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飛蛾撲火

周岩在中午走了。

陳洛愉沒告訴他昨晚發生的事,只說下次絕對不跟他單獨喝酒。周岩也明白自己又喝斷片了,陳洛愉肯定費了很大勁才把自己弄回來,就說找個時間請他吃飯好好犒勞犒勞。

下午陳洛愉到圖書館查數據,傍晚接了個電話,劉麗亞會坐明天上午的飛機過來,叫他中午去機場接一下。

孫紅才提過劉麗亞可能要跟鄧弓出國的事,劉麗亞就飛過來了,陳洛愉不用想都知道她打什麽算盤。

因為這件事,陳洛愉心情不好,晚飯都沒胃口吃。鐘航聽說他母親要過來,也只能勸他态度好點,別跟他媽媽一見面就吵,吵架解決不了問題。

道理陳洛愉都懂,可他真沒辦法在鄧弓的事情上和劉麗亞好言好語地交流。這種壞情緒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他見到陳飛麟都沒恢複過來。

跑了兩圈後,陳飛麟和他到看臺邊喝水,見他還是提不起精神,便在他旁邊坐下:“有什麽不順心的事?”

拿着陳飛麟的軍用水壺,陳洛愉望着天空中的飛機線,一會兒後忽然問道:“你爸媽的感情好嗎?”

陳飛麟看了他片刻:“還行吧,我們那邊很窮,有些人飯都吃不飽,哪有機會談感情。”

這話過于坦白了,陳洛愉收回視線,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陳飛麟笑了笑,拿過他手裏的水壺喝了兩口:“沒事,我也是實話實說,沒什麽好隐瞞的。”

看着那人唇邊的一點水漬,陳洛愉咽了咽唾沫,感覺到嘴裏還彌留着淡淡的甜味。那是剛才陳飛麟給他喝的涼茶味道,他今天還是忘記帶水了,陳飛麟也沒問,直接就把水壺遞給他。

很奇怪。

他想,陳飛麟不介意跟別人共用一個喝水壺嗎?

腦子裏轉着亂七八糟的念頭,他沒有吭聲,身旁的人卻以為他有難言之隐,又道:“如果想找人說話我可以聽,如果不想說可以跑步,出一身汗挺舒服的。”

他看着陳飛麟站起來,踢了踢腿,好像又準備要跑的樣子,便拉住那人的手腕。

“其實我一出生就沒有爸,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爸是什麽樣的?”

陳飛麟回頭去看陳洛愉。

他不太理解陳洛愉說一出生就沒有爸是什麽意思,但這番話讓他想起了昨晚。

所以陳洛愉會靠在他背上,是因為想起了父親?

坐回陳洛愉身邊,陳飛麟晃了晃裝在軍用水壺裏的涼茶,目光停留在表面已經掉漆的部分。

這是個很舊的水壺,個頭大又笨重,一點也不适合出現在大學校園這種地方。可是對陳飛麟來說,這個水壺有着很特別的意義。

這是他讀初一那年父親送給他的禮物。

他是湖南人,出生在常德鼎城下面的景河村。村裏人以水稻種植和養魚為生,不過因為靠近西洞庭湖的澧水尾闾,下雨時節很容易被淹,所以村民們都過着靠天吃飯的日子,至今還挂着貧困村頭銜。

他母親身體不好,家裏的水稻和魚塘都靠父親與二叔打理。每次遇到雨水倒灌,父親就會成宿成宿地睡不着,望着天嘆氣。

他懂事得很早,可父親從不肯他把精力放在幫着做農活上,總是叮囑他要好好讀書。

“我爸,”陳飛麟頓了頓,似乎在想着怎麽總結,“他沒讀過書,一輩子都在地裏辛勞。不過他對我很好,從小就沒讓我吃什麽苦。”

“他說我是讀書的料,一定要把精力都放在學習上,以後不要過他這種日子。”

放下水壺,陳飛麟靠在後面的石階上。他的手肘撐在身體兩側,以一個很放松的姿勢面對着操場。

陳洛愉看着他,看他嘴角浮起溫柔的笑意,目光遙望遠方,仿佛能通過那片模糊的山巒看到家鄉,看到那個淳樸的背影。

陳飛麟說:“我不知道別人的父親是什麽樣的,但我爸很好,沒有他和我媽就不會有現在的我。”

陳洛愉沒吭聲,他跟着陳飛麟一起仰望,望着天邊的輪廓,望着另一個他不知道的世界。

他沒感受過父愛,陳飛麟說的也不是發生在他身邊的事,他想象不了那種沒接觸過的貧苦環境。但不知道為什麽,那人簡單的幾句話卻能在他腦海中構築出一抹真實的身影。

一位慈祥父親的模樣。

“你剛才說沒有爸是什麽意思?”

不知過了多久,陳飛麟的聲音再次響起。

閉了閉被天光刺痛的眼睛,陳洛愉小聲道:“就是字面意思,他在我出生前就跟我媽離婚了。”

“那你從沒見過他?”

“嗯,我媽說他去了蘇丹,後來就沒再聯系。”

“那照片總見過吧。”

“還真沒有,”陳洛愉自嘲地勾起嘴角,“我媽連離婚證都放到銀行保險櫃裏了。”

“與其說她不想我見我爸,不如說她在害怕。”

“怕什麽?”

陳飛麟靜靜地看着陳洛愉。

他的視線很溫和,就像操場上偶爾吹過的風,帶來一絲涼爽。不過因為空氣裏的溫度太高,陳洛愉仍然覺得熱,覺得心煩。

他說不出口。

劉麗亞從小就在他耳邊灌輸的那些話實在太難啓齒,盡管他可以理解劉麗亞的心情,但是劉麗亞不理解他的。

沒有哪個孩子願意聽母親一而再地用污點來否定自己的父親,何況他從沒見過那個人。

握緊手指,他覺得這樣的家事還是別讓陳飛麟知道比較好。

“不說了。”他站起來,拍了拍褲子,“繼續跑吧。”

他繞着400米的跑道跑了兩圈半,一直跑到氣喘籲籲,一步也動不了了才停下。身邊那人及時勾住他的手臂,扶着他到最近的看臺休息,又跑到對面把水壺拿過來給他喝。

看着陳飛麟在太陽下來回奔波的身影,他的心情随着心跳慢慢平靜了下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奇妙到他不禁開始思考。

就算是飛蛾撲火又怎麽樣?他還是想要靠近,想要擁有這份溫暖。

劉麗亞坐的飛機在一點整落地,陳洛愉和孫紅一起去機場接。

她穿着黑色連身長裙,波浪卷長發用古銅發帶系在左胸前,肩上挎着黑色的ChanelCF,高跟鞋踩出了幹練的步伐。

遠遠見到他倆,劉麗亞對身邊推行李的人交代一聲,走過來和孫紅抱了抱,又向陳洛愉伸出手臂。

陳洛愉跟她擁抱了下,聽到她說:“你是不是曬黑了點?”

“最近鍛煉比較多。”陳洛愉解釋道。

在兒子身上打量了幾眼,劉麗亞驚喜地道:“難得啊,你會想鍛煉。”

孫紅在旁邊笑:“好了,先回家吧。”

幫劉麗亞推行李的是她在北京的助手小範,孫紅和陳洛愉都見過,打完招呼就一起去停車場。

上車後,劉麗亞跟孫紅聊着最近發生的事,等到小範在入住的酒店附近下車後,她才勾住陳洛愉的手臂:“媽媽會在這裏待幾天,你也搬回來住吧,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陳洛愉看着自己這一側的窗外:“快開學了,搬來搬去麻煩。”

他的語氣聽不出異樣,不過劉麗亞已經從孫紅那知道了他的态度。想着自己剛回來,沒必要心急地說那件事,便讓步道:“好吧,那今晚你得留在家裏,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頓飯。”

不等陳洛愉回答,劉麗亞對開車的孫紅說:“媽,拐去家樂福,我買點菜。”

孫紅說:“家裏有很多菜,我上午才買的。”

“你就開過去吧,我買點小愉愛吃的,給他好好做一頓。”

走進家樂福超市,陳洛愉雙手插兜,跟着劉麗亞和孫紅從二樓逛到一樓。看劉麗亞拿了很多他愛吃的零食,又跟孫紅讨論該做什麽菜,哪些食材新鮮,問店員有沒有他愛吃的紅龍和海膽。

劉麗亞興致很高,陳洛愉看着她始終洋溢的笑臉,卻無法感受她的喜悅。

劉麗亞總是這樣,希望用遲來的陪伴彌補他成長過程中缺失的關懷。可是有什麽用呢?她粉飾了那麽久的太平,總會在前夫和鄧弓這兩個話題中與自己的兒子不歡而散。

他們之間有着無法逾越的鴻溝,陳洛愉懂,劉麗亞也懂。只是懂歸懂,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的,母子倆也不可能真的不搭理對方。

買了一堆昂貴食材後,劉麗亞親自下廚,給陳洛愉做了一桌他愛吃的菜,一家人坐在一起舉杯。

本來以為這頓飯能安穩吃到結束,可劉麗亞還是沒忍住,在他放下筷子時問起以後的打算。

“我還有三年才畢業。”陳洛愉提醒道。

孫紅用眼神示意劉麗亞先別說了,劉麗亞卻堅持道:“媽媽知道你還有三年才畢業。”

“你現在的學校也很好,但畢竟是國內的,如果能到國外留學,那以後回來你的價值就不一樣了。”

陳洛愉把玻璃杯裏的可樂一飲而盡,剩下還沒融化完的冰塊被他吞到嘴裏咬,發出“咯嘣咯嘣”的聲音。

他沒回答,也不去看劉麗亞,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碗,以及那盤擺在他面前,已經被他吃到肚子裏,味道很不錯的紅龍。

即便他清楚劉麗亞這次回來的目的,可他以為,至少劉麗亞給他做這頓飯是不帶有那種目的的,結果他又想錯了。

他站起來,面無表情地對孫紅道:“外婆,我先走了。”

孫紅拉住他:“今晚就別回學校了,先去洗澡吧,外婆給你拿衣服。”

“我還有作業沒做。”

陳洛愉抽回手,繞開桌子走到鞋櫃旁。在他換鞋時,劉麗亞走到他身邊,道:“小愉,媽媽已經幫你聯系好了,你以前不是很向往愛丁堡嗎?只要你現在答應,開學了就能轉過去。”

劉麗亞邀功似地轉到陳洛愉面前,望着兒子的眼裏都有了光:“媽媽也會在那邊,我們可以一起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你外婆也能過去。”

“不止我們三個吧。”陳洛愉忽然冷笑起來,“還有鄧弓和他兒子,到時候你兩頭跑,不是一樣很忙?”

劉麗亞的笑容僵在嘴角,陳洛愉退開一步,剛彎下腰就被她抓着手臂又站直了。

“你怎麽能這麽跟我說話?”劉麗亞不滿地道,“我是你媽媽,我做什麽都是為了你考慮!”

“你以前跟我說喜歡愛丁堡,現在有機會過去,我們還可以一起生活,不用再分開有什麽不好?”

陳洛愉并不想提這些陳年爛事,但劉麗亞總有辦法逼他。

他甩開劉麗亞的手,聲音比剛才更冷了:“以前我喜歡的時候你讓我考過嗎?你是不是忘了當時怎麽逼我的!”

他連鞋帶都不系了,胡亂地把腳塞進鞋子裏,正要開門就聽見劉麗亞在身後罵:“陳洛愉!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一個人養大你有多辛苦?你為什麽就不能體諒我跟他的關系?!要不是你爸,要不是你爸做了那麽龌龊的事!我怎麽可能……”

“麗亞!”

孫紅及時打斷了劉麗亞沒說完的話,陳洛愉放在門把上的手指縮了縮,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他回過頭,看着眼眶紅了的劉麗亞,一字一句平靜地道:“媽,我知道我爸玩男人,我也知道他辜負了你。這些話你對我從小說到大,我真的到死那天都不會忘記。”

“但這不是我必須接受你和那個男人的理由。”

推開防盜門,陳洛愉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快步走出亭湖花園大門,卻在看到車水馬龍的路口時陷入了迷惘。

他應該去哪?

回宿舍嗎?

還是——

他拿出手機,從通訊錄裏找到陳飛麟的名字撥了出去。

他不知道現在找陳飛麟該說些什麽,但他就是很想見這個人。

很想見很想見。

心髒在胸膛裏急速跳動着,太陽穴的神經也在抽痛,一聲比一聲漫長的等待音像慢火烘烤着焦慮。他用耳朵夾着手機,從口袋裏摸出煙和打火機點上,在捏開爆珠的那一刻,機械女聲無情地提醒他:“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您稍後再撥。”

握着手機的右手無力垂到身側,他靠在大門邊的牆壁上,突然覺得精疲力盡。

他蹲下,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用力吸着煙。呼吸系統沒能跟上過快的換氣頻率,他被嗆到了,嗆得不停咳嗽,嗆得視野都模糊起來。

他垂着頭,把那根煙丢在地上,又點燃一根抽。這次才吸了兩口手機就震動起來。

看着屏幕上出現的名字,他立刻按下接聽鍵,最想聽到的聲音終于從電話那頭傳來。

陳飛麟說:“我剛才在忙,有事嗎?”

陳洛愉搖着頭,搖完才想起陳飛麟看不到,于是說:“你現在有空嗎?”

他的嗓音啞了不少,陳飛麟沒有馬上回答,他以為陳飛麟不方便,正想說“沒空也沒事”,陳飛麟就告訴他:“我在警局,可能要再等一會兒才能走。”

“怎麽會在警局?”

“酒吧打架那件事,主使的人來自首了,警察通知我過來處理賠償的問題。”

陳洛愉站起來:“還是上次的派出所?”

“嗯。”

“那我現在過來?”

“好,”陳飛麟應道,又問:“你還好吧?”

低頭看着腳邊仍在燃燒的煙頭,陳洛愉沉默了幾秒,坦白道:“很不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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