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十年生死劫(一)
祥祯十年,寒山國,落霜城。
金銮殿外,漢白玉石階閃着清冷高潔的光芒,延綿百餘尺,象征至高無上的皇權及尊貴。眼下清明剛過,氣候明顯轉暖,碧空如洗,明晃晃的日頭照在臺階上,分外刺眼。
一行身着宮裝的官員下朝而來,三五一群,緩緩走着,關系好點的挨在一起,時不時竊竊私語,文官着青袍,武将披紫衫,倒也不難分辨。
一名三十多歲的青衣男子目光暗沉,神色嚴肅,急匆匆地邁着腳下的步子,偶有其他官員試圖與他攀談,他也只是勉強點點頭,不言不語,更無半點停留的意思。
衆人見讨了個沒趣,紛紛搖頭散去了。
沒意思,新上任的大人,忒沒意思了。
“蘇大人,請留步。”
一個邪肆不羁的聲音從身後娓娓傳來,蘇卓不得已停下腳步,轉頭望着已經走到近處的高貴男子,心中暗暗叫苦。
其他官員也就罷了,能躲則躲,躲不了則擺擺臉子,得罪人的事,他從來不怕。但面前這位不是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逍遙王,當今天子的四叔虞梓墨。
方才吃了閉門羹的幾名官員均停下腳步,一個兩個的站在不遠處,大有看笑話的意思。
“蘇大人剛當上國舅爺不滿一月,便被皇上擢拔為禦史大夫,當真是雙喜臨門,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啊。”
虞梓墨眨眨細長的鳳目,似笑非笑地觀察蘇卓的表情,一臉算計。
“王爺說笑了,蘇某才疏學淺……皇上如此器重,心中惶恐。”蘇卓幹巴巴地回應着,手心已經冒出薄汗。
“蘇大人說的哪裏話?”虞梓墨搖搖頭,錦緞般的墨發在陽光下發出熠熠光芒,看蘇卓一臉緊張,忍不住想要發笑。
“蘇大人一身正氣,清正廉潔,還有,呃,讓本王想想啊……雲相國的折子上怎麽說的來着?哦對了,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能與蘇大人同朝為官,本王甚為榮幸。”
“王爺折煞蘇某。”蘇卓豈能聽不出他的嘲諷之意,心裏愈發不安,“蘇某出身低微,原本只是個小小的侍禦史,承蒙皇上擡愛,日後定當為朝廷效犬馬之勞。但王爺方才這番言語,蘇某萬萬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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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不當得起,本王說了可不算,那可是皇上,不對,是雲相國的意思。不過話說回來,據本王所知,皇上對你們兄妹二人,還是滿意的。”
虞梓墨笑得意味深長。
提起蘇梅,蘇卓更是頭大如鬥。
“王爺有所不知,我那小妹刁蠻任性,行為粗魯,平日只懂舞刀弄槍,絲毫不通文墨,哪是塊當娘娘的料兒,只怕會污了皇上的眼。”
蘇卓對蘇梅的評價,絕非空穴來風,更談不上自謙——鄉野麻雀想要飛上枝頭當鳳凰,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他越想越窩火,只是木已成舟,說什麽都晚了。
遙想當年,他的父親不過是個邊陲縣令,由于正妻因病過世,便納了一房江湖藝人出身的小妾,得了個幺女,取名蘇梅。
彼時蘇卓已經進京求學,對家中并非一母所出的小妹見都沒見過,更談不上親厚,豈料被擡了姨娘的小妾,竟不是個安分守己的,聽聞他做了京官,便撺掇他年邁的老父親,硬是不遠千裏将蘇梅送了過來,美其名曰幫他打理府上事務。
蘇梅正值妙齡,姨娘的意思他自然曉得,但他無權無勢,人微言輕,蘇梅又是庶出,身無長物。偌大的落霜城裏,雖說豪門高姓數不勝數,但哪家的公子能看上蘇府?
面對姨娘的小算盤,他只想冷笑。
蘇梅見他磨磨蹭蹭,對自己的婚事并不上心,大為光火,趁着他公務繁忙無暇顧及,悄然辦了件大事——直到現在,蘇卓還是沒想明白,要說他這個小妹吧,明明沒什麽腦子,到底是如何攀上雲府的高枝,又是如何進宮當上了娘娘?
他想不通,卻不得不想。
讓蘇卓更想不明白的是,蘇梅進宮沒幾天,皇上的一道聖旨下來,名不見經傳的他,搖身一變成為禦史大夫,僅次于雲相國的三公之一。
寒山國動蕩長達十幾年,虞雲兩氏争權已久,他本無意攀附雲府,不想卻被一個膽大妄為的蘇梅帶進了溝裏。
蘇卓悔不當初,郁結不已。
“蘇大人此言差矣。”虞梓墨的雙眸中露出一絲精光:“淑妃娘娘性情豪爽,為人坦率,真乃我寒山巾帼。”
話雖如此,虞梓墨心中卻也有數。顯而易見,蘇卓對這個妹妹的德行很是了解。
“她……唉。”蘇卓聳拉着腦袋,情緒極為低落:“小妹……只怕會有負聖恩。且她進宮并非蘇某本意……算了,不提也罷。”
虞梓墨也不為難他,“瞧蘇大人這氣色,像是虛火攻心啊。倒也不怪,落霜城的春天來得自是比蘇大人的家鄉早個幾天,蘇大人怕是有些不适應。不打緊不打緊,本王這就請蘇大人去去火。”
虞梓墨舉目望了望日頭,拽着蘇卓的衣袖便往宮外走去。
“王爺這是何意?”蘇卓努力想要抽回那只袖子。
“蘇大人清貧慣了,不曉得落霜城的好去處。本王帶你去嘗嘗涼茶,保證蘇大人茶到火除。”
“王爺,請恕蘇某今日還有要事……”
“蘇大人莫要推辭,請随本王走一道。”
虞梓墨不由分說,徑直将蘇卓塞入宮門外的馬車。
虞梓墨壓着蘇卓,穿過京城繁華的地帶,直奔京郊的一處庭院,遠遠就能看到院外停着數輛外飾豪華的馬車。
院子周圍種着各式各樣的花卉,空氣中彌漫着甜膩的芬香。古樸大氣的木樓矗立其中,頂上挂着一塊巨匾,匾上落着遒勁有力的三個大字:品茶軒。
蘇卓看到林林總總的馬車,每輛都有小厮守着,打眼一瞧,全是非富即貴的主兒,不由皺起眉頭。
“王爺,這……”
久聞逍遙王花名在外,蘇卓本以為坊間謠言不可多信。可今日這一幕,唱得又是哪出?
看到蘇卓的臉色,虞梓墨露出莫可言狀的笑容,“蘇大人扭扭捏捏,莫不是把此處想成了煙花之地?”
“蘇某不敢……”蘇卓頓時紅了臉,尴尬地咳了幾聲。
虞梓墨笑逐顏開:“看來是本王會意錯了?本以為蘇大人水土不服導致虛火上揚,原來竟是……啧啧啧,早知蘇大人想去逛青樓,本王真不該邀你前來品茶。今兒個是本王欠考慮了,下不為例。”
“王爺,您誤會了,蘇某豈是……”
蘇卓頓感頭痛,方才這話要是給外人聽去了,他辛辛苦苦積累了半輩子的清譽,算是全毀在逍遙王的一張嘴上了。
“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何不好意思的?何況本王聽說,蘇大人的原配夫人過世多年,不曾續弦。蘇大人要是沒有想法,反倒顯得虛與委蛇。本王理解,理解啊。”
看着蘇卓紅透了的臉,虞梓墨更覺有趣,言語愈發輕佻。
“蘇大人,既來之則安之。要不,今日先在這品茶軒小坐片刻?明日下了朝,本王邀你前去瞧瞧煙翠樓的姑娘,一個個的,那才叫水靈呢……”
虞梓墨不顧蘇卓的推诿,拽着他踏入品茶軒。
蘇卓趕鴨子上架,只好坐定。
趁着虞梓墨悉數煙翠樓裏的花魁是何等風姿,他細細打量了雅座的布置,終于明白過來——品茶軒當真只是間普通茶樓,絕非風月場所,心裏又是一陣懊惱。
“這裏絕非一般茶樓。”
虞梓墨暗暗觀察蘇卓的反應,看似無意地解釋:“品茶軒開業不到半年光景,便享譽京城,上到皇親國戚,下至商賈巨富,但凡有點頭臉的,像蘇大人這樣還沒來過的,真是一個也找不出來,至于這其中緣由……”
一名紅衣少女叩門而入,嬌俏的小臉上滿是笑意。
“呦,今兒是什麽風,把王爺吹了來?”少女手中端了一套上好的紫砂壺,說話間放在二人面前。
虞梓墨輕笑:“善琴,就你眼尖,專挑貴人侍候。快來見見這位新上任的禦史大夫蘇大人,從今往後,你少不了要賺他的銀子。”
“蘇大人好!小女子這廂有禮了。”善琴紅唇一抿,端端正正叩了一個大禮。
蘇卓手忙腳亂地起身,差點碰翻桌上的茶具。“這位姑娘,萬萬使不得,使不得,這叫蘇某如何是好?”
“撲哧!”善琴忍不住笑了出來,兩道彎彎的秀眉如初月般俏麗。
新上任的禦史大夫,分明就是一介酸腐的榆木疙瘩。落霜城奢靡之風盛行已久,她見過一擲千金的,見過口出狂言的,甚至見過愛好男風的,卻極少見木讷老實的,不免多看了一眼。
“蘇大人初來乍到,自是有些緊張,你休要見怪。還不快去給蘇大人泡杯涼茶,消消渴。”虞梓墨察覺善琴眼中的探究,及時解圍。
“王爺、蘇大人稍安勿躁,小女子去去就來。”
紅衫一閃,善琴出了雅間,順手輕掩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