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華山初遇(六)
懷洣再次盯着銅鏡裏的面容發呆。
雪山上受的傷,整整拖了三個多月才好。就在她卧床不起的日子裏,厍馨兒的身子骨一日強似一日。哥哥的武功進步飛快,璟伯伯則用空閑時間打回大量的山雞野兔,大大改善了家裏的膳食。
簡而言之——全家人都很忙。
獨獨她一個,硬生生在炕上躺夠了一百多天,不能出門,不能跑跳,甚至不能随意離開火炕。失去自由也就罷了,額頭上還多了出幾苗酷似韭菜的紅色符文,就着傷處的紋理,卷曲着趴在眼眉及太陽穴附近,怪異得不得了。
筠霭這個便宜哥哥,從頭到尾都在和她作對。
“又照鏡子呢?真臭美!”
筠霭剛一進屋,就看到銅鏡前的懷洣,嘴角忍不住提了提。
自從紋上萆荔草,她每天至少要對着銅鏡照看小半個時辰。這個小丫頭,有勇氣在雪夜登崖,卻不能坦然接受臉上的紋面。
果真是女孩子啊。
懷洣聽到來人的聲音,沒有回答,也沒有轉身,清澈的瞬子動了動,賭氣一般。
“還生我的氣呢?”筠霭微笑着坐到她身旁,修長的手指撫摸着那處紋面。
精致漸變色的萆荔草,讓原本清秀的小臉上多了一份妩媚,更增添了一副超凡脫俗的神秘及特別。
“哼!”懷洣一副毫不領情的樣子。
筠霭無所謂地撇撇嘴,他早就習慣了。從相識的那日起,小壞蛋從未給過自己好臉,除去摘回萆荔草的那一刻。
每每回憶那一刻,筠霭都感覺像在做夢。渾身是血的懷洣朝着他微笑,即便小臉腫成紫紅色的一團,也是他見過的最美的笑容。
今世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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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刻紋面,簡直花掉他一輩子的氣力。
由于厍馨兒出身江湖,手下不乏旁門左道之奇人,他曾不止一次見過京城的紋面大師親筆作畫,調配顏色及下刀手法,他或多或少學到些毛皮,不想竟有用到的一天。
恐懼和疼痛,令小小的懷洣哭鬧不止,聞璟只好以手刀敲昏了她,又下了狠手摁住以防她驚醒亂動。他亦緊張到幾乎拿不穩刻刀及畫筆,從布局到着色,整整用了三個時辰,紋面完成之時,全身都被汗水浸濕。
簡簡單單一束草,不但描在懷洣的額上,更是刻在他的心頭,每一筆,每一畫,都令他心痛如裂。
“你這副樣子很美。”筠霭溫潤的雙唇幾乎要貼在懷洣的額頭上。
懷洣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不好看!”
“呵呵。”筠霭刮了懷洣的鼻頭一下。見過厍馨兒這樣做,他也不由自主地喜歡上這個動作。
壞脾氣的小丫頭,什麽時候才能沖着自己再笑一下?
“懷洣是最漂亮的,這處紋面,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筠霭腦中不由自主浮想她成年的樣子。他馬上就到舞象之年,正是形成審美的年紀。
“我讨厭它,像一個烙印。”懷洣伸出細弱的手指,努力按了按額上的萆荔草,想要将它按回到皮膚裏。
“烙印?”筠霭愣了一下,心裏有種東西正在慢慢滋生。
确實像烙印,他給她留下的。
“公子!公子!”聞璟粗狂的聲音在屋外響起,急不可待的嗓音讓懷洣産生好奇。
“璟叔,我在這裏。”筠霭聞訊起身,走出房門,不往将懷洣塞進被窩,“好好休息,莫要亂跑。”
“公子,宮裏傳出消息了。”
“發生什麽事情了?”筠霭漆黑的眼眸湧起一陣波瀾。
聞璟低聲在筠霭說了幾句,神情極為嚴肅。
“你說的是真的?”筠霭聽罷,臉色開始發白。
“千真萬确!這是小兒通過飛鴿傳出的消息,絕對可靠!”聞璟飽經滄桑的臉上多了一絲激動,瞬子中充滿希望的光芒。
筠霭站在原地躊躇了半刻,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做決定的時候到了。
“璟叔!”
“公子,聞璟随時聽候吩咐!”
“我去把消息告訴娘,你趕緊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啓程!”
筠霭不是一年前未經過大風大浪的青蔥少年了,重壓之下,成長來得飛快,他再也不會天真地以為,躲在小華山腳便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有些事情,只有勇敢面對,才有回環餘地。
“老夫這就去準備。但是,懷洣那丫頭怎麽辦?”聞璟像是猶豫了一下,随即問出口。
此去一路異常艱險,不曉得小丫頭是否願意一同前往。
“帶上她,”筠霭的語氣極為堅定:“她自然要與我們一同回去。”
“萬一她不願意……”
“抗走!”
聞璟聞言,哈哈大笑。一路上有她做伴,定然不會煩悶。
“娘,我們這是去哪裏啊?”懷洣坐在厍馨兒的懷中,滿臉疑問。
一大清早就被莫名其妙地被抱進馬車,哥哥一言不發,娘和璟伯伯亦嚴肅至極,搞得她不由緊張。
“懷洣,”厍馨兒将懷洣圈在懷中,慈愛地望着她還有些困倦的小臉:“我們要回家了。你,我,哥哥,還有璟伯伯。”
懷洣愣了一下:“家?”
他們的家在小華山,難不成要搬家?
“懷洣,我們要回另一個家。”厍馨兒不知如何解釋,太陽穴有些隐隐作痛。
懷洣從未離開過小華山,那裏是她出生的地方,亦是她生母長眠的地方。此去京城,筠霭根本就沒有征求懷洣的意見。兒子霸道慣了,難怪小丫頭一直不大接受他。
“另一個家?是娘的家嗎?”懷洣歪着腦袋想了想,好像明白一點。
筠霭寵溺地笑了笑,将懷洣抱到自己的大腿上,目光緊鎖她的小臉。
“是娘和哥哥以前生活的地方,今後也是你的家。懷洣,哥哥必須回去,所以要帶上你一起走。”
懷洣警惕地看着筠霭,本來在娘的懷裏窩得好好的,幹嘛突然将她抱過來?
感到懷中的寶貝有些僵硬,筠霭笑得更加溫柔,愛不釋手地撫摸着懷洣柔軟的秀發,直到她慢慢放松下來。
“懷洣,不怪哥哥自作主張,好不好?”筠霭眼中流露出一絲探尋及忐忑。厍馨兒的憂慮,他何嘗沒有。但事已至此,他別無選擇。
“不怪。”懷洣倒是沒有難為筠霭,快速給出答案。只要能和娘一起生活,去哪裏都一樣啊。
筠霭明顯松了一口氣,給了厍馨兒一個“你看吧”的眼神。
厍馨兒的美目中多了一絲複雜的情愫,紅潤的唇角帶着似笑非笑的意味。
天還沒亮便起身,極度困倦的懷洣輕輕哼了一聲,打了一個哈欠,小腦袋不由自主地貼在筠霭胸膛前。哥哥的胸膛不似娘那般柔軟,既堅硬又寬闊,但是同樣溫暖。
旅途勞頓,娘的身子不如哥哥硬朗,将就着睡吧。
筠霭淺笑着看着懷洣緩緩合上眼皮,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已經在他懷中沉沉睡去。
“這丫頭倒是個随遇而安的性子,我還擔心她哭鼻子呢。紋面的時候,她嚎得像是在殺豬,事後我頭疼了整整三個晚上,現在想來還心有餘悸。”
抱緊懷中的懷洣,筠霭心頭的充實感油然而生,目光也更加寵溺。
厍馨兒聞言,也一陣感慨:“為娘昨兒個一夜都沒睡好,就是擔心懷洣這孩子。她要是真不願意走……”她頓了頓,“話說起來,娘也不想離開小華山。”
筠霭幽幽道:“最不願離開的人,是我。”
厍馨兒自知失言:“筠霭,娘的意思是……”
“您不用多說,我什麽都懂。”筠霭拉開簾子望着遠去的小華山,“有生之年,我一定讓娘和懷洣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
他從不貪戀皇權,更知道路荊棘,此去經年,與其說是為江山社稷,不如說是為免後顧之憂,為他自己,更為家人。
濃霧中的小華山,逐漸沒了蹤跡。
見厍馨兒眼角有淚,筠霭換了話題。
“小壞蛋的脾氣太臭,再這麽發展下去,我恐怕會吃不消。娘可有好法子,治一治她?”
“聽你的意思,是打算一直把她帶在身邊了?”厍馨兒淚中帶笑:“她現在年紀還小,及笄之後,便要張羅嫁人的。娘總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耽誤了她的終身大事。”
“娘,她才七八歲,您說什麽呢?”筠霭俊臉微紅,有些尴尬。
厍馨兒的話中有話,他聽得懂。
“我說什麽你真沒明白?這丫頭和咱們有緣分。別說是你,娘也舍不得她離開半步。還有你璟叔,整整張羅了一個晚上,盡是準備些懷洣喜歡吃的,生怕路上委屈了她。”
“璟叔恐怕不止操心,更是緊張。”筠霭淡淡嘆口氣,眉宇之間浮現出一絲輕愁。往後的幾年,甚至幾十年,他們再也過不上這樣平淡的日子了。
“筠霭……”厍馨兒神色之間露出不忍,那些個殘忍的畫面,到現在她還心有餘悸。
“那些血雨腥風的日子,又要回來了。”
筠霭平靜地開口,默默看着懷中熟睡的懷洣,心頭劃過一陣熟悉的異痛,冰冷的,血腥的,暴虐的,無法退縮的。
他終究只有十四歲,回到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要如何謹小慎微,步步為營,才能護得厍馨兒無虞,确保懷洣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