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年生死劫(三)
虞梓墨從品茶軒回到皇宮,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晚風夾攜着一絲舒适的涼意,吹在他俊美的臉上。
“逍遙王,皇上已經等候多時了。”一位清秀機靈的小公公站在禦書房外不斷張望,看到虞梓墨的身影,小跑着迎上來。
“常公公,前邊帶路吧。”
虞梓墨捋了捋衣袖,快步跟在常公公身後。
禦書房內,随處可見各式各樣的刀、劍、槍、矛、戈、戟、槊、弓、弩及歷代兵書,連一本史書或閑書都見不到,屋主喜好一目了然。
身披明黃色龍袍的男子負手而立,墨發随意束起,棱角分明的臉上,皮膚白皙,劍眉硬挺,眼眸深邃,薄唇溫潤,俊美絕塵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乍一看,他和虞梓墨很是相像。
相比虞梓墨眉宇間揮之不去的邪佞和纨绔,他的姿态慵懶而散漫,舉手投足之間,全然是厭惡及煩躁的神情。
這便是寒山國年輕的帝王——虞筠霭。
“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
“皇叔不必拘泥,快快請坐。”虞筠霭掃一眼比自己只大十歲的四叔,吩咐門口立着的小公公:“小常子,看茶!”
虞梓墨道了聲謝,拉過椅子坐了下去。
一炷香後,常公公端着托盤重新出現:“逍遙王,請用茶。”
虞梓墨拿起茶杯,瞄一眼托盤中擺放的大紅色木漆盒,蓋子已被揭去,露出綠色的十幾個小牌子。
他不懷好意地笑了下。
蘇梅的牌子被放在最上面,個中深意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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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筠霭注意到虞梓墨的笑臉,眼神涼得令人直想打顫。
常公公将頭埋得極低,“奴才鬥膽,敢問皇上今夜……”
“朕還沒想好。”虞筠霭敷衍道,“你先退下。”
常公公雙手一抖,“是。”
直到腳步聲走遠,虞梓墨才笑出聲:“蘇梅真是好手段,連常公公都被買通了。”
虞筠霭冷嗤:“我對她哥哥的事情更感興趣。”
“說到蘇卓。”虞梓墨斂去了周身的玩味之意,正色道:“啓禀皇上……”
“四叔,我說過多少次了,你我在人後不必互稱君臣。”虞筠霭糾正他,“寒山虞氏就剩咱們兩個,哪來那麽多講究。”
虞梓墨也不推拒,大大方方改口:“我與蘇卓已經見過面了。”
“嗯。”虞筠霭擡起瞬子,古井無波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愫。
打眼望去,二人的姿态已是迥然不同——虞梓墨周身再無任何纨绔之相,虞筠霭亦褪去了一臉的漫不經心。刻在骨子裏的高貴與淡泊,盡顯無餘。
虞梓墨将今日發生之事細細講述了一遍,“不出所料,蘇卓的确是個耐得住清貧寂寞的性子,絕非趨炎附勢、明哲保身之流。雖然呆板酸腐,卻懷揣一顆赤膽忠心。”
虞筠霭下颚一縮,薄唇翹起一個完美的弧度,修長的手指輕輕滑過案幾上的夜光杯:“四叔的眼光果然獨到。”
“加上蘇卓,三品以上的肱股之臣,終于湊齊了。”虞梓墨從懷中取了本小冊子出來,“只是不曉得,他何時來向皇上投誠。”
“再等等,他尚不信任我。”虞筠霭深深吸了一口氣,盯着錯金螭獸香爐中冉出的縷縷龍涎香:“十年了,雲海天挾天子以令諸侯,導致皇權衰微。蘇卓等人空有一腔抱負,卻屢屢受掣于雲黨,顧慮重重,難以放開手腳。在他們眼裏,我不過是一個傀儡皇帝,說難聽點,就是雲海天的一顆棋子罷了,蘇卓若是當下便做了決定,反而顯得魯莽,不堪大任。”
虞梓墨臉色暗淡:“再忍忍,用不了多久……一定會好起來的。”
虞筠霭不置可否,“自古以來,延綿百餘年而繁盛不衰的家族本就寥寥,民間更有‘富不過五代’的說法。依我看來,虞家能留下血脈就不錯了,至于江山……順天而行吧。”
“血脈?”虞梓墨想起方才那盒小綠牌子,“傳宗接代這事兒吧,還得靠你。”
“可別,我還想多活兩天。”虞筠霭冷笑,“雲昭飛不舍晝夜盯着我,我只要動了念頭,随便臨幸某個女人,不論是宮妃還是丫鬟,她下個月定然有孕,十月懷胎,定然誕下一名白白胖胖的龍子,小龍子一旦滿月,定然會被冊封為太子,屆時我就該洗洗殁了。我殁了,四叔也別想獨活,下一個就輪你。”
虞梓墨的嘴角一抽,好惡毒的侄子。
不得不承認,虞筠霭的一番話說得看似玩笑,卻正是雲家的打算。
用虞梓墨的話說,難為他身為一國之君,青春正健,長到二十三、四歲,卻連女人的手指頭都沒碰過。
雲昭飛的法子固然惡毒,但并非禁欲一條對策可用。楚腰衛鬓,環肥燕瘦,虞筠霭什麽女人沒見過,還真就一個都沒看上。叔侄兩個一商量,索性将計就計,于是虞筠霭頂着個表面“不近女色”,實則“恐怕不行”的帽子,将心思全部放在習武用兵之上,基本不問男.女之事。
反正雲家往他身上潑的髒水夠多了,也不在乎多這一盆。
“殺你是肯定的,但他不會殺我——要想殺我何必等到今天,他是怕留下口實。謀朝篡位,弑君奪權,趕盡殺絕,污名一旦被寫入史書,便再也無法篡改。”虞梓墨自嘲道:“所以他一定會留着我的小命,反正我也生不出子嗣。”
“四叔!”虞筠霭打斷他,“四叔莫要再提此事。有生之年,我一定會找到麒麟血,治好四叔的寒病。”
想當年虞梓墨文韬武略,智勇雙全,小小年紀便被皇祖父冊封為太子,卻橫遭歹人暗算,惹上了終身不得子嗣的寒病,這才丢了儲君的位子。
虞筠霭捏緊雙拳。
假如虞梓墨未得寒病,碌碌無為、偏居封地的虞梓澈便不會成為一國之君。
假如虞梓澈沒有繼承皇位,厍馨兒也不會帶着年幼的他離開厍家堡,卷入永無止境的宮鬥,失去丈夫的寵愛,孤寂一生。
假如虞梓澈勤于政務,海納百川,而非聲色犬馬,偏聽偏信,江山的權柄便不會落入雲海天之手,虞氏皇族也不會凋零至斯,只留下個傀儡皇帝和身子殘破的前太子。
世間萬物,皆有緣法。
只要治好虞梓墨的寒病,一切都能回到正軌。
虞梓墨搖搖頭,“治與不治,在天意,亦在緣分。你有這份心,四叔便滿足了。當年雲海天撺掇先皇,殺盡虞氏男子,連襁褓中的孩提都不曾放過。我正是因為這一身寒病,才将将保住了性命,從而護你活到今日。由此說來,郎氏留給我的一身寒病,是我一人的不幸,卻是寒山國的萬幸。何況麒麟血只是個傳說,到底它是花是草,是活物還是死物,世上幾乎無人見過,想找到它談何容易……”
“四叔莫要再說,君子一言九鼎,我既然應下,絕不食言。”明黃色的窄袖一閃,虞筠霭打斷虞梓墨後面的話,“雲海天近來可有動靜?”
虞梓墨強壓心底的澀意,轉而答道:“老狗整日忙活他的生辰大宴,雲府上下夜夜張燈,日日結彩,酒壇子就用去上千只,他哪顧得上咱們。”
“舅父來信,厍家堡已做好萬全準備,雲海天生辰當夜,牧歌将帶着弟兄們為雲府上下一千一百八十名逆黨種下如意鎖。”虞筠霭輕聲道,“十日之後,天下便不再聽從雲海天號令了。”
為這一天,他們已經準備了數年。光是打制及改進如意鎖,就整整挖空了三座礦山。期間耗費人力及財力,更是難以計數。
臨到眼前,虞筠霭反而愈來愈平靜。
“那老狗呢?”虞梓墨頓了一下:“逆黨齊齊彙集一堂替老狗慶生,機會千載難逢,真要放他一馬?”
“我知道四叔的心情。”虞筠霭緩緩道來:“你我已經等了十年,雲海天也等了十年。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露出半點破綻。眼下尚有兩件要緊事未能厘清,其一便是虎符。”
虎符的一半,原本該由君主所有,但在過去的十幾年裏,它始終牢牢掌握在雲海天手中。另一半,則由雲海天的長子——太尉雲昭遠所持。兩半虎符合二為一,可随意調動寒山國三十萬大軍。
虞筠霭背後的厍家堡,滿打滿算,撐死不過兩千餘人,無論如何也無法與雲家軍相庭抗禮,故而決不能輕舉妄動。
虞梓墨咬了咬牙:“雲家軍收了不少官宦子弟,治軍散漫,疏于操練,導致內部不和,軍令不暢,揮霍了朝中多少饷銀。真要打起仗來,雲昭遠根本不是聞将軍父子的對手。”
虞筠霭無奈道:“話雖如此,可寒山國自□□皇帝以來,歷經數十載戰亂和內讧,到你父皇登基時,已是民生凋敝,生靈塗炭,初現滅國之相。這幾年雖說相權大于皇權,你我過得不大如意,對于百姓而言,卻是難得的太平日子,如若再戰,流血流淚的,還是寒山國的子民。”
百姓大于天,若非到了逼不得已的地步,絕不能大開殺戒。
“老狗亦知戰亂猛于虎,這才猖狂如斯。”虞梓墨嘆氣:“那其二呢?”
“至于其二……”虞筠霭的眼底露出寒光,“厍家堡的探子來報,雲昭飛的确秘密去了初月國。”
事實上,雲家與明氏的往來,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了。
虞筠霭抿了抿唇,事關兩國舊事,此時下結論為時尚早,最好再等等。
虞梓墨不敢置信:“他瘋了嗎?”
“如果雲海天真有叛國之舉,反倒是件好事。”虞筠霭幽幽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雲海天身帶軍功,民間尚有威望,咱們便是扳倒了他,亦難将其黨羽一次全部拔出。如他真與初月國有些手尾,倒是瞌睡遞枕頭,為我們做好了鋪墊。”
古往今來,通敵叛國都是不可饒恕的大罪,一旦坐實,哪個也不敢跳出來為他說情了——光是老百姓的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他。
虞梓墨撇撇嘴,滿眼都是不屑:“我真不甘心看着老狗活過花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