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魚魚

方幸珝對學校裏的混亂一無所知。

此時,她坐在一家川味家常菜館裏,捏着磕出痕跡的小茶杯轉來轉去。

她在等人。沒有玩手機,沒有想別的,似乎就只專注盯着那個茶杯。

一個中年男人匆匆趕來,在她對面落了座。

“魚魚,等很久了嗎?”男人的面容依稀英俊,笑容略顯不自然。

“還好。先喝點茶吧。”她聽見自己說。

放下把玩的杯子,壺柄沾了她的手汗,有些打滑。她握緊,給他和自己都斟滿了茶。她少做這事,或是沒控制好,有幾滴濺了出來。但無人介意。他們都一樣無所适從。

沒有表情的時候,兩人望上去有些相似,五官立體,輪廓清峭。

方幸珝和對面這個顯然開始老去的男人,已經二十年沒見了。

“魚魚,見到你現在這麽好,爸爸真高興。”

她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別人叫她的小名了。也是,方美君自然不愛叫。因為這個小名,本來就是他取的。

據說她一周歲生日那天,霍國鑫和方美君帶她去公園遛彎兒。那時她還姓霍。她見到別人在那釣金魚,看得目不轉睛,咿咿呀呀叫個不停。霍國鑫想逗女兒開心,也去試了試。沒想到手氣還真好,2塊錢可以釣五分鐘,他釣到了三條,幸珝在一邊樂得咯咯直笑。三條小金魚養在家裏,就像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幸珝每天吃飯要看着魚缸吃,睡覺也要摸摸魚缸才睡,連第一次說話,也是嘤嘤喊着“魚魚”。

彼時霍國鑫驚喜萬分,對着女兒肉嘟嘟的臉蛋親了一口,又教她喊爸爸、媽媽。他重複了幾遍,小丫頭終于肯跟着說。

“爸爸……媽媽。”小嘴吐泡泡,高興地揮着手繼續說:“巴巴麻麻!魚魚!”

說完又開始笑,小腳丫一蹬一蹬的。

霍國鑫說:“這麽喜歡魚魚呢?”

幸珝聽到,咯咯笑:“魚魚!”

霍國鑫哈哈笑:“那以後就叫你魚魚好咯!魚魚?”

那時,父母感情尚好。全家靠着霍國鑫一個人的工資維持生計,雖不富裕,但吃飽穿暖不成問題。但是,方美君并不滿足于這樣普通的生活,她貌美如花,遇到的誘惑不少,自然想要更好的物質條件。

方幸珝三歲時,在方美君殷切的期盼下,霍國鑫離開了工作崗位,開始自己經營生意。初時他運氣還不錯,賺了點小錢,家裏日子過得比從前滋潤,三條小金魚住進了大魚缸,還有了裝飾的景觀石和植株。方美君的消費水準也水漲船高,她看着丈夫的眼神日益崇拜,夫妻恩愛更甚。霍國鑫攢了錢,便想擴大生意規模,自己辦廠,不僅把手裏的資金全投了進去,還拉了很多人入夥。

事與願違,好運沒能一直光顧,霍國鑫越是虧本就越是想把錢賺回來,他開始四處借錢,想着能一舉翻身。可這窟窿越來越大,等終于填不上的時候,一切都分崩離析。他們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是剩了很大一筆數目還不上。他們搬進了三十幾平的小房子,方幸珝再沒見到她的小金魚。方美君整日埋怨霍國鑫,夫妻倆開始吵架、冷戰、再吵架、又冷戰。在又一次被追債人在家門口寫滿了紅色黑色的大字,又一次激烈地争吵之後,霍國鑫走了。方美君去幼兒園接幸珝回家,半個多小時的功夫,霍國鑫就這麽逃走了,留下她們母女獨自面對這糟糕透頂的生活。那是方幸珝有記憶的第一個讨厭的黃昏。

她們換了更窄的房子,依然時不時被催債的騷擾。随着霍國鑫的消失,很多小數額的債主自認倒黴,也不再上門了。但還剩幾筆大的債務,人家可不會輕易放過她們。方美君沒什麽技能,又對工作的操勞十分抗拒,只零零碎碎找了點手工活,被逼急了也只能還得上點兒利息。有時家裏揭不開鍋,方美君只能帶女兒回娘家讨幾頓飯。娘家也不敢讓她們久留,就怕追債的追到自家。直到方幸珝6歲那年,方美君認識了岳時遠。岳時遠原配的孩子早夭,原配以前生育時落下病根,他在外風流韻事不少,夫妻倆不免冷淡了。方美君此時趁虛而入,生下了岳琦。岳時遠也幫她們解決了債務問題,給方幸珝改了姓。岳琦半歲大,她得以帶女兒入了岳家門。

二十年過去了。

今年年初,霍國鑫無意間在短視頻平臺看到FL的宣傳,上面有方幸珝的名字和照片。霍國鑫驚喜之下,試着聯系了她的工作號碼。兩人這才聯系上的。他們在電話裏了解了彼此的近況,對當年的事一筆帶過。這一點上他們很像,都不愛回顧過往,也很有默契地沒有提出要見面。方幸珝得知霍國鑫前些年東奔西走,總算又攢下了點錢,想安定下來,于是五年前回了夏城。剛好是方幸珝出國的第一年。他打聽過方美君母女的消息,聽說她早已另嫁他人,他便也不再多問。現在他經營着一家規模不大的家具城,日子還算過得去,又娶了老婆,有個四歲的兒子。

剛好,跟他離開時方幸珝一般的年紀。

菜肴擺滿一米見方的桌面,霍國鑫招呼方幸珝多吃點:“女孩子裏你個子算高的,現在這樣偏瘦了。多吃一點,長幾公斤也不礙事。”

方幸珝率性一笑:“我吃得可不少,有時比18歲正長身體的男孩還多。”

“你是說你的弟弟,岳琦?”

“啊……”方幸珝一頓,“對。”

霍國鑫問:“你們相處得好嗎?你和現在的家人。”

“和弟弟挺好的。”方幸珝說的簡短。

“那就好,那就好啊……”霍國鑫頻頻點着頭,輕嘆道。似是将這二十年裏沒能說的,說不出的,都放進這聲嘆息裏。

“下次……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來爸爸家裏,吃一頓飯,見一見你的另一個小弟弟。”他用手在旁邊比了個高度,“他現在這麽高,長得像我,也有一點像你。”

方幸珝說:“下次吧。”

“诶,好。”

其實……比起方美君,方幸珝對霍國鑫的感覺更趨于親近。大概是距離産生美,她對于他的記憶,仍停留在美好的時候。

這時,霍國鑫不自覺搓了搓手,期期艾艾地說:“魚魚,其實……爸爸想、想請你幫個忙。就是,最近有個很好的項目……我找人評估過,風險呢,不大,是比較安全的。就是這個,資金方面啊……比較緊張。你看,你能不能……”

哦,原來是這樣,難怪都聯系上快一年了,現在才突然要找她吃飯。

方幸珝語氣不變,甚至還笑了笑:“你需要多少?我盡量。不過,至此一次。”

霍國鑫松了一口氣:“當然,當然!爸爸不會坑你的。最多一年,爸爸連本帶利還給你。”

方幸珝:“嗯。”

兩個人在這麽一家小菜館點了四百多塊錢的菜。方幸珝吃到一半食欲全無。飯後,霍國鑫埋單,打包了半桌子菜帶回家。

方幸珝拎着手包走去停車場。涼風撲面,華燈初上。

她忽然感到無聊,好無聊。

似是聽到了她無聲的呼喚,于梓意給她發信息了。

“我工作結束了,明天要走了哦。今晚可以喝酒了,要不要換家酒店試試?”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方幸珝習慣于借男女關系去發洩壓力和無用的情緒,積壓的越多就越想發洩。可此刻卻有點膩了。

他的親昵恰到好處,她的笑語又何嘗不是游刃有餘?

“不了,我好忙呢。”方幸珝回道。

她坐在車裏,無聊到開始刷朋友圈。她看到岳琦發:褲褲有危險,打球需謹慎[奸笑]。配圖拍的是籃球賽時,場上所有球員和觀衆都紛紛停下了手中動作,震驚地看向同一個方向。目光彙集處,袁俊海貼在一個站着的男孩子旁邊,單膝跪地,整個人扭曲地向前摔去。與他的身體一同接近地面的,是他的手裏緊緊攥着的,已經被扯到腳踝的,別人的褲子。褲子往上,壯實的雙腿一片空蕩。當然,岳琦給褲子原本應該在的地方打了厚碼。

方幸珝掃兩眼就發現了岳辰的身影,這家夥就是惹眼,明明身高跟別人也差不多,但就是挺拔又好看。他臉上出現了罕見的浮誇表情,嘴張得老大。

她看得直笑。

回家工作一會兒,晚點去接他們放學。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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