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翩翩再少年(十二)
東廚距婢女們居住的矮房不算很近,虞筠霭與青蔻運了輕功,行于雲府屋牆之上,不消幾步便趕在小婢女之前。
亥時已過,東廚依然燈火輝煌。從屋頂看去,膳房分為裏外套間,裏間無人看管,五四名庖廚和小厮正蹲在外間門口聊天。
“咱家二公子一招‘男耕女織’,用得簡直行雲流水。”一名剛去宴席上送點心回來的小厮豔羨道,“你們是沒看到那響春樓的頭牌,給二公子侍弄的嗷嗷直叫。”
小厮極盡所能形容雲昭飛如何威武,頭牌如何浪蕩,其餘幾人滿臉向往,恨不得親自前往探究一番。
另一名小厮嗤笑道,“二公子的愛好誰人不知,但要我說句公道話啊,那姚有田才是個中高手,你們都沒注意,他一招‘西施浣紗’玩得出神入化,搞到那舞姬美得直喊爹……”
虞筠霭将将從窗戶躍入裏間,就聽到這番對話。
他登時黑了臉,想捂青蔻的耳朵,已經來不及了。
青蔻“啧啧”幾聲,“錯了。”
“什麽?”虞筠霭從牙縫中擠出二字,真想撕了小厮們的破嘴。
雲府果然是個沒規沒矩的地方。
話又說回來,什麽是“男耕女織”和“西施浣紗”?
“姚有田……是那名胖胖的官員?他那個姿勢,其實是‘貂蟬拜月’,別看都是女人在上,又分面向男人還是背向男人。面向男人的才是‘西施浣紗’。”
虞筠霭:“……”
“如果男子用坐姿,則被喚作‘琴瑟和鳴’,教導嬷嬷還說……”
“蔻蔻!”
虞筠霭打斷她,“小婢女馬上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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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對。”青蔻連連點頭,“你盯好他們,我去下毒。”
竈上正燙着一排專門用來溫酒的乳釘紋爵。
空氣中彌漫着鹿茸、山藥、淫羊藿、杜仲等進補藥材的味道,混在上好的黃酒裏,再過火一煮,的确有助雲昭飛大展雄風。
“好好享受最後一刻吧……”
青蔻将毒.粉通通倒于砧板之上,分成小份,再逐一灑入酒爵之中,用簪子攪勻。
齑粉入酒,咕嘟咕嘟冒出幾個泡泡,什麽味道都聞不出來。
門外傳來小婢女的笑罵聲,“越說越過分,當心二少爺剝了你們皮!”
一名庖廚笑道:“響春樓一口氣送來十幾名舞姬,二少爺哪顧上咱們幾個!不得忙活到後半夜……”
虞筠霭聽不下去了,不停催促,“還沒好?”
“好了好了。”青蔻将簪子插.入發髻,“可以走了。”
從東廚出來,青蔻拉着虞筠霭的袖口,“我想去瞧瞧……”
虞筠霭沒好氣道,“你又想瞧什麽?”
方才在雲昭飛的院子裏,他緊捂慢捂,還是晚了一步,該看的不該看的,全給小丫頭看了個一清二楚。
“看他們中毒之後的慘樣。”
青蔻想起那群舞姬,一個個被反綁着手臂,灌下媚藥當衆侮辱。無論她們是否出于自願,雲昭飛都該受到懲罰。
“你以為府丁都是吃閑飯的?主子中毒都沒人管?”虞筠霭冷冷道,“不趕緊走,等着被俘?”
“那好吧……”青蔻讪讪的。
明月高懸,馬淩在宮門之外來回踱步,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見到虞筠霭和青蔻一前一後出現,險些淚奔。
“皇上,這都子時了,您二位去哪兒玩了,真真急死屬下。”說罷又吩咐值守侍衛,“快快打開宮門。”
虞筠霭拉了青蔻的手,“先送你回歸洣殿。”
青蔻正要拒絕,忽聽馬淩幽幽道,“啓禀皇上,善琴姑娘見皇貴妃娘娘遲遲不歸,找過屬下兩次。”
虞筠霭挑眉:“你怎麽說的?”
“那個……”馬淩撓了撓後腦勺,笑容憨憨的,“屬下不知您二位何時回宮,又擔心善琴姑娘等着急了,故而……故而告訴她,您二位今夜留宿宮外,不回來了,讓她先睡。”
虞筠霭微微一愣,這家夥不會是……
“您微服出宮,原本是個隐秘的事,沒幾個人知道。眼下三更半夜的,您大張旗鼓回來,再将皇貴妃娘娘送去歸洣殿,保不齊給有心人瞧了去,連累娘娘被人閑話。屬下是這麽想的,先讓娘娘宿在飛霜殿,趕明兒找個合适的機會,悄悄回去不遲。”
虞筠霭一時沒忍住,瞬間彎了彎嘴角。
幸好夜黑風高,青蔻沒瞅見。
但馬淩瞅見了。
他暗自欣喜,又故作鄭重道:“屬下安排了姹紫和嫣紅兩位婢女伺候娘娘,這會兒正等着呢。敢問皇上,是否還有其他吩咐?”
驚喜之後,虞筠霭又是一陣感慨。
遙想當年,馬淩只是禦前侍衛中人緣最差的一個——為人耿直,不懂變通。若非被他一眼看中,悉心提攜,豈能成長得這麽有……眼色?
馬淩是千裏馬,他就是伯樂!
虞伯樂強忍着心花不準其怒放,繃着臉問青蔻,“你覺得呢?”
青蔻自然是不願意的,但馬淩的話不無道理。何況她從來不是矯情做作的性子,于是勉強點頭,“跟前幾日一樣,給我支個小榻就好。”
小榻?
小榻!
馬淩心頭一震,皇上頭天晚上居然睡在小榻上!
都登堂入室了,竟連半張床鋪都沒占到,馬淩十分想不通,皇上到底是臉皮太薄呢,還是經驗不足?
他十幾歲頭上就跟着皇上了,心裏跟明鏡兒似的——這個後宮佳麗三千的主子吧,其實是個貨真價實的雛兒,而且是那種連烈火圖都不曾好好看過的、十分純情的雛兒。
還不如他呢……
睡小榻!
睡小榻能睡出皇子皇女嗎?
馬淩一個激靈,馬上想到什麽,“容屬下先行一步,前去飛霜殿知會常公公,為皇上和娘娘準備熱水和夜宵。”
虞筠霭見他擠眉弄眼的,輕飄飄揮揮手,“還不快去。”
飛霜殿坐落于皇宮的中軸線之上,緊鄰禦花園,巍峨宏大,威嚴冰冷。藹藹暮色下,九只神獸端端正正地立在殿角處,擡頭仰望星空。
虞筠霭不緊不慢地踏入殿門。
這裏是寒山國歷代帝王的寝宮,分為外殿、內殿和側殿,寬敞雅致,通透相連。外殿擺放着寬大的桌幾,為批閱奏折之用。內殿用于安寝,緊鄰淨房,側殿則用于小憩及用膳。
他已在此居住十年之久,頭回感受到它的溫暖。
常公公小跑着迎上來,“皇上,皇貴妃娘娘,淨房已備好熱水。”
虞筠霭不着痕跡掃了一眼——別說小榻,連小椅子都撤得一個不剩,馬淩甚至不忘只留一床被褥。
這小子該賞!必須狠狠地賞!
他目光含笑,“你想先沐浴,還是先用夜宵?”
“我不太餓。”
青蔻話音一落,兩位二十出頭的如花美婢袅袅上前,“娘娘,奴婢服侍您沐浴。”
“去吧。”
虞筠霭拍拍她的肩膀。
眼見淨房的小門關緊,虞筠霭才低聲交代,“跟少府監說一聲,皇貴妃娘娘的穿戴用具,多備一份兒在飛霜殿。”
常公公唯唯諾諾的,“奴才明兒一早就去辦。”
青蔻自由慣了,不習慣身旁有人盯着,剛進淨房就想攆人,“不用了,我……”她一頓,想起夙姑姑的交代,立即改口道:“本宮自己來就好。”
姹紫與嫣紅對視一眼,“可是……”
“放心好了,本宮不是皇上,沒那麽多講究的。”
“啓禀娘娘,皇上平日身邊只留常公公一個,無須她人伺候。”姹紫微微一笑,“奴婢是專程伺候娘娘的。”
青蔻還是為難,咬了下唇不吱聲。
嫣紅見狀了然,“既然娘娘舍不得奴婢辛苦,奴婢就在門口候着,娘娘如有需要,喚一聲就好。”
青蔻終于放松下來,“有勞二位姐姐了。”
從淨房出來,青蔻換好中衣,又被虞筠霭押着喝下一碗西湖牛肉羹,直到眼皮開始打架,終于聽到漫不經心的兩個字。
“睡吧。”
她如釋重負,“我睡哪裏?”
虞筠霭用下巴指了指床鋪,“你睡裏邊。”
“……”青蔻困得要死,反應也慢了半拍,“夙姑姑說,皇上才能睡裏邊。”
“宮裏的規矩多着呢,事事都按照規矩,難免煩累。”虞筠霭補了一句,“在飛霜殿裏,你可以放松一些。出了這個殿,凡事按照夙姑姑的意思來。明白嗎?”
“明白了……”青蔻耷拉着眼皮,“飛霜殿的規矩,都有那些啊?比如?”
“比如,”虞筠霭拽着她坐到床邊,耳尖微微紅了紅,“頭天侍寝的娘娘須早起伺候皇上更衣上朝。我每日卯時三刻便要起床,前往紫竹林練劍。明早你大可睡你的,不必管我。”
侍寝?
這道規矩與她關系不大嘛。
青蔻一心想要會周公,勉力應付道:“卯時三刻,會不會太早了點……”
“習慣便好。”
看樣子沒太明白。
虞筠霭抿了抿唇,算了,以後再說。
青蔻實在太困了,就着他的手,迷迷糊糊爬進被窩。
虞筠霭成功轉移了青蔻的注意力,繼續與她聊天,“話說回來,你膽子也忒大了,怎的什麽都不怕?”
初次見面,小丫頭就是個膽子大的,明明獨居,還敢把生人往家裏帶。至于雪夜攀爬絕壁,更是連久經沙場的聞老将軍都不敢輕易嘗試。
如今長大,她的膽子也跟着水漲船高。不怕毒,不怕蛇,甚至不怕……羞。虞筠霭想到雲府夜宴的種種,頓時十分不自在。
彼時尚能自控,此時美人在側,他忽然就淡定不了了,心跳加速,手心冒汗,臉頰發燙,各種反應全都冒了出來。
虞筠霭咳了咳,“你就沒個怕的?”
青蔻的腦子早就成了一團漿糊,将被子拉到下巴根上,半閉着眼睛答道,“有啊。”
“什麽?”
虞筠霭掀起一側被角,面對着她輕輕躺了下來。
青蔻嘟囔,“我很怕疼。”
“……”既然怕疼,當初還敢受那麽重的傷。
青蔻繼續嘟囔,“我還怕你。”
虞筠霭原本就不困,一聽這話就來了精神,“怕我?”
他立刻翻身起來,自上而下盯着她,“為什麽怕我?”
青蔻的聲音越來越低,“以前特別怕……”現在好點了。
後面的話,她沒有說完。
她睡着了。
“蔻蔻!”
“蔻蔻!”
虞筠霭一連叫了好幾聲。
只見青蔻呼吸輕柔,紅唇微微翹起,似嗔似笑,睡得極甜。
“你又惹我……這可是你自找的。”
虞筠霭低下頭,含住她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