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年生死劫(五)

品茶軒門外,善琴翹首以盼。遠遠望見青蔻輕快靈巧的身影,幾步上前撲了過去。

“五小姐可是來了,令奴婢好生着急。”善琴接過青蔻手裏的竹簍,臉上洋溢着久別重逢的喜悅,“徒步走來,累壞了吧?”

“累倒是不怎麽累,路上碰到件小事,耽擱了一陣子。”

青蔻笑逐顏開,伸出素手撫了撫善琴的頭發:“你怎麽越來越水靈了,京城的水土确實養人。”

“五小姐又拿奴婢開涮。”善琴與青蔻情同姐妹,咬耳朵時便沒了尊卑之分,她刻意壓低嗓門,“別怪我沒提醒,知道你趕路辛苦,但你比預計晚了一個時辰,青老大要教訓你。”

“呿,我才不怕他呢。”話雖如此,青蔻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善琴扯起嘴角:“你就嘴硬吧。”

青蔻由善琴領進後院,穿過一片深深淺淺的翠綠,來到一個雅致的小亭子前。

亭子裏站着一個高大挺拔的青衣男子,雙肩極寬,右臉有一處明顯的暗紅色傷疤,從眉尾到嘴角,豁口猙獰,極其駭人。男子身後站着三位十六、七歲的紅衣少女,容貌俏麗,體态輕盈。

青蔻剛一站定,青衣男子便上前深鞠一躬,雙手規規矩矩抱拳于胸前:“青弦見過琳琅宮宮主。”

善琴和其他三位少女也擺出同樣的動作,同時開口:“奴婢參見宮主。”

青蔻吓了一大跳,半晌才回過味來:“你們……要做什麽?”

“宮主在上,屬下不敢失了規矩。”青弦沉穩答道,嗓音中帶着濃濃的沙啞,喉嚨像是嚼着一團火。

傷臉和啞嗓,極易令人遐想他過往的經歷及惡戰。是以青衣男子不怒自威,随随便便一個表情,都能讓青蔻抖上三抖。

“青老大……你莫要再說怪話……我可受不起。”青蔻小臉煞白,又沖着善琴幾人頻頻擺手:“還有你們,趕緊起來。”

青弦起身的一刻,意味着他的身份也跟着回來了。

Advertisement

“瞧瞧你,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軟趴趴像條蟲子,成何體統!”

青老大擰眉:‘站直了!’

青蔻立刻收回尚在揮舞的右手,雙腿站直,努力挺了挺胸。

“青五,如今你的地位今非昔比。你既是宮主,便要注意言行舉止,我等既是下屬,人前更應尊重于你。琳琅宮聲名在外,你我不能失了分寸,令其他幫派笑話了去。”青弦嘆氣:“我這番話,你可懂得?”

青蔻連連應道:“我懂,我懂。”

善琴悄悄給她一個“你懂個屁”的眼神。

“屬下對宮主該盡的禮數,方才已經盡過了。”青弦話峰一變,嗓音陡然冷硬,“下面的話,便是兄長對小妹要說的。”

青蔻心裏一個激靈,抻得筆直的雙腿開始打彎兒,來了。

這才是青老大原本的樣子。

“說說看,為何遲了半個時辰?”青弦的語氣陰寒至極:“出發得晚了?還是路上貪玩,耽擱了時辰?”

“我哪敢啊,”青蔻忍不住辯解,“路遇歹人拔刀相助而已。”

“歹人?什麽歹人?”青弦眼皮一跳,眼角眯成淩厲的線條。

善琴等人噤若寒蟬,連呼吸都盡量摒着,以免引火燒身。

青弦乃已故琳琅宮宮主的座下大弟子,江湖人稱“青老大”,自幼不茍言笑,素以嚴苛著稱,對待一衆師弟師妹,張嘴便罵,擡手便打,餓肚子紮馬步更是家常便飯,脾氣壞得人神共憤。別說青蔻了,就連前任宮主蕭琳琅,閑來無事也絕對不敢招惹他。

青蔻原本是個活潑歡脫的性子,乖巧的時候勉強算得上明朗少女,任性起來跋扈乖張,是以全宮上下無人能管得住她,獨獨就怕青弦一個,他的眼睛一瞪,青蔻便想下跪。

眼下青蔻雖然貴為宮主,卻只是個名義上的,只要青老大在,就沒她什麽事。

青蔻磕磕巴巴将路遇偷馬賊的事情簡要講了一遍,重點描述自己如何威猛如何仗義,“青老大,你瞧我也不是故意的,這回、這回先原諒我可好?”

青弦的臉色變了三變,最終吐出四個字來,“下不為例。”

青蔻松了一口氣:“人家遠道而來,連一杯熱茶都沒喝到,就被你訓得汗流浃背。”

青老大睨她:“你有意見?”

“不敢,不敢!”青蔻見好就收,“善琴,快去準備夜宵。多做葷食少做素食,我趕了幾天的路,每日只靠清湯面過活,這會兒餓得前心貼後背。你瞧你瞧,我都瘦成什麽樣子了。”她伸出藕斷似的白嫩胳膊,自己掐了兩把。

“善棋,幫我備好熱水,我要沐浴,記得放些花瓣……這身上都什麽味兒……”

“善書,我的背籮裏有清明前新摘的碧螺春,取出來收好,趕明兒賣個好價錢。”

方才一個兩個的看她笑話,此時都別想閑着。青蔻捏着善畫的發髻,“至于你,帶我去房間看看。”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青弦望着面前狼吞虎咽大快朵頤的青蔻,原本冷漠的眼中終于露出一絲寵溺,有一搭沒一搭地将落霜城的大致情況講給她聽。

剛講到雲海天的花甲大壽,青蔻一時沒忍住,“我今天剛遇到他家大公子。”

“雲昭遠?”青弦一愣:“什麽時候的事情?”

青蔻此前略去了制伏偷馬賊的後半段,眼見瞞不過去了,只好将白天的經歷繼續講完,而後惴惴不安地解釋:“我不曉得他是雲昭遠。”

“你可知那雲昭遠是什麽人?雲府又是什麽地方?咱們琳琅宮不過是個江湖門派,你招惹他做什麽?”

青蔻心虛道:“我看他儀表堂堂,不像壞人啊!”

“你果真不是個省心的。” 青弦心生無力,“無事生非,多管閑事!”

“我哪裏想得到,那是雲昭遠的馬匹。”

“簡直胡鬧!”

青弦爆喝:“汗血寶馬千斤難求,除非皇親國戚,一般人家能騎得起?你長沒長腦子?”

青蔻自知理虧,“青老大……”

手中的餡餅還熱乎着呢,又挨一頓臭罵。

“算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青弦仔細琢磨了一陣子,“琳琅宮将生意做到了京城,遲早與官家扯上關系。既然雲家已經找上門來,你又無意中結識了雲昭遠……”

青蔻絞着手指頭不敢說話。

“……這樣吧,明日你領着善琴去雲家奉茶。我原本是打算讓善琴和善棋去的……萬一發生意外,興許雲昭遠還能照應照應你。”

“知道了。”青蔻垂頭喪氣。

“雲家……”青弦陷入沉思。

“青老大,青老大?”青蔻揮了揮小手,“想什麽呢?”

青弦回過神來,“沒什麽。”

青老大說着說着,突然沒了下文,青蔻不敢多問,也不敢起身離開,只好陪他幹坐着。

“青五……”青弦欲言又止:“雲海天……連皇上都要讓他三分的。”

一句話說得沒頭沒尾,青蔻只能靠猜的。

他是擔心自己惹禍?

“我曉得其中利害,青老大你放心。”青蔻察言觀色,“我奉完茶便回來,絕不惹是生非。遇着亂子,能躲就躲,斷然不敢自找麻煩。”

青弦從懷中取了支看起來有些年份的木簪,“青五,明日前往雲府,你将這個戴在頭上,別問為什麽,我自由主張。還有……”

翌日,湛藍的天空如一汪美玉,沒有一絲雲彩,微風習習,的确是個舉行壽宴的好日子。

青蔻攜了善琴從雲府側門而入,經過一條鵝卵石鋪成的甬道,走了好一會兒才來到正廳。此時廳內已是高朋滿座,觥籌之間,盡是些阿谀奉迎的話語。

“雲相國好大的派頭,可見民間傳聞不假。”青蔻在善琴耳邊低語,一片偷偷打量着四周的環境。

府內深廣如皇宮,一磚一瓦都張顯氣派,黃綠兩色的琉璃華瓦在陽光下閃着的熠熠金波,處處繁花怒放,馥郁芬芳,令人心曠神怡。

“噓,小點聲,禍從口出。”善琴将食指放于唇上,示意青蔻注意舉止,“雲府眼線衆多,五小姐可長點心吧。”

青蔻只好抿了唇不再出聲。

“咦?這不是青蔻姑娘?”一個粗犷有力的聲音自二人身後傳來。

青蔻轉身回望正大步前來的雲昭遠,莞爾笑道:“雲将軍?想不到這麽快就見面了。”

“方才看到姑娘的身影,雲某還以為認錯人了,沒想到真的是姑娘。”

雲昭遠高大魁梧,身穿一襲深紫色燙金武裝,衣領及袖口處繡着精致的暗色雲紋,較青蔻初次見他的衣着更加華貴隆重,墨發一絲不茍地束緊,看上去精神飽滿,一臉正氣。

青蔻勾起彎彎的唇角:“小女子奉家兄之命,前來為雲府奉茶。”

“那就是我們雲府的貴客了,有什麽需要盡管提,千萬莫要客氣。”

“小女子謝過雲将軍。”

二人正在攀談,只聽見門外傳來一聲高呼:“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逍遙王駕到!”

四周的賓客随即盡數跪下,黑壓壓的一片。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逍遙王千歲、千歲、千千歲……”

青蔻被夾在大群人中間,也跟着一起開口,心裏湧起陣陣好奇,極力壓抑着擡頭的沖動。尋常百姓難得有機會見到皇上和皇後,她當然想趁機瞧上一瞧。

“平身吧。”低沉溫潤的嗓音在一片鴉雀無聲中響起。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