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翩翩再少年(十八)
亥時剛過,京城早已宵禁,但琳琅宮卻不然,在茶園和果園勞碌一天的弟子,紛紛回到各自房間,洗漱完畢,開始張羅夜宵。
明月高照,拔地而起的濕氣冰涼刺骨。青蔻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再次回到山洞。
她一踏入虞梓墨暫住的玉屋,就被什麽東西絆住,未及反應便撲入一個冰冷的懷抱。
“小心!”
虞筠霭的笑聲傳來,雙臂緊緊環住青蔻的腰身。“你笨死算了。”
小壞蛋換了身粗布便裝,鼻息之下是濃郁的花香、茶香、果香甚至藥香,比宮中嫔妃費盡心力調制而出的香料,好聞何止百倍,簡直沁人心脾。
青蔻剛想擡頭,卻被他捂着眼睛。
此時的虞梓墨正靠坐在玉床之上,一頭墨發無拘無束,随意披灑在肩頭,光裸的上身結實健壯,僅穿着一條單褲。他認清來人,順手拿起一件外衣。
“蘊大夫回去歇着了,說是明日再來。” 虞筠霭見他穿戴好了,才松開雙手。“我給四叔度些真氣,好讓他恢複得快些。”
青蔻驚喜道:“逍遙王醒了?”
“宮主別來無恙。”虞梓墨的嗓音溫潤渾厚,聽上去已然大安。“我都聽說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只能将大侄子賠給你了。要不要的,你自己看着辦吧。”
虞筠霭登時笑出聲來,“四叔好生大方。”又黏了懷中小小的一團兒,“那你要不要啊?嗯?”
青蔻只好裝聾,輕輕推開虞筠霭,将食盒中的飯菜依次擺放在玉幾之上——兩碗清粥,一盆窩頭饅頭,兩份醬菜,一籃山果,山中弟子的統一夜宵,清淡至極。
“青二交代過,逍遙王不能沾葷腥油膩,權且将就一下吧。”青蔻頓了頓,補充道:“再說我們這兒沒什麽好吃的,比不了宮裏的禦膳房。”
“味道不錯,甚合我的口味。”虞筠霭嘗了一口清粥,又咬了半口窩頭。
青蔻莞爾,“逍遙王感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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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事實上——”虞梓墨深呼吸道,“十幾年來,我從未這般輕松過。”
叔侄二人安心住下,或打坐,或調息,或下棋,或閑聊,忙忙碌碌十幾年,難得落得清閑,不光身子日漸強健,連心情也跟着爽朗輕松不少。
青蔻青蘊每日都會前來探望,施針的施針,送飯的送飯,盡足地主之誼。
直到青蘊發話,虞梓墨不用再住了,虞筠霭恍覺白駒過隙——他們竟已住了十天之久。
第十一日清晨,延綿病榻數日的虞梓墨終于重見陽光。他頭回見到琳琅山的景致,嚷嚷着不回京了,玩夠了再說。
張老伯出主意,“山後有座溫泉,那泉水具有開胃促食、息風止痙之功效,是老宮主的心頭好,二位公子不妨試試。”
青蘊頗為贊同,“墨公子歷經十日霜冷之苦,泡泡溫泉,确有助于理氣活血、利竅除濕,只那溫泉距離此處甚遠,道路險峻,需費一番周折。”
“無妨。”虞梓墨躍躍欲試,“正好活動活動筋骨。”
“一起?”青蔻拉了青蘊的衣袖。
對待青蘊,青蔻永遠是一副親密無間的态度,只要他們二人湊在一堆,虞筠霭便異常敏銳且不滿——青蘊的情緒貌似不大對勁,而小壞蛋正試圖寬慰他。
他有些吃味地想,自己的心情不好時,小沒良心的總是裝聾作啞。
青蘊神色黯然,“我還是不去了。”見青蔻瞪他,又勉強笑道:“咱們難得回來,我想陪陪她。”
青蔻只好作罷,“那我陪他們去。”
陽光明媚,青蔻領了雪公子,帶着虞筠霭和虞梓墨,朝後山方向進發。由于山間并無前人留下的路,他們只好挑看似平坦的地方,邊聊邊爬,倒也不覺得累。
眼前出現一簇矮樹,青蔻一跳一歪,一頭栽倒在叢中,随着“哎呦”一聲,雪公子頓時發出一陣狂吠。
“蔻蔻!”
虞筠霭伸手拉她,“摔傷沒有?這麽不小心。”
“我沒事……”青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雪公子,別叫了。”
豈料雪公子叫得更兇了。
虞梓墨指着不遠處的叢林,“它是沖着那邊叫的。”
雪公子一邊挪動一邊回頭,示意他們跟上。
“你看到什麽了……”青蔻只顧着追趕雪公子,剛甩開虞筠霭的手,不料第二次摔倒。
“啊!”
她順着一條狹窄的甬道下落,直直滑入一個地洞之中,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直冒淚花。
“好痛……”
“蔻蔻?還好嗎?”
虞筠霭簡直無奈了,小沒良心的自打進山,頻頻摔跤,別不是長了什麽病。
“你們快點下來。”
青蔻呆呆地坐在地上,眼角還挂着幾滴尚未幹涸的淚珠。
方才那一下子,兩瓣給摔成四瓣了,是真疼。
陽光順着洞口灑落進來,隐隐可以看清洞內的情景——石洞很小,洞壁有人工開鑿的痕跡,空氣中帶着濃濃的黴味,似乎還有一股令人作嘔的甜味,距她不足兩尺的土堆上,匍匐着一堆布料。
雪公子依然站在洞口,“嗷嗚嗷嗚”叫個不停。
直到虞筠霭和虞梓墨相繼進洞,青蔻才大着膽子去瞧那堆布料。
虞筠霭死死握了她的手腕,“可不能再松手了,聽到沒?沒見過你這樣毛躁的,連摔兩個跟頭,小孩子都比你強。”
“你們琳琅宮了不得啊……”虞梓墨從地上撿了木棍,對着布料亂捅一氣。
眼前出現兩具尚未完全腐爛的屍身,破爛的衣衫散落在森森白骨上,經過翻動,立刻散發出異常刺鼻的惡臭。
青蔻吓得想叫,被虞筠霭一把掩住口鼻,按進懷中。
“沒事,別怕。”
虞梓墨再翻幾下,彎腰撿起一顆掉落在布料下方的珊瑚珠子,面露疑惑。
“這珠子是……”
屍身下方散落着數顆同樣的珊瑚珠子,每顆都有指甲蓋大小,圓潤飽滿,在昏暗的洞穴內發出幽幽的光。
他與虞筠霭對視一眼,大約有了算計。
青蔻喃喃問道,“這珠子該不會是……初月國朝中重臣的飾物?”
虞筠霭訝異不已,“你認得?”
青蔻被問得莫名其妙,“我在書上見過。”
張老伯的幹女兒一直在初月國做生意,每逢佳節都會托人捎些禮品回來。青蔻與張老伯的關系親近,常能分得一杯羹,其中便包括介紹各國風土人情的畫本子。
“我聽說琳琅宮自然天塹,想要進山必須有竹筏和蒼鷹,才能通過瀑布懸崖?”虞梓墨問道,“一直都是這樣的?”
“沒錯。”青蔻點頭稱是。
“這兩名初月國人氏,不可能是擅自闖入的。”她明白對方的意思,“定是有人帶他們進來的,而且……”
“而且什麽?”
“除了師傅和青子輩的五個,其他弟子是不能擅自動用蒼鷹的。”
“你的意思是……剩下的四個人中,有與初月國來往的……”虞筠霭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青蔻心生無力,“細作。”
虞梓墨繼續查驗屍身,一邊翻動一邊斟酌。
“兩名死者均為成年男子,一名身材高大,年輕健壯,穿着樸素,腰間配有軍中所制的青鋼腰刀。另一名死者已過天命,身穿上等絲綢,裏衣夾層藏有珊瑚珠子串成的配飾,直到屍身開始腐爛,才将珠子露了出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兩位應是掩藏身份之後進山的,一主一仆,或是一尊一卑。他們身穿冬衣,距今至少死了大半年,或許更久。想必因為此洞幽冷幹燥,延緩了屍身的腐爛速度。”
“這半年來,并未聽聞初月朝中有重臣失蹤的消息。”虞筠霭蹙眉道,“四叔能否看出,他們因何斃命?”
虞梓墨為治寒病,這些年來博覽醫術,精通藥理,俨然成了半個醫者和仵作。
他指着一處斷骨,“這名年長的,是被一掌拍在胸前,當場逼斷心脈窒息而死。瞧,這裏已經斷了。”
“至于這名年輕男子,死得更慘一些。頸部被利器割斷,整個頭顱都被拽了下來,不知什麽兵器,端的厲害。”
青蔻首先想到青痕的鋼鞭,繼而是青老大的掌法,乃至師傅本人,都有這番本事。或是他們當中的兩人甚至三人聯手,亦有可能。
琳琅宮的秘密,遠比她之前了解的要多。
“這裏還有壁畫。”
青蔻順着虞筠霭的目光擡眼望去,兩側的石壁上隐約出現大片圖案。
三人靠近幾步,圖案立刻清晰不少。
堅硬的洞壁上,以匕首和石炭勾勒出一男一女練劍的情景,二人如影随形,極為默契,甚至有些暧昧,劍氣所到之處氣勢如虹,大有四兩撥千斤之态。畫中的清俊男子身背藥箱,妙齡少女額前點紋,分明就是青蘊和青蔻二人。
青蔻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這是……蒹葭合璧!”
虞梓墨挑眉道,“瞧這劍法圖,練劍二人如枝蔓纏繞,剛中帶柔,柔中帶剛,大有伉俪情深、夫唱婦随之意。”
青蔻莫名心虛,小心翼翼瞄了一眼虞筠霭。“逍遙王真會說笑。”
虞筠霭冷冷觑她,“我沒見過你練此劍法。”
“我和青二……”
青蔻哂哂的,蒹葭合璧需要練劍的二人心意相通,不僅她對青二并無男女之意,青二也只當她是自己的小妹——他将一門心思,全部放在了終日郁郁的青彤身上。至于青彤的心思嘛,青蔻摸了摸袖袋之中的碧蛇環,為青二感到不值。
“怎的不說話了?”虞筠霭追問。
心虛了?
還是被說中心事,啞口無言了?
“這劍法是師傅單傳給我們兩個的,但青二自弱冠起便下山歷練,極少留在山中,我倆一同練習的機會很少。我又是個疲懶的,練來練去都沒能突破第二層,要不是青老大……”
青蔻猛然住嘴,想起一件小事。
當初她剛到京城,因在雲府壽宴出盡風頭,被青老大禁足于品茶軒。彼時青老大逼她日日練此劍法,她并無多想,只當青老大是為她好。
再看石壁上的劍法圖,看似連畫數幅,卻都是第一層的內容。
琳琅宮無人不知,蒹葭合璧共有九層。
作此畫者,不可能是青蘊——他早已将九層功法爛熟于心,沒必要将自己畫在壁上以供觀瞻,更不可能慫恿他們來泡溫泉。
剩下的人,便只有青痕、青老大和青彤了。
青痕暫且不提,她與此事鐵定脫不開幹系。但其他人呢?
莫非……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再難拔出。
旖旎山莊的陸大鵬曾經招認,青痕在琳琅宮必有內應。皇上也暗示過她,隐藏在她身邊的內應,或為青字輩剩下的三人之一,或為琴棋書畫四婢之一。從眼前兩名死者身上,同樣可以佐證皇上的看法。
當初決定将品茶軒開在落霜城的,正是青老大。
如果青老大進京,并非為了尋找青痕,而是為了保護她呢?
這個想法令青蔻不寒而栗。
她是青老大看着長大的,對青老大的信任甚至超過師傅。
可青老大确實失蹤了。
青老大和青痕,與初月國有什麽幹系?
何況還有個雲府和雲若婉,以及一支糾扯不清的木簪。
青蔻雖不知二人的前塵往事,但雲若婉眼中的千絲萬縷,她卻看得明明白白。
不知不覺中,下落不明的青老大,将琳琅宮、初月國和雲府,連成了一張網,一張青蔻完全看不懂的網。
她看不懂,不代表皇上與逍遙王也看不懂。他們保持緘默,是因時機不到,還是另有原因?
如果是另有原因……
青蔻低頭,虞筠霭的手指,仍牢牢抓着她的手腕,又燙又緊,帶着毫無道理的肯定。
他的情誼,比她想象的要真切,也深重。
青蔻心中一暖,随後又是一酸。
事到如今,她對虞筠霭的依賴,早已超過琳琅宮內的任何一人。
他若不是皇上,該有多好。
青蔻心中百轉千回,殊不知虞筠霭已經掉進深不見底的醋海。
醋海沉浮,他游得十分艱難。
石壁上的劍譜令人遐想連篇,動若新婚夫婦閨房逗趣,靜如白發連理含情對視,動靜結合,纏綿悱恻。他不想承認,下筆之人實乃丹青高手,寥寥數筆,将二人的姿态及神色描繪得精準無比,簡直要刺瞎他的雙目,順帶灑了一把鹽巴。
若非蘊大夫剛剛救下虞梓墨的命,他非得提了劍去拼命不可。
他在憤怒之餘,又添了幾分苦悶和憋屈。
這滋味當真不好受。
虞梓墨看夠了熱鬧,悶笑不已。
“先收拾這兩幅骸骨?還是先去泡溫泉?”
青蔻回過神來,“這等腌臜事哪能勞煩二位動手,我再叫人過來吧。”知他着急,又微笑道,“溫泉距離此處不遠,再有半個時辰就到。”
虞梓墨拽了拽衣擺,“我在玉屋住了十天,每日只用寒潭水簡單擦洗,今兒又是爬山又是翻弄屍體,身上黏膩,簡直忍無可忍。既然不用管了,咱們盡快動身吧。”
“記得安頓他們,将壁上的畫一并毀了。”
虞筠霭黑着臉,拉着青蔻朝洞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