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似水流年
當下兩人都是滿心歡喜,興致勃勃的只是敘舊,半晌才想起來白落星肩上的傷還未處置。于是宗宸趕緊将白落星按在椅上,要為他重新上藥包紮。宗宸解那纏在傷口上的布條時,發現由于鮮血凝結,布條都已經粘在了上面。于是他到廚下端來一盆熱水,涼的溫了,才用幹淨的布巾沾了水,一點點将那布條濡濕,然後才輕輕揭開。只見那傷口并不大,也就四五寸長,卻是深可及骨。
宗宸心中疼惜不已,皺着眉說道:“都怪我出手太慢,否則也不會連累你受傷。”
白落星哈哈一笑,說道:“宗宸,莫要再把我當小孩子了。習武之人哪個身上沒有幾道疤痕?這些許小傷又算得了什麽!”
宗宸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只是沾了水輕輕将他傷口四周的血跡清洗幹淨。
這時白落星從衣囊中取出一支小瓷瓶來,倒出兩粒藥丸托在掌中。這藥丸一粒雪白,一粒金黃,異香撲鼻。
白落星道:“這是我們玉仙山秘制的金玉七草丹,白的內服,黃的研碎了外敷,專用于各種外傷,靈效無比。”
他将白色的藥丸放入口中咽下,黃色藥丸遞給宗宸。宗宸将那藥丸以掌力研碎,然後灑在傷口上,又将傷口仔細包紮好,這才去搬了個大浴桶來,注滿了熱水,說道:“星兒,天就快亮了,洗個澡便去歇息吧。”
白落星道:“你身上也滿是泥塵雨水,就不用洗的麽?”
宗宸道:“你身上有傷,行動不便,我幫你洗過後再洗不遲。”
白落星狡黠一笑,說道:“那你竟是要看着我洗澡不成麽?”
宗宸也是笑笑說道:“難道小時候我還看得少了?”
白落星哈哈一笑,站起身來,落落大方由着宗宸将他衣衫解掉,赤身跨入浴桶。他身材矯健修長,既不過分壯健,也絲毫不顯瘦弱,筋肉結實,線條流暢。他的五官鮮明,黑發如瀑,肌膚白皙溫潤,有如上佳的美玉,被熱水熏蒸,又透出些微粉色來。
宗宸站在他身後,手裏拿了布巾,要為他擦洗身體,卻又無端的心思不屬,發起呆來。
白落星等了半晌,背後的人卻始終不見動作。他轉身來看,恰巧見到宗宸那呆若木雞的樣子,心中一樂,問道:“宗宸,你在想什麽?”
宗宸一驚,回過神來,說道:“沒什麽。”便用手中的布巾沾了水,輕輕為他擦洗起來。白落星此時身體完全放松,宗宸的手指偶爾碰到他的肌膚,只覺得觸手光滑而柔韌,一種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可至于到底是哪裏不對,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于是他強自收了心神,手中動作不停,心中卻想起那兩幅城防圖來。
白落星将那兩幅圖取回後,便交給了宗宸,并道明其中的曲折原委。宗宸當時辨別後,竟然發現那人先前交出來的圖才是真的,而最後被逼不過,給了白落星的卻是假的。只是他那時忙于處置戰後事務,無暇細細推測此人的意圖,現在又想到此事,卻依稀有了些眉目。于是開口問道:“星兒,那盜取城防圖之人,你覺得他的武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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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落星不假思索,說道:“他輕功不如我。”
宗宸溫和一笑,說道:“這個自然。就輕功而論,現今這世上,除了你師父,恐怕再沒有人能勝得過你。”他略微思索片刻,又說道:“我只是覺得,那人拳腳刀劍上的功夫,似乎與你相差并不遠,不至于最後如此倉皇落敗。”
白落星細細回憶一番,說道:“果然,他頗像是未盡全力,好快快敗在我手中,讓我逼他将圖交出來。”
宗宸說道:“這便是了!我後來又看了那幅假圖,做得很是倉促潦草,應該是還未來得及修整齊備,便遭遇戰事。”
白落星接口道:“他若直接将這未經修整的假圖給我,恐我看出破綻,心中起疑,因此倒先給了我真的城防圖。”
“而這真圖以石灰水畫成,沾水才顯字跡。故而當時你一看是幅空白卷帛,便憤而抛下,再追上去要真的。”
“這時他便故意倉皇落敗,讓我逼他要圖,他再以假圖給我,以假亂真,我自然深信不疑。而他卻要趁我走後,再去尋那真的城防圖。”
“直到此時,一切還都在那人的掌控之中,只是那人如此心思詭谲,機關算盡,卻沒想到會突降大雨,将這圖淋得筆跡盡顯,而又恰好被你看見,撿了回來。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那人如此心機深沉倒還罷了,”白落星遲疑片刻,又說道:“他後來竟突然問我是否姓李,不知是何用意。師父為我取名叫做白落星,我也不知自己原本姓什麽,難道真的是姓李麽?”
宗宸聞聽此言,才真正大吃一驚。白落星此時正坐在浴桶中,宗宸轉到他對面,蹲下身子與他對視,說道:“星兒,你真的是姓李的!”又自言自語道:“只是那人是誰,他怎地竟會知道?”
白落星吃驚道:“我原本竟是姓李麽?你又怎麽知道?”
宗宸緩緩說道:“星兒,你确實是姓李的,乃是原來南唐的皇室子孫,那李後主正是你的叔祖。家父當年受人之托,将你收養在家裏。後來只因你父親一心想要反宋複國,牽連了你,你這才被人追殺。這些都是家父在世時跟我說的,不會有假。”
白落星聽了這番話,呆呆愣了半晌,方才悵然道:“原來如此……”
宗宸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沒來由的一陣心疼,直想要将他擁進懷中好好寬慰安撫,卻是什麽都不能做,只得又将那澡巾拿起來,一邊慢慢為他擦洗身子,一邊柔聲說道:“星兒,過往皆浮雲。如今你在這世上已沒了親人,日後我便如親弟弟一般待你。”
宗宸正滿心憂慮間,卻見白落星轉過頭來,對他粲然一笑,叫道:“小瑜哥哥!”
宗宸即時愣在當場。
白落星又笑道:“兄長,你日後還要多疼我些才是。”
宗宸正色道:“這是自然。”
不一時白落星洗完了澡,只是他原先的衣袍被大雨沖淋得滿是鮮血,早已不能穿了,于是宗宸便找出自己的一套裏衣來,拿給白落星穿上。他二人身高相仿,只是白落星身材修長,宗宸卻要略魁偉些,因此白落星穿上他的衣裳便略微有些寬大,在宗宸看來,竟顯出些許柔弱的意味來。
宗宸讓白落星躺在床上休息,自己就用他用過的水草草洗了一回,便盤膝坐在他身邊行功,卻是久久也不能入定。窗外漸漸泛起了青白色,宗宸借着天光,久久凝視着白落星,只見他睡顏十分恬靜,一呼一吸間,深沉悠長。此時宗宸心中一派安定平和,只盼這一生每天都能見到白落星,與他說笑,與他對飲,與他切磋武藝,甚或什麽都不做,只是看上一眼便好…… 宗宸想到這裏,矍然而驚,心說我怎麽竟然會這樣想?怎地竟然生出這樣的念頭來?我這是在期待什麽?難道我竟是…… 喜歡他!?
一霎時宗宸心中有如起了暴風驟雨,波濤翻湧,思慮萬千。一者契丹屢犯邊境,國家正值多事之秋,自己身擔重任,又怎能分心去想情情愛愛之事;二者白落星乃是須眉男子,自己喜歡他已是異數,又怎能指望他也來喜歡自己;三者退一步講,即使自己與白落星互生愛慕之心,但兩人皆為男子,這世俗禮法,又豈能容得?
宗宸思慮前後,心緒愈加煩亂。此時已是旭日東升,天光大亮,他沉靜地看白落星,心中不但絲毫沒有情動時的歡欣雀躍,反而漸漸泛出酸楚的滋味來。
白落星因此番頗有些勞累,再者又受了傷,故而睡得很沉,一覺醒來時,已将近正午時分,宗宸早已到軍營去了。他在床上坐起身來,撫額回想适才的夢境,只覺得清晰明了,歷歷在目。他夢到幼時的一個夏天,宗宸趁府中的人都在午睡,帶着他悄悄從角門溜出将軍府,兩個幼童竟然來到城郊的樹林裏玩耍。宗宸爬到大樹上掏鳥蛋,蹚在小河裏摸魚蝦,白落星像個小尾巴般跟在他身後,不時用稚嫩的童音叫道“小瑜哥哥小心!”二人一直到日暮時分方才玩得盡興。回去時白落星走不動了,宗宸便背着他走,走着走着卻迷了路,又遇上大雨,淋得精濕。等将軍府的家丁找到他們時,天已全黑,兩個幼童依偎在城牆下,蜷縮着瑟瑟抖成一團。
這不僅僅是一個夢,而是以前真真切切發生過的。此時白落星在腦中細細回憶,漸漸想起了一些零散片段,想起這次回去後,宗宸被父親狠狠責打一頓,自己也因淋雨病了一場。此後不久,便出了事故,他被宗宸的父親派人護送去北地,臨走時與宗宸依依不舍,流着淚說道:“小瑜哥哥,我長大了一定回來找你,你要等着我。”
當時那個小小的幼童卻沒想到,這一別竟是十八年,十八年後再見,已物是人非。
作者有話要說:
☆、反目成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