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翩翩再少年(十七)
青蔻停靠的位置十分巧妙,老樹的枝葉将竹筏牢牢接住,左右只要差上一尺,竹筏便會順着奔流不息的瀑布急轉直下,跌入萬丈深淵。
巨大的流水聲轟鳴入耳,蔚為壯觀。斷崖兩岸,山巒疊嶂。若非焦心虞梓墨的身體,虞筠霭真想多留一會兒。
除虞梓墨事先蓋了油布,其餘五人均被飛濺而起的水花打濕了衣裳和發髻,初秋的晌午,不冷不熱。他們已經颠簸了十幾個時辰,中途又遇歹人行刺,原本人困馬乏,如今被奔湧而過的瀑水兜頭一澆,反而精神了不少。
青蘊将右手手指掐在唇邊,卯足內力吹了一聲口哨,天空中出現三只成年蒼鷹。
蒼鷹盤旋而下,展開雙翅,優雅地落在老樹枝上,依次排開。
“逍遙王交給我。”他扶了虞梓墨坐上一只體型最為壯碩的,“小五與皇上共乘一只,善書善畫共乘一只,大家注意安全。”
青蔻選了一只臂展過丈的,拉了虞筠霭騎上去坐好,“皇上不恐高吧?”
虞筠霭皺眉,“沒試過,不知道。”
“抓牢鷹背。”青蔻自身後抱緊他的腰,“閉眼,閉氣。”
蒼鷹發出攝人心魄的長嘯,一頭紮進瀑布深處,穿過水流如注的雨簾,穩穩落在斷崖的另一端,磅礴壯麗的琳琅宮大門出現在面前。
待衆人站穩,一名年過七旬的白發老者,領着一名絕色姑娘站在前排,身後跟着三四十名身着藍色布衣的琳琅宮弟子,齊齊抱拳:“屬下恭迎宮主。”
青蔻指着他們介紹道:“這位張老伯,是琳琅宮的管家,青彤,我的四師姐。”
“張老伯,青彤姑娘,在下姓厍。”虞筠霭鞠禮道,“貿然前來,多有叨擾。”
張老伯爽朗笑道,“琳琅宮少有客來,就怕怠慢了厍公子。”
青彤掃視虞筠霭片刻,嫣紅的唇角微微一動,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卻是一言未發。
青蔻見怪不怪,“張老伯,馬車可有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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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主請随我來。”張老伯随即轉身,順便招呼善書善畫,“馬車太小,你們二人就不用跟着了,回去休息吧。”
張老伯親自駕車,青蔻、青蘊與虞筠霭護着虞梓墨,顧不得洗漱更衣,直奔寒洞。幾人忙着趕路,連吹帶曬,被瀑布打濕的衣裳頭發七七八八黏在一起,全然沒了形象。
虞筠霭的滿腔心思都撲在虞梓墨身上,毫不在意一身的狼狽。
這個發現讓青蔻大開眼界——每根頭發絲都透着尊貴及優雅的九五之尊,也有不拘小節的一面。
撇家舍業也要先救叔叔,虞筠霭對虞梓墨的感情可見一斑。
青蔻心中生出一陣異樣。
常言道天家無情,帝王無情,如此看來,也不盡然。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在一堵雕刻精美的石牆旁邊。
張老伯捋了捋胡子,“老朽歲數大了,受不得寒,不能跟着進去湊熱鬧。”又從馬車裏取了幾件棉服,“裏頭忒冷,都穿上點。”
青蔻笑着接過,“張老伯最貼心了。”
石牆之後是一處山洞,洞口以玉石鑄成,高寬各有三尺,僅容一人通過。洞外寒氣滲人,數尺之內不見任何草木。
青蔻舉着一只火把,虞筠霭親自背了虞梓墨,青蘊從旁悉心扶持,幾人披着棉服,順着洞口魚貫而入,通過一段狹窄崎岖的小道,洞壁有石有玉,嶙峋可怖,稍有不慎便會劃傷身體。
虞筠霭身量偏高,須彎下半截身子才能通過,加之負重前行,對前方道路亦不熟悉,深一腳淺一腳,步履維艱。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道路逐漸寬闊平整起來,拐過一處殘壁,眼前豁然開朗。
引入眼簾的,是一座氣勢磅礴,可容納百餘人的大廳,四周岩壁高低錯落,曲折迷離,沿着岩壁的裂隙,各式各樣的乳石姿态肆意,不假修鑿,鬼斧神工,自然成趣。
洞頂吊着上百枚大大小小的夜明珠,珠光璀璨,将整個洞底照的宛如白晝。
一泓清潭穿過大廳,潭水深不見底,水氣襲來,凄神寒骨。
虞筠霭面露驚疑,“這裏……”
“這裏怎樣?”青蔻眉眼彎彎,“是不是比禦花園強了不少?”
虞筠霭連連稱是,“确實。”
青蔻熄滅火把,順着清潭流過的方向繼續前行。
“前方就是千年寒玉了。”
洞中的空氣愈來愈稀薄,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夜明珠的色澤打在光怪陸離的鐘乳石群上,清冷詭異。
腳下出現了一大片美玉砌成的石路,深墨色的紋理猶如斷裂的冰塊,玉質堅硬,翠色晶瑩,大片亂紋如蒼松翠柏,行雲流水,別有一番意境。
虞筠霭緩步慢行,呼吸吐納之間,雖感寒氣逼人,冰涼徹骨,胸中竟是從未有過的神清氣爽,通透舒暢。再看一眼身後所負之人,盡管臉上依然不見任何血色,但眉宇之間的黑紫已經淡去了三成,不免暗自唏噓——琳琅山的洞府果然了得。
難怪蕭琳琅自請下堂,也要移居此地。
青蔻停在一排精巧別致的小玉屋前,“這片千年寒玉占地極寬廣,渾然天成。據說師傅當年游覽群山,無意中發現此洞,于是以此洞為基,建立了琳琅宮。後收了百名弟子,在洞中鑿了五間玉屋,供弟子習武練功之用。”
“玉屋既能舒筋活血,平衡陰陽,亦能祛病保健,提高內力。”青蘊補充道,“逍遙王所中寒毒,如果一時找不到解藥,須按照以毒攻毒之法,方能克毒。草民以為,将他安置此處,佐以适當的針灸及湯藥,定能保命。但要徹底治愈……”
“麒麟血。”虞筠霭替他回答,“一種傳說中的,無人見過的藥引子。”
玉屋建得方方正正,每間除一扇百年老樹雕刻而成的小門之外,均以整塊寒玉為材,矗立在霧氣缭繞的寒洞之中,宛若龍宮仙境。
青蔻推開其中一間,屋內布局與平常客房并無二致。
床鋪、桌幾、椅子、小櫃甚至盆碗碟勺,全部由寒玉制成,屋角挂着一枚碗口大的夜明珠,用以照明,地上還堆着滿滿一排酒壇子。
“此處極寒,喝不得水,須以酒驅寒。”青蔻打開一壇老酒,分別倒在四只玉樽之中,“皇上口渴了吧,嘗一嘗?”
虞筠霭接過,抿了一口,辛辣的熱流順着喉嚨而下,原本凍透的身體逐漸暖了起來,一種難以言說的舒暢自脊椎傳來,又熱又麻,氣血奔湧,與周遭寒氣形成鮮明對比。
難怪小丫頭酒量驚人,原來是在玉屋練就而成。
虞筠霭迅速将剩餘烈酒飲盡,扶起玉床之上的虞梓墨,悉心喂他喝了幾口。
虞梓墨的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起來。
青蔻揶揄道:“皇上是随我前去客房休息呢?還是留在這裏陪逍遙王?”
“玉屋乃習武之人百年不遇的珍奇瑰寶。”虞筠霭挑眉,“難得碰上這樣大的便宜,我自然是占定了。”
“來者是客,歡迎至極。”青蘊哈哈大笑,又轉念道:“逍遙王該施針了,煩請皇上移步隔壁。”
“住在這裏,需要注意什麽?”
“切忌飲水,其餘并無。”青蘊答道,“靜坐,調息,紮馬步,随皇上興致。”
“我要凍死了。”青蔻緊了緊身上的棉服,“晚些時候再來看你們。”
秋高氣爽,青蔻心情大好,坐了張老伯的馬車直奔果園。
“小丫頭氣色不錯,可見京城的水土養人。”張老伯的聲音洪亮,目光炯炯,精神異常矍铄。
“水土倒是養人,糟心事也不少。”青蔻苦笑道,“你聽青二說了吧……青痕沒找到,青老大又失蹤了。”
“人活一世,總會遇到麻煩。”張老伯馭馬前行,“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遇事莫怕,大家夥一起扛呗。”言罷,又好奇道:“方才兩位貴客面如冠玉,氣度非凡,可是你們在京城結交的新朋友?”
“可不是呗。”青蔻随便編了個理由,“要是沒有他們罩着,品茶軒早就關張大吉了。欠了人家的人情,總得還的。”
“那是應該,行走江湖嘛,要講究個道義。”
二人一路絮絮叨叨,轉眼到了果園。
果園門口卧着一條通體雪白的大狗,聽到車轍發出的聲音,先是豎起耳朵,再定睛一瞧,“嗷”一嗓子撲了過來。
“雪公子!”青蔻從馬車上跳了下來,“我好想你啊!”
雪公子一頭紮進青蔻的懷裏,嗷嗚嗷嗚叫個不停,黝黑的鼻頭蹭着青蔻的手掌,白花花的尾巴左右搖擺,興奮異常。
青蔻開懷大笑,緊緊摟了它的腦袋,又親又摸。
“你又胖了!”
雪公子像是聽懂了青蔻的話,濕嗒嗒的粗舌劃過她的脖子,癢得她直躲。
“你離開之後,雪公子蔫了整整一個月,不吃不喝。”張老伯心疼道,“下次出門,你帶上它吧。”
“帶是沒法帶了,但找到青痕之後,我會回來的。”青蔻恨不得将雪公子完全裹入懷中:“我才不舍得丢下你呢……”
“一見到這畜生,你便什麽都不顧忌了。”
青彤扭着水蛇般的小蠻腰,自果園深處走來。她擡袖掩着口鼻,明豔冷冽的臉上全是厭惡。“居然讓畜生舔你,真夠惡心。”
青蔻瞬間沉了臉,“四師姐。”
張老伯見狀,立即牽了雪公子離開。
雪公子不滿地低哼幾聲,依依不舍地盯着青蔻,一步三回頭。
“你這個宮主當得可真輕松,游山玩水,樂不思蜀。”青彤美目圓睜,滿面怒容,“師傅的仇,怕是早就忘在腦後了吧?”
“眼下內奸未除,居然帶回兩個來歷不明的男人。”
“青五,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面對青彤的咄咄逼人,青蔻無言以對——進京小半年了,她連青痕的半點影子都沒找到,說不心虛是假的。
“四師姐,師傅的仇,我不敢忘。”
青蔻盡量壓着火氣,“我一定會給師傅一個交代,至于宮主的位置,等師傅大仇得報,我也一定會交出來。”
“你最好說話算數。”
青彤狠狠瞪她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