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翩翩再少年(二十)
翌日清晨,青蔻姍姍來遲。
彼時虞筠霭和虞梓墨正低聲講話,見她出現紛紛露出微笑。青蘊一直守望山內弟子們居住的矮房,目光悠遠。善書善畫候在蒼鷹旁邊,手中牽了尾巴甩出天際的雪公子。
張老伯絮絮叨叨,抱着狗頭一番安頓,“你們記住,每隔一日給它喂些青菜,葷食喂多了消化不好,臭不死你們。”
青蔻歉聲連連,“我想找件東西,故而來遲了。”
虞筠霭從青蔻手中接過包袱,“嘶”了一聲,“什麽東西?沉得厲害。”又刻意壓低嗓音,“宮裏缺你什麽了,跟我說一聲就好。”
“玉枕,我好不容易才找着一件。”青蔻跟他咬耳朵,“雖說不如玉屋,但長期以寒玉為枕,能夠避免寒毒入腦,延緩失憶。”
青蔻怕人聽見,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你沒失過憶,不知失憶的苦。但我知道啊——這裏人多眼雜,你先幫我拿着,回京後再送給逍遙王。”
虞筠霭強忍親她的沖動,“都聽你的。”
天高雲淡,落水飛濺。
青蔻抱着雪公子,披了件油布制成的蓑衣。耳邊是呼嘯而下的瀑布,星星點點的水滴落在臉上和發間,冰涼刺骨。
懷中的狗子并不畏高,毛茸茸的大腦袋搭在她的肩頭,興奮得嗷嗷直叫。
青蔻莫名生出一種歸心似箭的感覺。
馬淩率衆紮了帳篷,已在琳琅山腳下駐紮了十幾日。
他遠遠見到虞筠霭一行的身影,激動到難以自持,險些掉淚。“皇上可算回來了,屬下等得好苦。”又朝虞梓墨鞠禮道,“恭喜逍遙王傷愈而歸。”
虞筠霭揮揮手,“進去說話。”
青蔻等人見狀,自覺住了腳步,很快便有親兵上前,邀他們赴帳內歇腳,又奉上熱茶雲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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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啓禀皇上,細作的嘴嚴得厲害,屬下用盡了法子,卻沒能問出一個字來。”
馬淩一進帳篷,便跪在地上,“屬下無能。”
虞梓墨随意尋了一處木凳坐下,“牧歌那邊什麽情況?”
“回逍遙王的話,牧歌自皇上進山之日起,便一直不吃不喝。”馬淩悄悄擡眼,瞥一眼虞筠霭。“方才聽說您回來了,哭着要見。”
虞梓墨心裏清楚,牧歌的身份十分特別。
厍家堡的現任堡主厍青,也就是虞筠霭的親舅舅,厍馨兒的親哥哥,曾有一名生死兄弟。牧歌是這位生死兄弟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脈。
大約二十年前,虞梓澈翻臉不認人,登基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派軍剿滅扶他上位的厍家堡,當時領兵的,正是雲海天。
那一戰中,牧歌的爹立下汗馬功勞,力竭而亡。
自從牧歌的爹死在虞梓澈手上,厍家堡和虞筠霭便欠下她一條人命。所以當牧歌提出進宮侍奉,他們找不出拒絕理由,只好允了。
厍馨兒試圖反對,牧歌為表忠心,甚至自種如意鎖。
厍家堡延綿百年,乃江湖上少有的家族傳承幫派,其聲望不亞丐幫,遠高于琳琅宮和旖旎山莊。說難聽點,仰仗的是如意鎖。
如意鎖是厍家堡的獨門暗器——将浸了劇毒的青銅制成能夠活動的蜈蚣,一百單八只腳上均帶着倒鈎,施鎖之人用內力将其催入體內,受鎖之人微微動用真氣,蜈蚣便會四處流竄,所到之處髒器全毀,肌膚斷裂,痛不欲生。
厍青終身未娶,早早将虞筠霭當作下任堡主,悉心培養,出于對已故兄弟的緬懷,他亦将牧歌看作少堡主夫人的不二人選。
畢竟牧歌對虞筠霭的心思,算是路人皆知。
奈何郎心似鐵,牧歌的一番情意通通落入溝渠。虞筠霭對女人沒興趣,對厍家堡的一切也沒興趣,尤其是如意鎖。
他一度想要廢除這種暗器。
最終還是厍青說服了他——如意鎖雖然上不了臺面,對付雲海天那樣的人,卻異常管用。
雲府壽宴當夜,正是牧歌帶領厍家堡弟子,為千餘名逆黨種下如意鎖,虞筠霭的大業才有了轉機。
思及此處,虞梓墨不禁有些遺憾。
牧歌的手段及功夫,在高手如雲的厍家堡,也是數一數二的。
廢了可惜,卻也留不得了。
相比一臉惋惜的虞梓墨,虞筠霭的面容平靜到詭異。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他親自提審細作,證明馬淩所言非虛。
一無所獲。
細作不知,一無所獲,才是最大的收獲。
虞筠霭心情異常沉重。
他只身一人,不緊不慢地走向牧歌所在的帳篷。
牧歌察覺來人,土灰色的面龐露出緋色的光。
“少堡主,您來了。”
虞筠霭淡淡望着她,一言不發。
“屬下、屬下知錯了。”
牧歌雙膝跪地,原本圓潤的雙唇因缺水而泛白,“求少堡主責罰。”
單論長相,她也算得上美人。雖比不上雲若婉的恬淡婉約,沈芷蘭的妩媚嬌柔,卻勝在與生俱來的銳氣與冷漠之上。
這樣的女人一旦示弱,尤其惹人憐愛。
虞筠霭雙眸微閉,陷入沉思。
他斟酌了許久。
直到牧歌雙腿無力,癱倒在冰涼的地上。
她柔柔低呼了一聲,虞筠霭終于反應過來,擡了眼皮看他。
“你說……你知錯了,我想問一句,你,何錯之有?”
“什麽?”
牧歌微微一愣,“少堡主的意思是……”
“想好了嗎,你究竟錯在何處。”虞筠霭輕嘆,“如果你答對了,我便饒你一回。”
牧歌微微攥緊雙拳,似乎十分困惑。
“屬下……不明白……”
“我說的不夠清楚嗎?你一直擅長揣摩我的心思。”虞筠霭轉身背對着她,“你爹為厍家堡鞠躬盡瘁,對舅舅有救命之恩,你進宮的十年來,也算勞苦功高。特別是前陣子撲滅逆黨事宜,你辦得妥帖利落,當真算我的左膀右臂。如果你實話實說,我會看在過往的份上,饒你一回。”
“屬下……治下不嚴,讓細作混入親兵。”牧歌遲疑片刻,“屬下真不知那細作的身份來歷,如若少堡主信得過,屬下願意前往審問。”
“僅此而已?”
虞筠霭的眼中劃過一絲失望。“我說過,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
牧歌深吸一口氣,“屬下愚鈍,還望少堡主明示。”
“治下不嚴。”虞筠霭輕輕笑了,“好一個治下不嚴,将自己撇的一幹二淨。”
牧歌倏然睜大了眼睛。
“既然你堅決不肯承認,不如我替你說了吧,也算你我主仆一場,互相留些體面。”
“青蔻宴請群妃那一夜,展紫藤被你掐死在禦花園。你的解釋是,怕她驚擾雲昭飛與安莺兒的私會。我雖心生疑窦,卻也不得要領。”
“如今看來,你當夜本想栽贓青蔻,再假沈芷蘭之手将她打成人犯。不想青蔻比你想象的要聰慧伶俐,三言兩語徑自解圍,讓你的計劃落了空。”
“四叔寒毒發作,我和青蔻出宮前往琳琅山。你明知雲海天與雲昭飛将趁此機會,給我最後一擊,卻知情不報,只是加派了幾名人手。”
“你這樣做,并非為了護我安全,而是為了趁亂致青蔻于死地。”
“你的想法很簡單——以我和馬淩聞忠的身手,以及你的從旁協助,逆黨難成大器,不過是垂死掙紮。所以你選擇賭一把,賭我安然無恙,賭你的人一舉錘殺青蔻,賭馬淩審訊無果,賭我看不透你的用心。”
“牧歌,我說的對嗎?”
“少堡主果然了得。”
牧歌爆發出鬼魅般的笑聲,“不枉我愛你多年……”
“直到現在,你還在賭。”虞筠霭輕嘆,“賭我不會催動你身上的如意鎖。”
牧歌垂下臉來,兩行清淚慢慢滑落。
她的右手食指忽然不受控制地微微彎曲,指尖冒出汩汩血滴,一枚暗青色的銅制蜈蚣緩緩露出高昂的頭顱,沾了毒的須子發出青綠色的光芒。
牧歌杏眼圓睜,吃驚地瞪着那條蜈蚣,喉嚨裏發出一絲古怪的悶哼。
“不!”
牧歌猛然間僵直身體,沖着虞筠霭低吼。
“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
她只敢吼,完全不敢奮力掙紮。
一旦掙紮,如意鎖會變得猖獗肆虐,令她生不如死。
她見過太多因此而經脈盡斷的人。
虞筠霭轉過身來,對她露出個漫不經心的笑。“我不該留下你,我亦有錯。”
牧歌癡癡的,那是一個讓她沉迷到無法自拔的笑。
“不得不說,你賭對了——我确實下不了手。”虞筠霭撚動手指,空中響起一陣細碎的碰撞聲。
牧歌慘叫一聲,重重撲倒,擡起婆娑淚眼,卻見如意鎖已破指而出,摔成兩截,滾落在她的身旁。
“你……”
牧歌不敢置信地盯着手指,她曾當衆種下如意鎖的位置。
“全堡上下,只我與舅舅懂得如何破鎖。至于解藥,想必你早已服過,我無須操心。”虞筠霭的眉宇之間全是風輕雲淡。
“如意鎖,我幫你取了出來,還你爹當年對舅舅的救命之恩。”
“你掐死展紫藤栽贓青蔻,我不再追究,還你這些年來的日夜辛勞。”
“你明知雲昭飛行刺卻知情不報,看在你一往情深的份上,我放過你。”
“但你派出親随,想取青蔻性命,我卻不能再饒你了。”虞筠霭的右手落在劍柄之上,語氣凝重。
“去右臂,逐出厍家堡,你覺得這處罰可重?”
牧歌狼狽不堪,不顧一切地喊道:“就為那種女人,你要将我逐出厍家堡?她憑什麽,她不配!”
“她配不配,你說了不算。”
虞筠霭瞬子一黯,手起劍落。
噴湧而出的鮮血濺在帳篷上,伴随着凄厲的尖叫。
青蔻對于發生的一切渾然不覺,用盡心思與雪公子逗趣。
一人一狗,一個跑一個追,活脫脫倆瘋子。
虞筠霭遠遠看着她,滿面戾氣漸漸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寵溺及依戀。
“皇上,還有兩件要事。”
馬淩低聲來報,“聞忠飛鴿傳書,雲若婉已被軟禁,雲海天及其黨羽全部押在天牢。只是雲昭遠下落不明,想來他已事先得到消息,提前逃了。”
虞筠霭不置可否,“第二件呢?”
“聞忠翻遍了雲府及其爪牙的住所,夙姑姑也将玉婉宮翻了個底朝天,均未找到虎符。”
“一塊都沒找到?”
馬淩搖了搖頭。
虞筠霭點點頭,“知道了,收拾收拾,準備上路。”
兩天後,幾輛外觀簡樸的馬車辚辚駛入落霜城。
城內熙熙嚷嚷,一片祥和之态,偶有巡邏的侍衛經過,無人察覺馬車的來歷。
他們不在的半個月內,落霜城經歷了一場無聲無息的硝煙。寒山國長達二十年的相權與皇權之争,悄然落下帷幕。
馬車之內,虞筠霭端了杯熱茶,出神地盯着與狗子滾做一團的小壞蛋。
正妻之位即将騰出來了。
狗質也到手了。
他的心肝寶貝,是不是該當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