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薛洋直到跟着曉星塵回到他們住了幾年的義莊都沒有點真實感。
他們所住的義莊原屬一個單身老漢,器具雖簡陋陳舊但也一應俱全,原用來放棺材屍體的大堂右側是個不大不小的廂房,義莊內唯一的床鋪便設在此處。
矮床靠牆,因着薛洋受傷,這床一直是薛洋獨占,曉星塵則在房間另一頭的地上鋪了稻草陳棉将就着休息。
這次夜獵花的時間不長,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兩人都早早躺下,趕在天亮前自行休整。
薛洋側躺在床上,盯着地上的曉星塵。曉星塵教養頗好,睡姿都甚是乖巧,雙手交疊放在身前,睡時什麽樣,醒來也變不到哪裏去。天氣漸寒,他只多蓋了一層外衣,白衣勝雪,隔遠了看去像是等着被祭奠的死人。
薛洋因為“曉星塵是死人”這種感覺感到胸悶,卻不覺得這感覺有什麽不祥,畢竟他親眼見過真正死去的曉星塵——滿臉都是空洞眼窩流出的鮮血,脖子上一道血線,胸前也被血水染紅浸濕,比現在躺在地上這樣子狼狽多了。薛洋甚至想到,若曉星塵死時能有現在這樣一半的體面安詳,那也是好的。
躺在地上像個死人的曉星塵忽而道:“今日走了太多路,你腿傷未愈,明晚還是不要同我出去了。”
薛洋一愣,低應了一聲,兩人不再說話,不久曉星塵就睡沉了。
薛洋其實也很疲憊,但他舍不得閉眼,一眼不錯地看着曉星塵,心想這個夢比以前做過的都長了太多,眼前場景也不如之前見過的那些模糊,連曉星塵都更加鮮活,不再是其他夢裏冷冰冰死沉沉的模樣。
事實上他也沒做過幾次有曉星塵的夢。曉星塵死後魂魄都破碎了,不知道是不是魂飛魄散的人入不了夢,薛洋一遍遍夢到關于曉星塵的事,卻沒有幾次看得到曉星塵的身影,連背影都是奢侈,往往只模糊捕捉到一團白茫虛影,薛洋往前走幾步那虛影就消散了。更多的時候,他只夢到自己獨自在一口黑棺前,長久站立,長久沉默,不知今夕何夕。在無夢可依的白日裏,若實在太過想念,他便會開棺看一眼,只是為了讓屍身得以完好保留,也不敢看太多次。
他在這幾個時辰的經歷,是八年來從未有過的,讓他不想閉眼,生怕太快醒來,又是一場空。
然而當他熬紅雙眼,聽見雞鳴的時候,薛洋再次感到茫然。
這個夢實在是長過頭了。薛洋看着自己的左手,想。
他這一晚只顧着多看看曉星塵,直到現在天色破曉才抽出心神來想先前的事。他想到濃霧籠罩的義城,想到自己假扮曉星塵的種種,想到一直藏在懷中的鎖靈囊,最後才想到被斬斷左手手臂也沒有從藍忘機手裏搶回鎖靈囊的濺血之刻。
他記得自己閉眼之前似乎感受到了傳送符的光,他身負重傷,應是在光圈裏就已經失血而亡。
是了,他想起來哪裏古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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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當已經成了死人才對。
死人是不會做夢的。
那這又是什麽?
這時曉星塵也醒來了,同他打了招呼,出門取水燒飯。
薛洋渾渾噩噩地跛着腿走到門邊,看曉星塵摸索着從院中水缸裏打水,再走回屋中生火。
曉星塵抱着柴火經過薛洋身邊時,薛洋忽然往他身上一歪,曉星塵單手抱柴,另一只手急忙扶住失重的薛洋,訝然問道:“還好麽?”
薛洋抓住了他伸過來的手,半個身子都挨到曉星塵身上,借着支撐身體的便利虛抱了他一下,慢慢站起來,語氣歉然:“一下子沒站穩,多有冒犯啊道長。沒壓到你吧?”
曉星塵不在意地搖搖頭,關心道:“可是腿傷加重了?”
薛洋說不是,曉星塵就放心地繼續做事了。
曉星塵眼睛看不見,薛洋也只站在原地看他生火,并無幫忙的自覺。他握了握剛剛抓住曉星塵小臂的右手,似乎還能感受到隔着衣物傳來的對方肌膚的溫熱和柔軟。薛洋又默默将重心放到受傷的那只腿上,不知道站了多久,一股麻痛從傷處傳來。
有溫度的曉星塵,有痛感的自己。
這要說是夢,未免太真實了點。
薛洋心中疑慮更重。
他昨日擋下曉星塵的劍鋒,殺人放火,撒謊哄騙,都以為自己是在夢裏,做這些只是随心而為,卻沒想過若這不是夢,他該如何自處。
他并不懷疑自己失血而亡的記憶,無論是斷臂之傷還是丢失鎖靈囊之痛都無比清晰真實,他必定是死過的人。在他的認知裏,已經死去的人重回人世,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奪舍,可這身體是他自己的,那又和奪舍沒什麽關系了,況且若是奪舍,也不當有這時空重現的詭異情況。
薛洋不得其法,索性不再多想,他在哪裏都能活,如今走一步看一步也不是太難。
此後又過了一段時間,薛洋漸漸接受了現狀,他偶爾會向曉星塵套話,偶爾在義莊裏走走,在一些細節處尋找,又和記憶中的東西一一對應查證。
在義莊的生活平靜如常,這裏的鍋碗瓢盆桌椅板凳與記憶中全無二致,連大堂中幾口空棺材的位置都不變,唯一不同的是義莊裏沒有那個裝瞎的小騙子。
薛洋并不關心旁人的死活,多一人少一人都對他沒太大意義,這段日子的摸索讓他隐隐确定自己重生到了過去,雖然不知道原因,但是能和曉星塵多待片刻,他是沒什麽意見的,也沒有追根究底的心思,得過且過着,漸漸也能睡上一整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