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翩翩再少年(二十一)

好難受。

已經不能呼吸了。

青蔻感覺自己被困在水中,數次奮力張嘴,吸入口中的,只有冰冷刺骨的水流。她拼命掙紮,大聲呼喊,無奈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雙腿像被灌了生鐵一般,沉重且動彈不得,只能任由身體一點一點向下沉去。

她不會水,唯有拍打水面,胡亂伸着胳膊,想要抓住什麽。

四周一片白霧,隐約好像有什麽人在呼喊,聽起來很着急。她攥緊了拳頭,再一次徒勞地張嘴,希冀他們可以聽到她的求救。

他們沒有聽到。

她也沒有力氣了。

放棄吧,她想。

橫豎就是一死,溺亡雖然痛苦,卻也快極。

忍一忍,苦難便會過去。

腦中出現一道白光,呼吸亦不再困難,身體變得愈來愈輕,恍惚之間,所有的窒息及恐懼全部消失殆盡。

青蔻再次嘗試吸氣,雙腿使力,擡起胳膊,居然瞬間坐了起來。

眼前出現雕刻精美的檀香木幾,幾上擺了香爐,袅袅青煙散出寧靜而幽暗的香味。

窗外是寂靜的淩晨,月色很淡。

她這是……夢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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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宮數月,還是頭一次。

青蔻摸了摸額頭,又涼又粘,眼下已經入秋,盡管身上蓋着一層薄薄的棉被,不斷湧入的寒意仍令她難以遏制地打顫。

是夢,別怕。

她哆哆嗦嗦地安慰自己。

“蔻蔻,怎麽了?”

虞筠霭從小榻上起身,看到青蔻呆呆地靠坐床邊,面色蒼白,目光渙散,一副飽受欺淩的小兔子樣,心中大驚,跨步走了過來。

“發生什麽了?”

青蔻聽到他的呼喚,心中慢慢安定下來。

她不是一個人。

還好。

不,是太好了。

她眨了眨濕漉漉的桃花眼,“皇上。”

虞筠霭試探着問道,“做夢了?”

青蔻抿了唇,輕輕點頭。

“嗯。”

“夢到什麽了?”

“倒也沒什麽,是以前常做的一個夢。”青蔻将夢中場景挑挑揀揀講了幾句,“剛到琳琅山的那一年,我幾乎夜夜夢魇。後來喝了青二熬的湯藥,才慢慢好轉。”

“既然湯藥有用,今日叫蘊大夫進宮,再為你開一劑。”虞筠霭替她倒了杯水,遞到嘴邊,皺着眉看她。

青蔻的夢,顯然是當年落水時留下的陰影。

他動了動唇,十分想講些什麽——比如她是為了保護他才落水,比如他們之前就認識,不,比認識更勝一籌。他們之前是親人,相依為命的那種。

比如,她臉上的紋面,就是他的手筆。

他在紫竹林的小屋中,還挂了一幅同樣的風景畫呢——白雪覆蓋的小華山,怒放的萆荔草,冒着炊煙的村落。

關于青蔻臉上的紋面,虞梓墨不止一次問起過,都被虞筠霭打着哈哈應付過去。

畢竟只在竹屋中見過一次,他想不起來實屬正常。

再比如說……

千言萬語,似乎無從談起。

小壞蛋茫然且無助的表情刺痛了他。

他是該等她自己想起來,還是該主動出擊告訴她?

這個問題,已經困擾了他許久。

夢魇之後的青蔻格外脆弱,加上虞筠霭的表情實在詭異,她腦子一抽,脫口而出道:“皇上莫要擔憂,我很快就能好的。”

虞筠霭摸了摸她的頭發,眼中劃過質疑。

“是真的……剛到琳琅山的時候,我很怕黑夜,也很怕水,後來……”

虞筠霭追問:“後來怎麽了?”

青蔻眉眼低垂,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後來發生了更可怕的事,我的膽子逐漸大了不少。”

“更可怕的事?”

虞筠霭後背一涼,腦中閃過無數種可能。

懷洣,不,青蔻當年只是個八歲的小丫頭,她遇到什麽了?

蕭琳琅,也就是林霄,可不是個善茬兒。

能從郎氏破國之際全身而退,再次建立一個橫跨三國的生意網,此等手段,怕是絕大多數男子也比不上。

她的野心,不可能止步于那座小小的山頭。

在厍家堡不遺餘力的追查之下,蕭琳琅的謀劃,以及青字輩的五個,來歷如何,目的如何,他基本有了眉目。

蕭琳琅将她們選為弟子,是有特殊緣由的。

尤其是青蔻。

只是太過隐秘,厍青尚未查到線索。

無怪虞筠霭想法太多,身處皇宮,他見過太多陰險狡詐及喪心病狂,許多才幾歲的小宮女小太監,所遇之事人神共憤。

虞筠霭捏緊拳頭,神色凝重。

“蔻蔻,告訴我,後面發生過什麽?”

青蔻自知失言,敷衍道:“過去那麽多年了,不說也罷。”

虞筠霭哪肯罷休,挨着她坐下,與她十指相纏,不住追問。青蔻被問煩了,嘆氣道:“皇上可還記得,雲府壽宴那天,紅衣巫魅用了毒,我卻沒有中招?”

虞筠霭當然記得。

那日情況危急,滿座賓客僅青蔻一個能夠動作,讓他着實吃了一驚。從那之後,小壞蛋重新回到他的羽翼之下。

他曾武斷地以為,她與雲家、或是巫魅是一夥兒的,不中招很正常。

“前往巽城的路上,咱們遭遇了刺客圍攻,對方用了數條赤練仙子,還咬死了幾名侍衛。”青蔻繼續回憶,“那些赤練仙子,十有八.九是被我斬斷的。”

虞筠霭俊臉微紅,低頭咳了咳。

“是有那麽回事兒。”

那些個刺客都是厍家堡派出來的,不為別的,只為将雲黨埋在身邊的釘子拔.出來。如今再聽青蔻一說,他才察覺事有反常。

“你明知赤練仙子口含劇毒,卻一點都不怕?”

“沒錯。”青蔻直言不諱,“不僅是我,琳琅山裏青子輩的五個,都不會怕。”

一個模糊的想法破土而出,虞筠霭遲疑道:“你們……”

“師傅為了我們防身,曾用蛇鼠蟲蟻之類的毒物,對我們進行過專門的訓練。”青蔻刻意略過那些訓練的細節,直接講了結果。

“所以我不怕蛇,也不怕任何有毒的小動物。事實上——巫魅在壽宴上所用之毒,一定是從某種活物,而非草木之中提煉而成的,否則我不會半點毛病不沾。”

虞筠霭震驚到無語。

訓練。

青蔻說得輕松。

說得好聽點,是訓練。說得難聽,她就是藥人——專門為試毒而存在的,命如草芥、九死一生的藥人。

雖說分別了十年之久,可在虞筠霭的印象中,青蔻過得并不差。琳琅宮富可敵國,山內景色宜人,她雖說只是蕭琳琅的徒弟之一,卻不缺吃穿,上頭又有兩個師兄疼着,怎麽着也比流落街頭的強。

從某種角度而言,虞筠霭對林霄是抱有感激之意的。

原來他竟理解錯了?

蕭琳琅這個挨千刀的,竟用青蔻做了藥人!

虧得小壞蛋還心心念為她報仇!

她也配!

這事不能簡單過去。

哪怕她已經死了,哪怕青蔻并不介懷。

虞筠霭想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蕭琳琅,又想用最溫柔的态度去安慰青蔻。都是他的錯,是他的失誤和大意,才讓小壞蛋經歷了這樣的不堪。

“蔻蔻,對不起。”他将青蔻抱入懷中,越抱越緊,“我以後,一定會好好對你。”

青蔻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皇上?”

虞筠霭捧起她的下巴,輕輕親了上去。

門外響起一陣犬吠。

“雪公子?”青蔻被叫聲吓了一跳,推開虞筠霭,“它好像在叫。”

虞筠霭估摸着時辰,“估計是找我的。”

果不其然。

小常子細潤的嗓音傳來,“皇上,該起了。”

“知道了。”虞筠霭又親了親青蔻額角的紋面,“你再睡一會兒。”

青蔻打了個哈欠,翻身躺下。“皇上起得可真早。”

外頭天還黑着呢。

“我去練劍,回飛霜殿沐浴更衣,用過早膳之後再去上朝。”虞筠霭起身去披外衣,邊走邊說。“下朝後還要去審訊雲海天,今日忙得厲害,你不必等我,自己先吃。”

雪公子又是一陣狂吠。

青蔻對着門外喊了句,“別叫啦,再叫把後宮的娘娘們都吵醒了。”

紫竹林內,一個身穿紅色宮衣的身影等候已久。

“少堡主。”姹紫上前揖禮,“屬下回來了。”

虞筠霭微微側過臉來,“不用跟着了。”

“是。”小常子應聲離開。

清晨的竹林濃霧未散,空氣中飄着清冷的肅殺之意。

虞筠霭熟稔地拭着劍,“都查到什麽了?”

姹紫打聽到的消息十分清晰,大部分是老生常談,亦有幾處屬于宮廷秘辛。

“前來我朝商榷互市事宜的馮雨柔,乃夢溪國君主慕瑤的遠方甥女,也是迄今為止,夢溪國最有希望繼位的人選。”

“有能力與她争位的,僅有一人——慕瑤的獨子,攝政王冷蕭。”

“夢溪國的大位向來是傳女不傳男的,所以冷蕭原本不在考慮範圍之內。可如今慕瑤年邁,夢溪國有七成朝臣是支持馮雨柔的,也有三成年輕些的臣子認為,變則通通則達,與其找不出合适的女君,不如學學我們和初月國,幹脆選個男君繼位,總比滅國強。”

“要說他們也是沒法子了。三十多年前,慕瑤從族內千挑萬選了三名天資出衆的女子,悉心培養,準備從中擇優選出一位繼承大統。馮雨柔便是當年落選的女子之一。”

虞筠霭聽得有些不耐煩,“這些我都知道了,先說說‘幻溪若夢’。”

姹紫只好答道,“三名儲君定了之後,夢溪國遭遇了一場極為罕見的海上風暴,風暴過後,東海漁民将擱淺在海灘上的巨蚌剖開,發現了三十六顆黑色海珠,質地極佳。漁民不敢耽擱,由族長親自出馬,将海珠獻給慕瑤。”

“慕瑤見過海珠之後,認為天降祥瑞,大喜過望,于是請了國內最好的匠人,将海珠制成了三只手串,每只十二顆珠子,取名‘幻溪若夢’。在三名儲君共度及笄禮之日,親手将手串贈與她們。”

“如果夫人真的見過‘幻溪若夢’,或與三名儲君人選有些關聯。當然,這只是屬下的猜測。”

虞筠霭微微皺眉,莫非……

也不對啊。

初月、寒山及夢溪三國自北向南逐一排列,初月國土看似最大,卻是個苦寒之地,國人終年食肉,身材高大,多善騎射,婦人尤為彪悍,打起仗來以一敵二,巾帼不讓須眉。

寒山地處內陸,土地肥沃,百姓富庶,女子以嬌俏柔美著稱,雲若婉及沈芷蘭便是其中翹楚。

至于三國當中最小的夢溪國,毗鄰兩海,終年日曬,無論男女,大多身材矮小,且皮膚粗糙黝黑。舉個不算恰當的例子,馮語柔的容貌在國內也算數一數二,但放在寒山國的後宮裏走兩步,也就是塊浣紗局的料。

除去裝束,單論皮相,八成的宮人都比她漂亮。

虞筠霭自诩不是以貌取人的性子,但也很是瞧不上夢溪國女子的外形。當然了,他更不喜初月國的婦人。

他只喜歡青蔻這樣的。

說到青蔻……好吧,她的個頭的确不高,卻長了張十分典型的寒山國女子的面容,小巧,精致,嬌而不媚,柔中帶剛。

怎麽看都不像是窮山惡水養出來的啊。

算了,無妨。

她就算是石頭裏蹦出來的,也是他一個人的猴子。

他要定了。

姹紫盯着自己主子千變萬化的臉,內心十分感慨。

她與牧歌、嫣紅一樣,自幼便認識少堡主,是眼睜睜看着他從一個溫潤柔和的少年,成長為一代面癱皇帝的。

自從皇貴妃娘娘,不,是少堡主夫人入宮以來,少堡主是一天一個情緒。時而雀躍欣喜,時而憂傷苦悶,時而溫柔多情,時而煩躁不堪。就連剛剛表現出的孩子般的不耐煩,也是姹紫從未見過的。

她忽然覺得,谪仙般的主子終于像個活人了。

“我記得……當年那三個,一死一傷,另有一個下落不明?”虞筠霭終于恢複鎮定,繼續問道。

“沒錯。”姹紫撇了撇嘴角,“明擺着,是馮語柔和冷蕭下的手。”

大位之争,沒有不鬧人命的。

“那三名儲君都姓慕,被慕瑤分別賜名慕風,慕雅,慕頌。慕風是第一個殁了的,據說是吃壞了東西。”

虞筠霭冷笑,“中毒。”

法子夠土,但是管用。

“慕雅更慘,踏青時候不小心跌落山崖,成了癱子。在夢溪國皇宮裏養了二十多年,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精神倒還算好。”

“失蹤的那個,是慕頌?”虞筠霭挑眉。

“慕頌年紀最小,眼見慕風和慕雅先後出了意外,吓壞了,逮到機會跑了。”姹紫忍不住評價道:“屬下覺得,慕頌是個聰明的,雖說丢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但至少保住了性命。”

虞筠霭不置可否,“她們手上的‘幻溪若夢’,都去了哪裏?”

“慕風的那一串,随她一同下葬了。落棺那天,許多人都親眼看到,應該差不了。”姹紫補充道,“慕風是慕瑤最看好的一個,據說她為此哭了三天三夜。”

因為慕雅還活着,所以虞筠霭直接跳過她,“慕頌的呢?”

姹紫答道,“慕頌跑的時候,帶走了她的那一串。”

“你可曾見到她的畫像?或是打聽過她的樣貌?”虞筠霭不得不考慮一種可能——萬一,只是萬一,青蔻是慕頌的後人……思及此處,他更不耐煩了。

“你就說,她長得像不像夫人?”

姹紫忍了笑,“畫像倒是沒見到,但屬下認為,夫人見過的‘幻溪若夢’,應是慕雅的那一串。”

“哦?”

慕雅不是還活着?

這麽寶貝的東西,怎會旁落他人之手?

“慕雅跌落山崖之後,足足昏迷了兩個月,醒來之後,脖子以下都不能動彈了,當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分可憐。慕瑤為保她性命,重金懸賞,四處問診,終于找到一名民間神醫,靠着針灸和湯藥,治了幾個月。直到慕雅的上半身逐漸恢複痛感,勉強能夠坐起身來,神醫才離開夢溪國。”

“為她診病的民間神醫隐藏了真實姓名,卻并不難猜。”姹紫小心措辭,“畢竟天下聞名的大夫,一共就那麽幾個,說是才二十多歲,屬下按照年紀推算——”

虞筠霭雙目露出精光,“夏鬼?”

姹紫接話道,“屬下聽說,夏太醫入朝之前,曾經游歷天下,在夢溪國小住過半年。”

虞筠霭難掩激動。

夏鬼!

虞梓墨的至交,夏鬼!

“你接着說。”虞筠霭捏了捏拳頭,“還查到什麽了?”

“屬下輾轉找到當年伺候慕雅的婢女,确認了一件事——慕雅為表謝意,将‘幻溪若夢’送給了夏太醫。”

姹紫的話如平地驚雷,“兩年之後,夏太醫将其作為聘禮,送給了逍遙王的表妹,也就是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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