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翩翩再少年(十六)

青蔻掀開布簾朝外望去,延綿數裏的山路讓她極為恍惚——她是真的,在回琳琅宮的路上?

昨日卯時至今,他們馬不停蹄,已經行進了整整一天一夜。

出行隊伍短小精悍,一共不足三十人。

馬車前方,馬淩與聞忠并辔而行,馬車後頭跟着青蘊、善書及善畫,外加車夫及二十名親兵,再無他人。

軟轎之內,虞筠霭正挨坐身旁,一目十行地翻看折子。

他身上傳來特有的溫度,以及清淺均勻的呼吸,無時不在提醒青蔻,她并非做夢。

兩天前的夜裏,青蔻将将睡着,又被善琴大力推醒。

“五小姐,皇上在殿外等您,像是遇到了十萬火急的事。”

青蔻一個激靈,馬上想到青痕,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

“皇上,發生什麽事情了?”

“四叔突然發病,危在旦夕。我已命馬淩前往品茶軒,請蘊大夫前去逍遙王府,你也一道。”虞筠霭拉着她朝宮門方向走去,“馬車太慢,咱們自己過去。”

青蔻竭力跟上他的腳步,“好端端的,怎麽病了?”

“四叔在府上宴請馮語柔一行,喝了不少酒,席畢之後,他獨自一人前往京郊墓地。據他的小厮來報,恐是喝酒在先,受涼在後,于是引發了寒病。”虞筠霭雙目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是我的錯,昨天是夏鬼的忌辰,我竟然忘了。”

“夏鬼?”

“夏鬼是前朝太醫,張進的師傅,也是四叔的莫逆之交,四叔曾将自己的表妹嫁與他為妻。”虞筠霭毫不隐瞞,“夏鬼對朝廷忠心耿耿,卻被雲老賊害去了性命。将近二十年了,此事一直是四叔心頭的一根刺。”

“原來如此。”青蔻唏噓,又寬慰道:“逍遙王身體強健,不過是受了點涼,皇上莫要過于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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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筠霭搖頭,“蔻蔻,四叔的寒病……算了,一言難盡。”

青蔻見虞筠霭一反常态,滿面焦躁,心知虞梓墨的情況恐怕不妙,于是握住他的手,“皇上莫急,青二乃再世華佗,逍遙王不會有事。”

虞筠霭反手握緊,“借你吉言。”

一出宮門,二人便運了輕功,直奔虞梓墨的府邸。

青蘊背了藥箱,帶着善書善畫兩個,已經候在王府門外。

幾名小厮正哭天抹淚,見到皇上駕臨,正欲下跪,虞筠霭已經越過他們,直奔虞梓墨的卧房。

“四叔曾經中過郎氏寒毒,不宜受寒,昨夜怕是犯了忌諱。”虞筠霭将虞梓墨的病況大致講了一遍,“勞煩蘊大夫想想法子。”

青蘊聽到“郎氏寒毒”四字,吃了一驚,随即恢複如常,從匣子中取出銀針,“煩請諸位,先在外邊候着。”

這一候,便是大半宿。

“想什麽呢?”

虞筠霭将墨盒推了過來,“既然閑着,幫我研磨。”

青蔻回過神來,“皇上和逍遙王同時出宮,萬一京中局勢有變……”

“北境有聞老将軍鎮守,我很放心。朝堂之上,蘇卓可堪大任。”虞筠霭手中朱筆一頓,在折子上劃下一道,“後宮諸事,我已全權委托太後和夙姑姑照拂。”

至于雲海天,他在莊子上養病的這些天裏,如意鎖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那些事情過于腌臜,虞筠霭不打算告訴青蔻。

他擡眼看着小壞蛋,“不用擔心青痕,無論她入宮是為保命還是行刺,只要你我不在宮中,她決計不會妄自行動。”

此時此刻,他唯一記挂的,是他的四叔。

眼下虞梓墨正躺在他們對面,雙目緊閉,薄唇暗紫,呼吸若有若無,俊逸的臉上不見任何生跡。

這樣的逍遙王,別說青蔻了,連他都是第一次見到。

“蔻蔻,你不知道……在我心中,四叔亦師亦友,亦兄亦父,如果他出了事……”虞筠霭簡直不敢想象。

青蔻打斷他的胡思亂想,“皇上放心,青二說了,千年寒玉應該能夠壓制郎氏寒毒,那就一定能夠壓制郎氏寒毒。”

好巧不巧,琳琅宮裏恰好有一片頂好的千年寒玉。

這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青蔻耐着性子繼續研磨,“別說十天半個月了,就算逍遙王在琳琅宮住上一輩子,我也是歡迎的。”

虞筠霭終于露出一絲笑,“幸得你們出手相助。”

“醫者父母心,青二懸壺濟世已有多年,他只是做了應該做的。”

“那你呢?琳琅宮戒備森嚴,你這樣大咧咧帶了外人進去,恐怕不合适。”

“投桃報李呗。”青蔻低笑,“論戒備森嚴,哪裏能比得上皇宮,皇上不也讓我進去了麽。如果我能回報一二……”

“有刺客!”

馬淩一聲怒吼,馬車之外響起乒乒乓乓的碰撞聲。

虞筠霭鳳目一緊,瞬間從腰間抽了長劍,“你守着四叔,我出去看看。”

說罷掀了簾子閃身而出。

青蔻手持軟劍,豎起耳朵,細細聆聽周遭的動靜。

愈來愈密集的打殺聲從四面響起,伴随着一聲聲慘叫。

耳際劃傳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劍氣,青蔻騰空躍起,直接沖着軟轎頂部刺去,一聲慘叫傳來,鮮血頓時染紅了明黃色的轎簾,空氣中彌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

轎子兩側同時刺入兩把長刀,青蔻一個鹞子翻身,利落地躲過攻擊,以迅雷之速劃破轎子一側的木板,一名黑衣人迎頭栽了進來,再一揮手,另一名黑衣人負傷倒地,捂着患處痛苦呻.吟。

轎子已毀,虞梓墨依然處于昏迷之中,對周遭險境無知無覺。

虞筠霭和青蘊圍站在距離他們不足一丈的位置,正與蜂擁而至的刺客殊死搏鬥。不遠處的叢林中,馬淩、聞忠、善書、善畫齊齊舞動手中兵器,一招一式間,屢屢有刺客倒下。

青蔻背靠馬車,望着眼前屍身遍野、血流成河的場面,面色凝重。

往前不到一裏,便是琳琅宮的入口。等候于此的刺客不止百人,個個手法淩厲,窮兇極惡,均是一等一的好手。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這是雲海天的最後一撲。

“狗皇帝,納命來!”

一個淩厲的身影狠命襲來,雙手揮着長短刀,口中狂叫不止:“你敢下毒陰老子,老子跟你拼了!”

“雲昭飛?”

青蔻驚叫,他居然會武功!

“保護皇上!”

馬淩和聞忠見狀,紛紛上前救駕。

未及他們趕到,虞筠霭一個利落地轉身,銀光閃爍,殺意盡顯。

雲昭飛的胸口登時多了一個窟窿。

“你……居然……”

他盯着胸口噴薄而出的鮮血,目光逐漸渙散,轉眼氣絕而亡。

其餘刺客轉眼作鳥獸散,跑的跑,逃的逃,戰局已定。

趁着刺客及侍衛全部湧去了虞筠霭的方向,一名頭戴鋼盔的親兵無聲無息靠近青蔻,雙手各持一柄流星錘,速度快得驚人。

青蘊眼尖,大喊一聲“小心”,剛要出劍,劍柄已被親兵砸來的流星錘死死纏住,對方奮力一揮,地面竟揚起飛沙走石。

青蔻心中大駭,正想上前營救,不料手中的軟劍已被對方的另一枚流星錘卷起,稍作掙紮,轉眼就被甩出去數尺有餘。

青蔻悶哼一聲,滾落在草地上,頭暈目眩,右手酥麻得幾乎不能動彈,唇齒之間全是腥甜的味道。

好一個深藏不露、力大無窮的親兵!

從前師傅及青老大總說,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她總算是信了。

此行陪同前來琳琅山的親兵,全是近身伺候皇上多少年的老人了,竟有朝她下死手的。若非青二撲過來,幫她抵禦了七成力道,方才那一錘全部落在身上,鐵定震碎她的五髒六腑。

真險——一時疏忽,差點成為黃泉路上的一名小卒。

虞筠霭被這一幕吓得魂飛魄散,撇下雲昭飛的屍身,飛奔過來,“蔻蔻!”

青蔻沖他眨了眨眼睛,“皇上……”

“你怎麽樣,”虞筠霭怕她身負內傷,不敢碰她,眼角都急紅了,“疼得厲害嗎?”

聞忠與馬淩合力,将手持流星錘的親兵制伏,掀了頭盔,為避免他咬舌或服毒,火速卸了下巴,再踩翻在地,等候發落。

“傷的不重,吃幾副藥調理一下,再休息幾日,很快就能恢複。”青蘊把完脈,又拍了拍青蔻的腦袋,嗔怒道:“打不過不知道躲?你傻不傻。”

青蔻揉着酸痛不已的右臂,勉強爬起身來。“再給我開幾貼消腫止痛的膏藥吧。”

虞筠霭終于松了口氣,想到內奸,更是火冒三丈。

“牧歌何在?”

另一名頭戴鋼盔的親兵撥開衆人,匍匐跪地:“屬下在此。”

虞筠霭居高臨下,洞透的目光露出冷冷殺意,他用劍尖指着內奸,“這就是你精心安排的人?”

“屬下疏忽了。”鋼盔之下的女人嗓音微微發顫,“屬下罪該萬死。”

青蘊查看過虞梓墨的情況,遲疑道:“皇上……”

虞筠霭轉而看他,“蘊大夫有話請講。”

“逍遙王……等不了太久了。”

虞筠霭一愣,瞬間恢複清明——此時并非清理門戶的最佳時機。

“聞忠。”虞筠霭遞給他兩樣物什,“你拿了朕的令牌,即刻回京,親率禁軍前往雲海天的莊子,活捉名單上所有逆黨成員,先關起來,待朕回京再行處置。”

聞忠難掩激動,“屬下領命。”

“嫣紅。”

喬裝為車夫的嫣紅立刻跪下,“在。”

“回宮禀明太後,軟禁雲若婉,刺死安莺兒、高倩、許珊三人及其婢女太監,其餘與雲黨往來甚密的嫔妃一并打入冷宮。”

“屬下領命。”

“馬淩帶其餘親兵駐守此地,無論用什麽法子,都要審出個所以然來。”虞筠霭咬牙切齒道,“厍家堡居然出了內奸,真是件稀罕事兒。”

聞忠和嫣紅不敢耽擱,當即牽了馬匹,轉眼消失在山路的盡頭。

牧歌依然跪在地上,全身發抖,雙拳緊握,一言不發。

青蔻忍不住開口:“皇上,您帶來的人都給派出去了,誰陪逍遙王療毒?”

“我。”

“可……”兩位都是萬金之體,身邊總得有個人照應才是。

“我可以照顧自己。”虞筠霭态度堅決,“也能照顧好四叔。”

青蔻只好作罷,“也行。”

青蔻領路,虞筠霭和青蘊扶着虞梓墨,善書善畫斷後,一行六人,穿過一片極為茂密的深林,來到一處水質清澈,蜿蜒自如的幽谷溪澗。

溪邊的深叢中停靠着一只小竹筏,筏子上面鋪着不少油布,旁人若不仔細,幾乎無法察覺。

青蔻掀了油布放在一邊,“皇上先請。”

虞筠霭與青蘊一道,小心翼翼扶着虞梓墨躺下。

待衆人全部坐穩,青蔻雙臂交叉擺開,蕩起竹筏。

“出發喽!”

竹筏順流而下,途徑無數深深淺淺的幽洞,曲曲含異趣,灣灣藏佳景。

青蔻動作娴熟,竹筏越劃越快。

水流時而湍急,時而緩慢,放眼望去,大片的藤蔓纏繞,碧水丹山相映,林間鳥語花香,側耳能聽溪聲,伸手能觸清波,當真一派好景致。

虞筠霭原本沉重的心情也逐漸明朗起來。

青蘊見狀微微一笑,“下面風光猶好。”

虞筠霭正欲發問,忽覺溪水驟然變急,竹筏如飛走在雲端,四面水花如柱,轉眼便被沖到一處開闊的河谷之中,順着河道激流而下,在一片嘩啦啦的水聲中,戛然停在一顆老樹旁。

青蔻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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