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年生死劫(六)

青蔻聽到這三個字,心中沒由來得一陣輕顫,遠遠盯住那雙墨色緞面蛟龍出海紋樣的靴子,心裏悄悄描繪着皇上的樣貌。

皇上的聲音,比青老大的破鑼嗓子好聽太多。

“謝皇上!”衆人再度齊齊開口,而後紛紛站了起來。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急促而來,雲海天中氣十足:“老臣有失遠迎,罪該萬死!”

音中帶笑,分明毫無半點“本人有罪”的意思。

虞筠霭淡淡瞥一眼虛跪着的雲海天:“雲相國言重了,快快請起。”

雲海天謝恩起身,保養極好的臉上泛出一片紅光,皺紋也化開許多。

幾步之外的虞梓墨扭了扭脖子,掃視大廳內衆人的面孔,漆黑的眼眸中嚼着若有若無的嘲諷,又見皇上已攜皇後坐到高臺正中間,正要擡腳,卻突然立定。

“雲府的面子果然不同凡響,竟然請來了足不出戶的善琴姑娘。”虞梓墨涼涼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參見逍遙王!”

善琴回過神來,狠狠拽了下身邊還在抻着脖子亂看的人。

青蔻立刻整了整衣裙,連連回應:“小女子青蔻參見逍遙王,王爺千歲。”

虞梓墨只是點點頭,目光上下打量青蔻。

眼前這位姑娘一襲素錦白衣,除了發髻上點綴一支灰不溜秋的木質發簪,再無任何珠釵首飾,簡樸到寒酸,且她面色發黃,五官寡淡,若不是衣料上乘,連“姿色平平”也談不上,稱之無鹽也不為過。

好歹是老狗的壽辰,品茶軒竟派了這般醜陋的姑娘來。見慣美.色的虞梓墨彎着嘴角,笑問:“這位姑娘是?”

善琴會意,正色回答:“回王爺的話,這位是我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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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蔻定了定神,順着善琴的話繼續說下去:“小女子是特地前來為雲相國奉茶祝壽的。”

虞梓墨不免驚詫:“你是品茶軒的家主?”

若是家主,醜點倒是說得過去。

青蔻輕輕搖了搖頭:“品茶軒乃家兄所開,今日他臨時有事周轉不開,這才着了小女子前來幫忙。”

“原來是這樣……”

虞梓墨點點頭,轉身離去。

待虞梓墨坐回到皇上身邊,青蔻才擡起臉來,遠遠觀察着高臺上的帝後二人。

皇上身着一襲明黃色的龍袍,寬肩窄腰,身材修長,此刻剛好微微側了身,與身後的侍衛低聲交代着什麽,看不清楚面容。

從露出的半張側臉來看,皮膚十分白皙。

皇後頭戴紫金鳳冠,穿一身大紅色的繡紋朝服,肌膚細膩,面似桃花,看起來妩媚中不失端莊,眉宇間婉約淡然,一副渾然天成的貴氣。

青蔻心中一陣感慨,雲家的這位皇後娘娘,大名鼎鼎的雲若婉,的确是國色天香,風姿卓越。

她忍不住擡手,摸了摸頭上的簪子。

善琴着手為來賓斟茶。

青蔻正欲上前幫忙,忽聽雲海天低低笑道:“好茶!”

雲海天沖虞梓墨笑道:“王爺,自臣一別家鄉,五十多年以來,還是第一次喝到如此香醇的六安瓜片。品茶軒果然名不虛傳,難怪王爺推崇至極。若王爺不棄,老臣不才,倒是願意與王爺做回茶友,好好敘一敘茶中樂趣。”

虞梓墨面不改色,心裏卻在冷笑。雲海天是在暗喻他與蘇卓在品茶軒見面一事,老狗當真一點兒不帶掩飾的。

姑且讓他再嘚瑟幾個時辰。

雲海天低頭看着紫砂茶杯,很有一番見解:“葉底嫩黃,整齊成朵,湯色杏黃,明淨清澈,細細品嘗乃覺滋味醇正回甜,清芬撲鼻,別具一格。”

“品茶軒的家主可是來了?”雲海天高聲問道:“老臣頗為好奇,什麽姑娘令逍遙王念念不忘,每每下朝還不回府,非要前去轉上一圈。”

這話不是一般難聽,坐在大臣中間的蘇卓,臉色由紅轉青。他素來刻板保守,将名聲看得比性命還重,雲海天暗示他去品茶軒別有用心,他哪裏受得住。

虞筠霭微微眯起眼睛。

品茶軒?

明知他指的是善琴,虞梓墨揚了揚下巴:“青蔻姑娘,雲相國叫你呢。”

青蔻只好站出來:“回雲相國的話,小女子青蔻,特奉家兄之命,前來恭賀雲相國六十大壽,祝願相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好好好,好啊!”雲相國又是一陣大笑,肆意猖狂。

青蔻想到坊間傳聞,心生反感。帝後在上,他竟無視至斯,當真是沒把當今天子放在眼中。難怪她提起雲昭遠,青老大的表情那般古怪。

小厮們陸陸續續将賀禮擡上前來,全部用大紅色金縷綢緞捧着,件件精美絕倫,千金難求。

衆人紛紛抻着脖子,豎起耳朵,臉上露出豔羨的神情。

“皇上禦賜絕地馬一匹,龍淵劍一柄,黃金百兩,蜀絹千匹,夜明珠十枚。”

話音剛落,不僅是滿座賓朋,就連雲海天本人也吃驚不小,瞪大眼睛看着一派平和的虞筠霭。

“皇上……”

老謀深算的目光中出現瞬間怔然,随即恢複到一貫的精明通透:“老臣……當不起,當不起啊!”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衆所周知,絕地馬乃周穆王八駿之一,奔跑時足不塌地,日行千裏。而龍淵劍乃歐冶子用五色龍紋之水鑄造,削鐵如泥,此二物均為稀世珍寶。

青蔻暗中搖頭,皇上真是好大的手筆,難不成真如外界所傳,當今天子勢弱,事事仰賴雲家父子,只能巴結讨好雲海天?

此時雲府高朋滿座,除滿朝文武百官,亦有雲海天門生故吏,足足兩千餘人,皇上這一番賞賜,真是給足了雲家面子。

虞筠霭只是斜靠在椅上,鳳眼半眯,露出一弧猶如谪仙般的笑意:“雲相國一生為國,肝腦塗地,鞠躬盡瘁,朕不過是備了幾份薄禮,聊表心意罷了。比起相國之功微不足道,還望相國莫要推辭。”

雲海天起身謝恩:“皇恩浩蕩,老臣不過是盡臣子之忠,豈敢言功。”

虞梓墨低低笑道:“既是皇上心意,雲相國收下便好。”

雲海天面露喜悅:“老臣謝皇上隆恩!”

宮中的家底幾何,他比虞筠霭還要清楚。皇上到底忌憚雲府勢頭,出手才會如此闊綽。想到這裏,雲海天又是一笑。

區區小兒勢單力薄,何足挂齒。

一直未曾開口的雲若婉輕輕攥了手心,朱唇微啓,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

果不其然,從頭到尾,她就是個擺設……

虞筠霭若有所思的瞥了她一眼,微微擡起下颚:“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雲相國好歹是朕的岳丈。”

賓客們也都恢複了常态,繼續用膳飲酒,各懷心思。

琴樂響起,随着裹着輕紗的舞姬們輾轉出場,氣氛被烘托到了最高點,一雙雙白玉般的手臂在絲弦的柔靡之音中,不斷做出各種曼妙的姿态。沾了酒意的賓客們來了情緒,滋滋有味地觀賞腰肢擺動間曼妙的舞姿,空氣中彌漫着絲絲糜廢的氣息。

虞筠霭和虞梓墨亦一邊飲酒,一邊杵着下巴,饒有興致地觀看歌舞。

青蔻吃驚地望着妖嬈魅惑的舞姬,咋舌道:“果然是皇家排場,這般驚豔的女子,若是品茶軒也能請來幾名,定能日進鬥金。”

善琴掩嘴笑道:“五小姐這幅貪財之相,真真和師傅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一陣奇異的香氣順着舞姬們飛速旋轉的羅裙鑽入了廳內,紮眼之間,賓客們皆癱軟了下來,像是中了什麽毒。樂聲乍停,舞姬們也莫名其妙地倒在地上,掙紮着想要起身,一個個都使不上半點氣力。

雲海天首先反應過來,迅速擡眼望向高臺,見帝後端坐在原處,面露薄怒,想必也是中了毒,心裏頓時一陣驚懼。

他太大意了。

禦林軍早已被他所控,皇上手上僅有一支二十名江湖人士組成的禁軍,京城內外就算連只蒼蠅蚊子都改姓雲了,這一兩年來,他從未将防衛事宜看得太重,反而是加緊步伐收攏人脈,以圖大事。

竟被歹人鑽了空子!

距離虞筠霭最近的虞梓墨提了真氣,暗暗運功,只可惜不知吸入什麽妖氣,全身上下動彈不得,軟得像一攤爛泥,連哼哼聲都小得可憐。

僅僅半盞茶的功夫,剛才還熱鬧非凡的大廳裏,如今沒有一個能動的,廳內安靜到詭異,地上掉根針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廳外也是一片清寧,顯然所有府兵及侍衛都中了招。

方才把酒言歡的人群,一個個流露出驚恐的眼神,猶如聽到死亡的腳步聲,正在朝他們走近。

空中傳來一陣陰柔的笑意,随後又是一陣異香襲來,衆人皆是一陣頭暈心悸,只得努力睜開眼皮,望着緩緩步入大廳的紅衣男子。

紅衣男子率先走至虞筠霭面前,狹長的丹鳳眼微微上提,蒼白的面龐上,唇紅似血,任飄散的墨發甩在腰際,嗓音尖利,眼中布滿狠辣與淩厲。

“皇上,本座若是現在動手,明日可成為寒山國新一代帝王否?”

虞筠霭淡淡望着眼前妖冶的男子,深潭般的雙眸中嚼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清逸俊美的臉上不見一絲恐懼。

“死到臨頭了,居然如此淡定平靜,真令本座佩服。”

“無趣。”紅衣男子撇了撇殷紅的雙唇,轉身打量廳內的情景,繼而搖搖頭,綢緞般完美的墨發也跟着一起舞動,說不出的狠辣與淩厲。

“可惜了,本座今日前來搗亂,倒不是為了做皇帝。”

說罷,他将臉湊到虞筠霭身旁的女子面前,笑得肆意。

雲若婉早已汗濕雙鬓,此時咬牙強作鎮定,呼吸間全是緊張急促。

“皇後娘娘,實不相瞞,本座今日正是沖着雲家而來的。如果在下沒有記錯的話,這滿廳的人當中,至少有三位姓雲。”

雲若婉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随即又是一片了然。雲昭遠剛從北境趕赴回朝,雲昭飛宣稱身負要事,連父親的壽宴都沒能參加,原本她還有些不悅,眼下卻極為慶幸。今日若難逃此劫,至少雲家還能留下一脈。

盛極必衰,雲府今日之繁盛,姑且不論皇上與朝臣如何看待,就連她,區區一介後宮婦人,亦感到莫名不安,甚至惶恐。

在她眼中,虞筠霭絕非軟柿子,可任憑父親磋磨揉捏。

大哥雲昭遠也不止一次,提醒父親收斂鋒芒,适可而止。然父親一向剛愎,壓根不聽他們的谏言。說的次數多了,反被厭棄,自讨沒趣。

雲昭遠索性躲去戍邊,眼不見心為淨,得過且過。

雲若婉何嘗不想為自己考慮,但她一無兵權,二無自由,一旦雲府敗落,她作為雲海天的女兒,首當其沖,退無可退。

若能死在紅衣男子手上,虞筠霭興許能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厚葬了她。

未必是件壞事。

雲若婉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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