心急如焚,但要趕去救援卻是來不及了,只得也取了自己的弓箭,使出擒賊擒王的法子來,專射那耶律古烈。只是二人相距甚遠,早已超出弓箭射程,任憑宗宸膂力超凡,那支箭還是堪堪射在耶律古烈足邊,擦的一聲釘入土中,箭尾嗡嗡直顫。耶律古烈大吃一驚,他身邊的護衛首領一聲呼嘯,十餘名親衛一擁而上,各持盾牌,在耶律古烈身後豎起一道牆來,護着他急急向北退去。
白落星此時身處亂箭之中,但覺此次射來的箭與方才大有不同,其來勢勁猛自不必說,更加棘手的是,射箭的百餘人相互間配合默契,箭雨籠罩全身,且連綿不絕,不留一絲喘息之機。白落星将全身內力運于雙臂之上,右手執劍,左手執劍鞘,一邊揮舞着将箭支擊落,一邊移步向後退去。只是他将內力都灌注于雙臂,腳下便行得慢了,再加上箭雨之中舉步艱難,因此一時間竟然難以退出其射程。
宗宸在城樓上見白落星處境危急,便又取一張硬弓來,兩張弓并在一起握于手中,搭上兩支羽箭,吸一口氣,催動體內真氣流轉。他雙臂運力,将那兩張硬弓拉得如同滿月,然後繃的一聲放開弓弦,那兩支箭帶着他剛猛渾厚的內力,勢如破竹,挾着勁風如流星般向耶律古烈激射而去,竟然撲的一聲悶響,穿透數寸厚的牛皮盾牌,一支釘在耶律古烈左側脅下,另一支擦身而過,将他身邊一名親衛的左臂對穿。
原本宗宸兩支箭射的都是耶律古烈後心要害,卻被他聽到身後風聲,側身一躲,這才逃過一劫,讓過了其中一支,被另一支釘入了左側脅下。
那許王耶律古烈被宗宸一箭射成重傷,契丹軍中登時大亂,再也沒人顧得上白落星,親衛們護着主将慌忙向北退去。
此時忽然空中一聲炸雷響過,原本零零落落的雨滴突然緊驟起來,如同從空中潑灑下來一般。白落星轉身向破虜關疾行,才走幾步,卻見腳邊一幅黃色絲帛,上面藍色筆跡,畫着城牆關隘,倉廪房屋,俨然便是破虜關的模樣。白落星撿起來看時,見那顏色形狀大小,竟是先前被他抛下的那幅。他一時想不明其中關竅,便将那幅圖也一并收了,回破虜關而去。宗宸在漫天大雨中迎出關來,見到他卻是一驚,上前握住他左臂說道:“賢弟,你受傷了!?”
原來耶律古烈的親衛們射向白落星的箭,每支都力道沉猛,白落星揮劍擋得久了,漸漸手臂酸麻,一時慢了一步,被其中一支掃到左肩,劃出數寸長的一道口子來,血流如注,幸而箭上無毒,也未傷到骨頭。只是此時他被大雨一淋,肩上的鮮血沖了滿身,将左邊的半幅衣袍都染做紅色,看上去觸目驚心。白落星這時看着宗宸那一副緊張模樣,想到方才那個殺伐決斷的大将軍,心中不禁一樂,笑道:“不礙事,皮肉小傷而已。”宗宸看了一眼,見傷口果然不大,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二人回到關內,白落星将那兩幅城防圖都給了宗宸。宗宸看了片刻,便收在懷中,忙着指揮部下冒雨清理屍體,救治傷兵,查點兵器,并寫出奏章,八百裏加急連夜上報朝廷……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白落星這才知道,原來一戰之後的善後事務竟然如此繁雜瑣碎。
這一通繁忙喧嚣,直到午夜才罷。此時大雨漸漸止歇,已将滿地血腥沖得幹幹淨淨,空氣中彌漫着草木的清新之氣;遠處水塘中隐隐約約傳來蛙鳴聲,此起彼伏,十分熱鬧。宗宸與白落星回到将軍府,二人皆是滿身泥塵血污,狼狽不堪,白落星尤甚。他方才一直跟在宗宸身邊,但凡力所能及的,便上前去幫上一把,忙亂中傷處只是自己草草上藥裹住,此時鮮血已将裹傷的布條浸透。宗宸幫他将衣衫解開,褪下肩膀,露出傷處,然後卻沒了動作,只是盯着他的胸口發愣。
原來白落星左邊鎖骨下有塊刺青,杯口般大小,是個篆體的“星”字。白落星見宗宸只管盯着這刺青發呆,正要叫他,宗宸卻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目光中滿是欣喜和不可置信,說道:“星兒,竟然是你麽?你還記得小瑜哥哥麽?”
白落星一愣,腦中回憶一番,方才說道:“小瑜哥哥?你怎麽知道此人,難道……”
“星兒,我就是你的小瑜哥哥啊!”宗宸急急說道:“難道你竟忘了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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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你?!可你不是叫小瑜的麽,怎地又改作了宗宸?”
宗宸看着白落星輕輕笑道:“真是傻孩子,我自然是一直都叫宗宸的,只是那時你還太小,不知道罷了。小瑜是我的乳名。”
白落星便也笑了,心說我這可不是傻了麽?
他這一笑,宗宸只覺得光彩無限,滿室生輝。仔細看他面目,只見兩道劍眉斜飛入鬓,目若星辰,鼻梁挺直,薄削的雙唇中微微含着笑意,整個人說不出的俊朗英挺。宗宸一時間喜不自勝,竟然如小時候一般将白落星一把抱起。白落星也如小時候一般,笑道:“小瑜哥哥,你又來欺負人!”
宗宸抱着他原地轉了兩圈方才放下,說道:“星兒,你竟然已經長得這麽大了,真是想不到!”
白落星登時哭笑不得,說道:“十八年都不長的,那是妖魔吧?”
宗宸笑道:“我真是高興得昏了頭。”又說道:“星兒,後來家父和我都找過你,卻一直沒有找到,沒想到去年在這邊關之地不期而遇。”
白落星道:“伯父?”他腦中的那個身影遙遠又模糊,但還記得那個人常親切地微笑着,叫自己“星兒”。“伯父他老人家還好麽?”白落星問道。
宗宸黯然道:“家父十年前已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了。”
“是麽?”白落星聞言,心中也是十分難過,說道:“以後一定去祭拜他老人家。”
宗宸又問道:“星兒,你後來怎地上了玉仙山,又怎麽得以拜在玉仙老祖的門下?”
白落星道:“當年我們逃去北地,走到玉仙山腳下時,被官兵追殺,幸而為師父所救。我師父原本是一直沒有收過徒弟的,但她老人家說我天資實在不錯,這才将我收入門中。”
宗宸聽白落星所言,竟是因禍得福,不禁感嘆命運無常。
原來白落星幼時曾被人輾轉托付,住在宗宸家的府宅裏,與宗宸相處甚歡,兩個幼童形影相随,寸步不離,以至于到了同食同寝的地步。宗宸的父親宗揚也是後來無意中才得知白落星的身世,原來他竟然是南唐李後主的侄孫。宗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深恐白落星因此招來殺身之禍,便将此事瞞了下去。而當時白落星年紀尚幼,宗揚怕他言語不當,不但從未告知過此事,就連他的姓氏也是從未說過,只因他身上紋了一個星字,便叫大家都喚他為“星兒”。
後來白落星的父親因聯合契丹人,欲起事反宋,因機密洩露,被官兵圍剿,混戰中受傷身亡。當時朝中有人懷疑白落星也是李氏的子孫,因此宗揚便火速派人護送白落星離了京城,要到北地的偏僻小城隐居。那一年宗宸七歲,白落星四歲。
恰巧那時朝中的樞密副使與宗揚政見不合,欲擒住白落星大做文章,便派人追襲,卻在玉仙山腳下為玉仙老祖所救。後來宗揚告知宗宸白落星的身世,父子倆不斷派人尋訪,卻一直杳無音信,白落星生死不知,下落不明。這十八年來,宗揚宗宸父子覺得有負所托,心中始終有愧,故而今日宗宸認出白落星乃是當年的星兒,竟然如此興高采烈。
作者有話要說:
☆、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