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翩翩再少年(十五)

從玉婉宮出來,青蔻蓮步飛移,不出一刻便已站在禦花園腹地,四周松柏相間,梅櫻互映,亭臺樓閣,山色水色俱是蔥綠,缭繞繁蕪的花香亦幻亦真,仿佛整個人也會融進其中,渾然忘我。

青蔻獨自一人,走至一處假山附近,準備抄個近路回歸洣殿,忽聽假山後面似有說笑聲,正欲轉身離開,卻聽馬淩道了一句,“皇貴妃娘娘?”

“馬将軍?”

青蔻打招呼道,“您怎麽在這兒?”

馬淩一聽就樂了,“自然是陪皇上過來的。”

虞筠霭的聲音自假山後面傳來,“是蔻蔻嗎?”

青蔻眼見躲不開,只好跟着馬淩上前,繞過假山,行至一處幽靜的涼亭。

亭內的幾人相談正歡,除虞筠霭和虞梓墨,還有一位青蔻從未見過的異國女子。常公公等人則在亭子外面照應着。

“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逍遙王千歲千千歲。”

“馮國師,這位是剛被冊封的皇貴妃。”虞筠霭溫潤笑道:“蔻蔻,這位是夢溪國的國師馮語柔。”

“馮國師好。”青蔻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

馮語柔四十歲上下,身着一件大紅色鑲邊緞襖,濃黑如墨的窄裙,深褐色的長發編成一根粗粗的辮子,旋轉盤繞在額前,薄唇緊抿,一雙丹鳳微微眯起,雙眸冷漠犀利,整個人看上去豔而不妖,風姿卓越。

她正用如炬的目光細細打量青蔻。

“在下原先以為,落霜城內的婦人小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應該沒幾個會功夫的。”馮語柔的嗓音低沉悅耳,“娘娘腳步無聲,身姿輕盈,吐息均勻,面色紅潤——如此一看,是在下錯得離譜。”

“讓國師見笑了,朕一向喜歡刀兵,也喜歡善刀兵的姑娘。”虞筠霭笑意更甚,“蔻蔻,過來。”

“這是夢溪國的國禮,喜歡嗎?”虞筠霭毫不掩飾眼中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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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亭之內,石桌上擺了一只古樸厚重的檀香木雕錦盒,內側鋪有大紅綢布,綢布上落着一串黑珠,顆粒均勻,渾圓飽滿,晶瑩瑰麗,珠輝璀璨,一看便是極品。

青蔻的目光落在手串之上,心中突然一痛,像是被燒過的熱油淋了一勺,竟比針刺還要痛上幾分。

“這是……”

記憶中什麽東西破殼而出,那種熟悉而不安的感覺慢慢滲透,讓她隐隐有些透不過氣來。

虞筠霭撫着她的手腕,“怎麽不說話,嗯?”

小壞蛋真是一點面子也不給,這麽多人看着呢。

虞筠霭有點下不來臺,摸了摸鼻子。

虞梓墨見狀大笑,“皇貴妃娘娘極少佩戴首飾,這麽好的珍珠,皇上送她簡直是牛嚼牡丹——浪費。”

青蔻終于回過神來,對着虞筠霭柔柔一笑,“臣妾謝皇上賞賜。”又轉身揶揄虞梓墨,“說到牛嚼牡丹,逍遙王才是指鹿為馬——這串珠子可不是普通珍珠,而是海珠。”

“皇貴妃娘娘真是見多識廣,”馮語柔誇贊道,“夢溪國盛産珍珠,少女婦人均有佩戴。但寒山國地處內陸,少有人識得海珠。”

青蔻細細觀察那串珠子,好奇問道:“馮國師,這串海珠可是‘幻溪若夢’?”

馮語柔的笑容瞬間消失,臉色大變。

“娘娘曉得‘幻溪若夢’?”

“馮國師……”青蔻無措地看向虞筠霭,“臣妾是不是說錯話了……”

虞筠霭與虞梓墨對視一眼,“幻溪若夢”是個什麽說法?

“抱歉,是在下失禮了。”馮語柔立刻恢複常态,“在下方才過于吃驚,唐突了娘娘,望皇上和娘娘莫要怪罪。”

虞梓墨問道:“國師為何吃驚?”

“逍遙王有所不知,‘幻溪若夢’乃夢溪國國寶,幾十年來,一直儲在夢溪國國君的妝奁之內,故而極少有人聽說,見過的人更是屈指可數。”馮語柔悉心解釋,“在下鬥膽,敢問娘娘是何時見過此珠?”

青蔻按了按太陽穴,“我……想不起來了。

虞梓墨幽幽道,“興許皇貴妃娘娘只是聽人提起,也未可知。”

虞筠霭輕輕挽過青蔻的腰,“依馮國師所言,‘幻溪若夢’很是特別?”

“正是。”馮語柔指着錦盒中的手串道,“這等質地的海珠,夢溪國一年也産不出幾顆來,但比起‘幻溪若夢’,還是要差了許多。”

“原來是夢溪國國君的禦用之物,難怪如雷貫耳。”青蔻唏噓,“當年青老大和蘊大夫行走江湖,道聽途說來的新鮮事數不勝數,保不齊提到過‘幻溪若夢’。”

馮語柔微笑,“娘娘所言有理。”

送別馮語柔之後,虞筠霭回到禦書房,才批了幾本折子,又覺心頭異常煩悶,于是起身折回禦花園。

馮語柔與青蔻的對話,讓他感到不安。

傳聞中的夢溪國國君慕瑤,性情古怪,手段殘暴。除每夜召見個別心腹商談國事,從不親自上朝。她當年選定的三名儲君,亦的死,傷的傷,另有一個下落不明。

近一兩年,慕瑤更是變本加厲,整日求仙問道,朝中事務幾乎全部交由攝政王冷蕭及國師馮語柔處理。

虞筠霭閑來無事的這些年裏,沒少關注夢溪國的朝堂。

他從未聽說過“幻溪若夢”。

也許,馮語柔在撒謊。

青蔻為數不多的記憶中,曾出現過“手镯”一類的飾品,虞筠霭暗忖,興許是她記錯了——總而言之,事關青蔻,他不能放過任何一條線索。

一段漢白玉石砌成的小橋出現在眼前,将碧綠的湖灣從中間切斷,橋體上刻有雲龍紋的紋飾,造型優美,雕刻精細,宛如玲珑剔透的雕冰砌玉,卧于碧波之上。

跨過小橋,向前再走數百尺,便是歸洣殿的偏門。

此處怪石林立,洞洞相連,很适合藏身。

虞筠霭停下腳步,修長的手指微微彎曲,輕輕叩擊石壁。

“屬下參見少堡主!”幽暗的角落裏,姹紫身着宮裝,單膝跪下。

“夫人見過雲若婉了?”

“見過了。”姹紫将青蔻與雲若婉的談話,以及蓉兒的反常,一字不漏講了一遍,“沈芷蘭的園子種的全是蘭花,無處藏身,少夫人和雲若婉又不讓跟着,所以她們在園子裏的談話,屬下并未聽清。”

虞筠霭靜靜望着不遠處的歸洣殿。

落日的餘晖灑落在宮牆一角,閃爍出點點金色的光芒。殿內一片安靜,完全沒有往日的喧鬧和笑聲,沉寂得有些詭異。

“即刻出宮,去查一查夢溪國的‘幻溪若夢’。”

姹紫微怔,“少堡主可是命屬下去查?”

“你去,越快越好。”虞筠霭頓了頓,補充道:“還有,瞞着牧歌。”

接下來的幾日,青蔻過得苦不堪言。

“貞靜清閑,行己有恥,不潑不妒,是為婦德。不茍言笑,擇辭而言,适時而止,是為婦言。穿戴齊整,身不垢辱,謹言慎行,是為婦容。專心女紅,烹制美食,待客有道,是為婦工。娘娘只有備此德、言、容、工四行,方不致失禮。”

楊夙一板一眼,眉宇之間流動着幾分蕭瑟:“娘娘,可否将剛才奴婢說得這句話再重複一遍?”

“貞靜清閑,行己有、有……”青蔻急得直想咬人,“有……”

“《女誡》乃我朝女性言行之根本,還望娘娘務必記住。”楊夙面不改色,将上述內容重複了一遍,“這次可記住了?”

“貞靜清閑……”

一個時辰之後,青蔻磕磕巴巴,總算背下來了。

撐開的窗子外面,一襲白衣一閃而過。

楊夙眼角一顫,輕聲嘆氣道:“今日的教習到此為止,奴婢明日再來。”

“有勞姑姑了,”善琴端了涼茶進來,“天氣太熱,姑姑喝杯茶再走吧。”

楊夙只睨一眼,冷冷道:“涼茶傷身,以後莫要再端給娘娘,多上些溫補的湯水。”

善琴面露尴尬,“奴婢記住了。”

“說到涼茶——”楊夙想到剛才的身影,轉身看向青蔻,目光如劍似刀:“皇貴妃娘娘應以龍嗣為重,多穿,少動,忌生冷,忌辛辣,多求皇上留宿歸洣殿。趁着年輕,生幾個龍子龍女,今後老了也好有個倚仗。”

青蔻:“……”

恭恭敬敬送走楊夙,青蔻在院子裏走來走去,憂心忡忡。

“我仔細想了想,咱們興許搞錯了——青痕或許沒有哮症,亦或許是治好了病才進宮的。”青蔻沮喪道,“青二送來的藥,至少用掉了上千斤,都沒能引發她的哮症。”

“可不是麽,眼下無論走到哪裏,都能聞見一股子藥味。”善琴聞了聞袖口,“都沾到衣裳上了。”

青蔻愈發犯愁,“莫非她偷偷出宮了?”

善琴将一本燙金的花名冊遞了過來,“宮裏凡是能喘氣的活人,都在上面了——甚至包括冷宮裏的前朝廢妃和天牢裏的人犯。”

青蔻低呼,“天啊,這麽厚!”

粗粗一算,至少上萬。

“最可怕的不是數量。”善琴亦苦着臉,“聽馬将軍說,宮裏每月都會有莫名死去的婢女和太監,宗正寺也會新進一批奴才,補充到各宮。打個比方說,咱們前腳才出禦膳房,他們後腳便補了幾個小廚進來,而青痕經過易容,剛好就藏在其中——”

青蔻欲哭無淚,“怎麽辦!”

她不能再耽擱了。

再耽擱下去,連“龍嗣”都被惦記上了。

青蔻簡直難以想象,一本正經的夙姑姑,居然能将颠鸾倒鳳,說得那麽自然流暢。

“我只有雙拳兩腳,實在應付不了青痕、皇上和夙姑姑這麽多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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