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翩翩再少年(十三)
青蔻悠悠轉醒,明黃色的錦衾及紗帳映入眼簾,右手撐着身子坐起來,左手揉了揉太陽穴,這裏是……哦,想起來了。
飛霜殿。
昨天跟着夙姑姑學了整整一日“儒家三禮”,晚些時候逛了一圈夜市,又跑去雲府捉弄了一番雲昭飛,睡下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因為太過困倦,稀裏糊塗睡在了龍床之上。
按照夙姑姑的說法,她算是名節已毀。
青蔻十分沮喪,剛張了張嘴,又覺得幹渴異常。
唇上傳來輕微刺痛,像是被什麽東西咬過。
姹紫的聲音隔着帳子傳來,溫和輕柔,“娘娘可是醒了?”
青蔻應了一聲,“勞煩姐姐,取個銅鏡好嗎?”
“嘶——”
海獸葡萄紋銅鏡中的女子,雙唇紅腫,連帶下巴及脖子上都是紅痕。再加上昨夜被皇上按住口鼻造成的烏青,真可謂異彩紛呈。
青蔻哀嚎一聲,用被子捂住腦袋,一動不動。
“娘娘,怎麽了?”
姹紫焦急喚道,“可是哪裏不舒服?”
青蔻躲在被子裏甕甕道,“麻煩姐姐去歸洣殿取一瓶面漿過來,再給善琴說一聲,本宮這幾天先不回去了。”
“奴婢這就去辦。”姹紫見她遲遲不肯露面,“已經晌午了,娘娘還不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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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
“為什麽不起?”
虞筠霭剛一下朝就趕回來了,聽聞青蔻不肯起床,二話不說掀開帳子,将她從被子裏撈出來,定睛一看,瞬間呆住。
“你……”
“你這殿裏有蚊子,我被咬了好幾個包。”青蔻埋怨道,“怎麽辦,我見不得人了……”
的确見不得人了。
虞筠霭盯着她的雙唇,任誰都能猜出他做了什麽。
傻丫頭只會紙上談兵,遇上真刀真槍,連兵器都認不全……誰家蚊子力道這麽大。
他神色一黯,“我從張進那裏要了藥膏,你先去洗個臉。”又轉頭吩咐姹紫,“打一盆溫水過來,然後去殿外候着。”
青蔻洗過臉,塗過藥膏,正欲打開面漿的瓶子,被虞筠霭一把按住。
“又沒外人,塗它作甚。”
“可是很難看……”
“我不嫌棄。”
自己的傑作,能嫌棄麽。
虞筠霭摟了她走往側殿,“剛聽姹紫說,你這幾天先不回歸洣殿了?”
“皇上下手太重……善琴見我被欺負了,會跟你拼命的。”
“……”是被欺負了沒錯。
八仙桌上早已擺好了午膳,蜜汁肘子、紅燒鲈魚、乳酪牛腩、糖醋排骨、酸辣肚絲……都是青蔻愛吃的。
“禦膳房的手藝名不虛傳。”她低頭聞了聞,頓感饑腸辘辘,“真香啊。”
虞筠霭幫她夾了一片肘子。“你喜歡就好。”
“皇上喜歡吃什麽?”青蔻邊吃邊問,“清淡的?酸甜的?還是辛辣的?”
“我不挑食。”
“難怪皇上身量這麽高,青老大說,我就是因為挑食才長不高……”
“啓禀皇上,惠妃娘娘前來送湯。”
虞筠霭正一心一意聽青蔻聒噪,無端被打斷,立刻沉了臉,“讓她回去吧。”
常公公面露為難,“惠妃娘娘瞧上去很不好,像是生病了。”
青蔻一陣尴尬,迅速往嘴裏塞了一只丸子,又扒拉了兩口米飯。
虞筠霭突然有些郁結——沈芷蘭都來搶人了,你左一口肉右一口菜是幾個意思?她搶的是人!不是菜!
“惠妃娘娘只想見您一面。”常公公忍不住多嘴,“不會耽擱您用膳。”
“也罷。”虞筠霭悶聲道,“讓她到外殿候着。”
又瞪一眼狼吞虎咽的青蔻,“我去去就回,你慢點吃。”
沈芷蘭的确不大好。
未施粉黛的臉上透着灰敗,臉頰不再飽滿,衣裙都變得素淡了不少,與從前豔壓群芳的日子相比,判若兩人。
她一見虞筠霭便開始落淚,“皇上……”
虞筠霭面不改色,語氣倒是未見半分不耐,“如果是為了沈飚,朕勸你莫要開口。”
“可是臣妾、臣妾只有這一個親人了,他若是出了事,黃泉路上,臣妾有何顏面去見父親,求皇上看在父親當年……”
虞筠霭打斷她,“沈太傅的恩情,朕不會忘。倒是你們兩個,将承諾忘了個幹淨——”
“六年前,沈彪入仕,朕勸過,他不聽,看在沈太傅的面子上,朕準了。”
“四年前,你想入宮,朕勸過,你不聽,看在沈太傅的面子上,朕又準了。”
“朕問話的時候,你們兄妹兩個,連回答都一樣——想為朕分憂解難,結果倒好。”虞筠霭冷冷一笑,“你在後宮目無法紀,專橫跋扈,死在你手上的婢女有多少,你心裏沒數嗎?至于沈彪,橫行鄉裏,欺男霸女,甚至與雲昭飛混在一處,視朕為無物。”
“若非看在沈太傅的面子上,朕豈能容你們到今天?”
沈芷蘭孱弱的身子晃了晃,跌倒在地上。
冰冷的金磚刺痛掌心,她忽然反應過來,“皇上,臣妾錯了!臣妾會改的,求皇上饒了哥哥這一次吧……”
“置辦一副好點的棺木。”虞筠霭背過身去,“下葬當日,朕準你出宮,送他最後一程。”
棺木,下葬。
沈芷蘭不可置信地反複琢磨這兩個詞。
原來,皇上不止想給哥哥一個教訓,也不是吓唬自己……
他變了,不再是一心向武的傀儡帝王,亦不再對他們的忤逆視而不見。
她曾由衷希望這一天的到來。
可這一天來得太快了,她還沒有做好準備。
沈芷蘭終于安靜下來,連哭聲都是壓抑的,“臣妾只有一個問題,這麽多年了,皇上心裏……可曾有過臣妾?”
虞筠霭似乎愣了一下。
“臣妾自幼與皇上一同長大,原本以為……”沈芷蘭抽抽噎噎的,“在這後宮之中,沒有比臣妾更清楚皇上心思的人了,皇上為何……為何……”
他微微側過臉,瞥見沈芷蘭捧來的荥經砂鍋,“惠妃經常為朕煲湯,可知宮裏為何沒有蘑菇?”
沈芷蘭微微一愣,蘑菇?
确實沒有見過。
宮裏的日子雖然孤寂難耐,飲食上卻是山珍海味,珍馐無數,少幾片蘑菇,她壓根沒有注意過。
既然虞筠霭問起來了,她只好試着猜一猜,“皇上不喜。”
“你錯了。”虞筠霭淡淡道,“朕最愛喝的,就是蘑菇湯。”
沈芷蘭離開後,牧歌從角落中走出來。
“少堡主,屬下有兩事要禀。”
“說。”
“昨夜雲府的藥酒中被人下了毒。”牧歌颦眉道,“姚有田也喝了半杯,但症狀要比雲昭飛輕些。”
她細細描述了一番他們中毒之後的症狀,果真是生不如死。
“中毒之前,姚有田曾問到虎符,雲昭飛給了他一句頗有意味的答案。”
“什麽?”
“雲昭飛的原話是,‘世人皆知,本公子在家中最受寵愛,虎符若是藏在本公子手裏,豈不太好猜了點?’”
“雲海天生性多疑,絕不可能将兩塊虎符放在一人手裏,更不可能交由外姓之人保管。屬下鬥膽猜測,他手中一定留了半塊。至于另外半塊,十有八.九在雲昭遠手中。”
雲海天只有兩個兒子,向來偏愛次子。雲昭遠作為長子,一來不受寵,二來掌兵,虎符放在他那裏,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
虞筠霭不置可否,“另一件事。”
牧歌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側殿,“這……”
虞筠霭定定看着她。
牧歌不敢猶豫,“品茶軒的青老大,下落不明。”
虞筠霭再次回到側殿,只見青蔻板板正正站在門後,面色忐忑。
“都聽到了?”
“聽到了。”青蔻不敢隐瞞,“方才那位姐姐……”
“她叫牧歌。”
“牧歌姐姐說……青老大下落不明,”青蔻惴惴的,“應該是真的。”
虞筠霭拉着她坐下,“什麽時候的事?”
“具體情況不大清楚。”青蔻搖頭,“我是昨天早上才知道的。”
“知情不報,嗯?”
虞筠霭本想逗一逗她,豈料青蔻當場白了臉。
“皇上,我只是……”
她怕他,怕得十分明顯。
虞筠霭頓時生出濃濃的挫敗感。
巽城那晚,青蔻細嫩柔弱的脖子被握在掌中,瀕臨窒息之下,所有的反抗及掙紮都顯得無力,唯有驚懼且暗淡的目光,久久注視着他。
那麽茫然,那麽無助。
如果他再使出三分力,不,是兩分力,懷洣就會永遠告別這個世界——他甚至不會掀開她臉上的面漿,去看一眼她的真容。
難怪她怕他。
虞筠霭不敢再想,下一刻便将她抱入懷中。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青蔻懵了。
發難的是皇上,發抖的也是皇上。
他怎麽了?
虞筠霭将臉深深埋入青蔻的肩窩,“蔻蔻,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青蔻更懵了。
他說什麽?
虞筠霭也不擡頭,依然将她抱得死緊,“我喜歡你。”
青蔻震驚到無以複加,連一個字都發不出來了。
“還沒聽明白?”他扳過她的下巴,“我只喜歡你一個,我要把你留在身邊,為我生兒育女,與我白頭偕老。”
好像聽明白了。
“為什麽?”青蔻總算憋出一句話來。
她早就發現了,皇上對她,是不一樣的。
比青老大和青二都不同,十分親密且縱容的,那種不一樣。那種不一樣會令她羞澀,甚至憤怒,但羞澀與憤怒,來的快去的也快。
她自己都解釋不清——對方明明突破了界限,她卻無法真正動怒。
他們之間,不像主子與下人,不像密友,也不像初識的、互生情愫的男女。
……貼切一點說,像愛侶,親人一般的愛侶。
虞筠霭不想回答她的問題。
此時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情。
一件他肖想過許久的事情。
一件他昨夜悄悄做過,卻怎麽也做不夠的事情。
虞筠霭的雙唇很軟,燙的吓人。
清新的,輕柔的,耐心的,甚至帶着一絲卑微,一絲讨好,一絲虔誠,同時夾雜着難以言說的熟悉,青蔻完全感受不到任何侵犯,或是不适。
她沒躲,也沒試圖推開他——可能又被吓到了。
青蔻的順從讓虞筠霭無比振奮,動作也愈發細致……第一次清醒狀态下的親吻,必須贏得她的好感。
親吻持續了很久,虞筠霭終于意猶未盡地放開她,才沙啞道,“不為什麽。”
“什麽?”青蔻茫然的雙眸如煙似霧,海棠色的雙唇腫到不像樣子。
虞筠霭再次吻了上去,“我喜歡你,沒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