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趙長華坐在馬上,冷眼看着一切,半個月前的恥辱還沒有完全消散,他一個師這麽大規模的隊伍,被敵方一個精英團和三個炮兵營打得四分五裂損失慘重,他這個師長還是手下幾個警衛和副官合力掩護突出敵人重圍,才勉強算是保住了一條性命,而原本的一個師就只剩下區區三百多人。
一百多人被驅趕到了江蘇邊境,士兵們累極餓極倦極,士氣低落,剛巧遇上這麽個寧靜安逸的小村子,一下子眼睛都紅了,連那唯一幸存的團長也蠢蠢欲動起來。見趙長華無意阻攔他們,便亮開家夥,沖進了小村莊。
不多時,村莊裏哀嚎疊出火光沖天,火光裏人影憧憧,老弱婦孺面對深夜驟降的兇神惡煞,毫無自衛能力,只得四散奔逃。趙長華歪着頭坐在馬上,面無表情。他的表情,他所有的喜怒哀樂,和他過去的赫赫戰功一起,在敵人強悍的德國大炮的威猛火力之下,全都被掩埋在他那坍塌的靈魂深處。
看着一些年輕的農民從睡夢中驚醒,拿着鐮刀柴刀斧頭等粗劣的農具當武器,負隅頑抗,他歪起嘴角冷笑了一下,就好像看到了半個月前用一些盒子槍駁殼槍之類的破爛武器對抗敵人的德國大炮的自己一樣可笑。
沒錯,他們是土匪出生的雜牌軍,沒有整齊一致的軍服穿,士兵們撈到什麽穿什麽;沒有像樣的槍械武器,他們從敵人那繳獲一支槍就多一支槍,沒有槍的拿着軍刀就上去肉搏;他們籌不到軍饷,開口向司令要,被無情的駁回,理由是:正規軍在西北打仗,比他們更需要錢、糧和武器。
頭上冠着正規軍的稱號,就可以理直氣壯的要人要錢要糧,就可以享有一切優先的權利,而他們這些半路被招撫的混編師就命如草芥,低人一等。
他自小父母雙亡,過着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十六歲就扛着一把鐮刀進了山,五年就成長為山寨裏呼風喚雨的一把手,手底下的兄弟們跟着他把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年輕,一表人材,占山為王,有兵有糧有槍,這樣的匪兵誰會不眼紅呢?
那個丁畢武,堂堂豫陝甘剿匪總司令,當年親自到他的山寨裏談條件,三顧茅廬請他出山,用平定天下的豪情壯志許他一個平步青雲的前程。他心動了,窩在這山坳裏,縱使威名遠播又怎麽樣?搶老百姓的奪老百姓的,總有一天要被政府繳了,還不如走出去,加入到那中原逐鹿的漩渦中心,成為主角成為強者,到時鹿死誰手也不一定。
就是那一時的貪欲,釀成今日的後果。在正規軍隊裏處處受打壓,處處被掣肘,處處被人瞧不起。打了勝仗,丁畢武連個屁都沒有。偶然打了敗仗,就一直被嘲笑被蔑視,兄弟們都擡不起頭。他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時已經身不由己,重新回去當土匪已然是不可能,他只有拼了命的練兵,拼了命的打仗,拼了命的應付那些須臾逢迎。
軍隊就是他的生命,他必須成為強者,總有一天他會将那些人踩在腳下,将當初所遭受的屈辱和冷眼千倍百倍的奉還回去。
可是他的全部努力,還不如另一位正規軍的首長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丁畢武将這一支花花綠綠良莠不齊的軍隊推上戰場,什麽也沒給。
他漸漸開始迷惘,他不知道是為誰為了什麽就在戰場上賣命,直到他那支規模還算可觀的雜牌軍在不久前那場戰役中被打得七零八落幾乎全軍覆沒,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失敗。
這一局,他輸了個徹底。
他沒有再回去複命,他心裏明白,丁畢武不會再給他機會,一個混編師的師長,手底下只剩下三百多人,要再想接近那權力的中心,可能嗎?
他就這樣帶着這些傷兵敗将落荒而逃,他這一生有過意氣風發的時候,有過一呼百應的時候,有過豪情滿懷的時候,可是現在,他已經一無所有。
也許,剩下的就是這條年輕的生命和不甘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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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座,您也吃點兒吧?”副官走上前來,雙手遞上兩個窩頭。
趙長華沒有動,眼神緊盯着前方,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從廢墟之中向他的方向爬過來,那孩子半邊臉染了血,眼神堅定而明亮,向前伸出的一只手掌如同一片薄薄的梧桐葉。
趙長華下意識的摸了摸槍套,空空如也,手槍在逃亡的路途中丢失了。他朝身邊的副官伸出一只手,簡短的下了命令:“槍!”
副官一愣,收回那兩個窩頭,将背在背上的步槍取了下來,雙手奉上。
趙長華接過步槍,熟練的上膛,微微歪過頭,閉了一只眼睛,瞄準。
那少年表情一怔,突然加快了爬行的速度,他不怕死,但是,在死之前他至少要對這個騎着高頭大馬身份不俗的男人說幾句話。他的母親和妹妹還在掙紮求生,作為家裏唯一的男子漢,即使是死,他也必須保護她們。
突然,兩個黑影快步沖上來,閃身擋在少年面前,少年瞪大了眼睛,擡起頭看着眼前那片陰影。
那是誰?面對槍口,站得那麽直,簡直像一株頂天立地的水杉樹,用生命為他擋下一片陰影。
面對瞄準鏡中突然出現的黑影,趙長華扣着扳機的食指微微一滞,身邊的副官卻已經警覺的喊出了聲:“什麽人?!”
石誠站直了身體,不言不動,以平和幹淨的微笑代替了回答。
元清河冷着臉站在他身後,口腔裏的血腥味還在彌漫。他不明白石誠為何會突然在此時改變行程,站出來管這等閑事,雖說将燒殺搶掠歸為閑事未免太過冷血無情,但是他的血、他的情早就為一個人流幹用盡,在大火焚毀竹林的同時灰飛煙滅。周璧笙的死,讓他體內的某些東西跟着一起消亡了一半。現在的他,渾渾噩噩,一心只求靠着那一點煙膏過幾天逍遙日子。
趙長華不由自主的慢慢放下了步槍,他不得不承認,有的時候,像這樣用笑容面對死亡的人會讓他産生極大的興趣。他雙腿一夾馬肚,馬便嗒嗒嗒的慢步走上前去,停在石誠面前。
他看清楚了那身姿,是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少年,比趴伏在地上的那個大不了多少,卻以一雙出奇澄澈,仿佛看透世事的淡然眼神凝望着他,流露出淺淺笑意。那不是一個少年應該有的眼神,因為他能從這眼神之中窺探出背後強大的靈魂。
他不由自主的怔愣在那裏,想要從少年的眼中解讀出更多的信息,卻沒有任何結果,只好重新看向少年身後另外那人。
稍微比那個少年年長一些,身量也比較壯實,只是不知何故一直耷拉着眼皮,将一雙頹廢的眼睛藏在額發的陰影之中,雙手被一副鐐铐铐着,鐐铐的另一端牽在少年手裏。那副鐐铐,是唯一讓趙長華能夠解讀出故事的物件。
少年側跨一步,将戴着鐐铐的男子掩在身後,仿佛是忌憚趙長華審視的目光,仿佛那鐐铐拴着的是他的寶物。他朝趙長華微微欠身行禮道:“軍爺。”
不等趙長華開口,副官已經走上前來,喝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小人張石誠,見過軍爺。”石誠依舊是微笑着看向趙長華。
趙長華身體向後靠了靠,似乎是受到他的感染,臉上一直冰封的表情略微有了消融的跡象。他曉得這個張石誠有更多的話要說,所以索性緘口不言,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軍爺,我今天以性命押下一注,三天之內替軍爺解決眼下的難題,軍爺可否放這些無辜村民一條生路?”
元清河鼻息間哧出一聲冷笑,他開始懷疑這小子的腦袋是不是在那次昏迷時出了什麽毛病。
趙長華只覺得心間如同有一道烈風呼嘯而過,将原本早已死寂的塵埃吹得漫天飛揚。不由正眼打量了那個自稱張石誠的少年。
這個仿佛從天而降的少年,竟然在短短的對視之間,已然窺曉了他的心思?而他卻連那少年的分毫都沒有看透,假如他現在站在戰場,面對的是一個敵人,那該有多可怕?
趙長華鐵青着臉翻身下馬,走到石誠跟前,瞥了一眼一臉冷然的元清河,指了指石誠說:“你跟我來。”
趙長華帶着石誠,石誠牽着元清河,只剩下一個一臉愣怔的副官,和一個匍匐在地一臉愕然的少年,迷茫的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
趙長華走進了村落,随便就拐進了一個小院子,兩個士兵跟了進來,石誠将元清河交到士兵手裏,客客氣氣的叮囑道:“請替我看好他。”
士兵将征求的目光望向趙長華,趙長華微微點了一下頭。他仍是猜不透這兩人是什麽關系,這樣非親非故似敵似友,着實讓人匪夷所思。
元清河在院子裏被那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強行止步,冷眼瞧着石誠跟着趙長華進了屋子。三年前看不透這個人,三年後依然看不透這個人,元清河覺着自己是越活越回去了。
兩個士兵見他不反抗,也沒有要逃走的意思,便不再理會他,在屋門口站起了崗哨。
元清河便在廊檐下蹲了下來,側着頭看天空那一道浩渺壯麗的銀河。
約莫半個時辰的功夫,木門吱呀一聲打開,趙長華向門外做了個“請”的手勢,石誠跨過門檻走了出來。
石誠和趙長華并肩,被手下小兵們簇擁着離開了,元清河被關進了屋裏。
農家的屋子很簡陋,并且潮濕悶熱,角落裏有個花盆,花盆裏杵着一根竹棍兒,竹棍上挑着一根幹艾葉搓成的麻繩,正亮着一點火光,冒出驅蚊的白煙。屋子中央有張挂了蚊帳鋪了草席的床鋪,有兩個樣式簡單的衣箱,還有一張柳木打造的做工粗糙的梳妝臺,是個女人的房間。他不知道石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他看到石誠留在梳妝臺上的麻布袋,那裏面有他朝思暮想的東西。
元清河走過去,将煙盤子取出來,雖然手铐很礙事,但并不妨礙他享受,他肩膀上的傷口一直隐隐的疼,急需煙膏來撫慰疼痛。他把家夥都掏出來一一在床邊碼好,東翻西找摸出一盒洋火,仰卧在床鋪上,翹着二郎腿燒起煙泡。外面燒殺搶掠的慘呼聲已經停止了,元清河心中頗為驚奇,這小子果真是有兩下子,幾句話就把這幫丘八收服帖了。
石誠推門而入的時候,立刻就聞到了房間裏淡淡的艾草味以及濃郁的鴉片煙的味道,他也沒生氣,彎着腰端着滿滿一盆熱水走進屋。
“少爺,天氣熱,我給你擦擦身子。”
元清河幽幽的擡起眼皮,他現在抽大煙抽得正過瘾,有些騰雲駕霧的飄飄然,看什麽都很順眼,他咧嘴一笑:“好啊。”
石誠一件一件的除了他的衣褲,将他剝成一柱白嫩飽滿的大玉米。用毛巾沾了熱水從頭臉開始,細細的給他擦拭。
石誠擦得很仔細,揭開肩上傷口的紗布看了,重新上了一點藥,又蓋了回去,像是自言自語般的說道:“有一點發炎了。”
元清河索性盤腿坐下,坐成一尊赤裸的不動活佛,任小和尚拿了浮塵給他拂去周身污物。
及至到了下身,石誠用手掌托起他那具家夥。雖然不過十九歲,但那活兒倒是發育得很壯觀,沉甸甸暖呼呼軟綿綿的托了一手,石誠掂量了一下,暗自吐了吐舌頭,難怪這少爺對着男人也能發情。
元清河睜開眼,蹙起眉頭,聲音暗啞的問了一句:“幹什麽?”
石誠心情特別的好,快速的給他擦拭了裆下,又蹲下身來,說:“伸腿,泡腳。”
元清河依言伸出腿腳踩進熱水裏,石誠給他搓着腳背的泥垢,這幾日的奔波讓他的腳面上開始浮起猙獰的青筋,就像某種侵蝕生命的植物根莖,深深的紮進他的身體裏,吸食着他的血肉與精氣。
石誠握着他的腳,一邊揉着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少爺,三更我要出去一趟。”
元清河閉着眼,用鼻音哼了一聲:“嗯。”
石誠微微一笑,他覺着今晚的氣氛很好,元清河乖巧得像個孩子,叫他幹嘛就幹嘛,也不多問。他托起他的一只水淋淋的腳放到大腿上,細細的給他按摩腳底穴位,笑問道:“舒服嗎?”
“嗯。”元清河依舊閉着眼,輕輕一點頭。
“少爺,天亮之前,我要是回不來,你就跟了趙長華他們走吧!”
“嗯?”元清河睜開眼,他的意識已經飄到九霄雲外逍遙快活去了,所以剛才那句話沒能消化好,“趙長華?誰?”
“就是剛才跟我談話的那個師長。”石誠垂下眼睑避開他的目光,一邊替他揉搓着腳底,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我看你打仗的本領也是有的,當了兵總不至于吃虧,而且跟着軍隊走,很容易隐藏行蹤。即使被沈世鈞李今朝他們知道了,只要趙長華夠強勢,他們就動不了你。”
元清河嗤笑道:“你不是還要帶我回去複命嗎?怎麽?這麽快就嫌我累贅了?”
石誠擡頭注視了他的眼睛,又微笑着避開:“我當年原本應該死在采石場的,現在竟然活到現在,我多活一天都是賺到的,所以也沒有什麽非做不可的事。能帶你回去複命自然是好,要是我半路丢了性命,也沒什麽好說的。”
元清河聽着他像是安排後事一樣,越發覺得不對味兒了。
“我跟趙長華做了個交易,今晚會給他弄到一批軍火,以此來交換全村人的性命。”石誠臉上依舊挂着笑,“當然也包括你的。”
元清河正視了他,突然冷笑一聲上下打量了他:“就憑你?”
石誠擰幹毛巾,替他仔仔細細的擦淨了每個勾勾叉叉的腳丫子。濕漉漉的腳在他胸前和大腿上留下一大片水漬,石誠垂下頭去盆裏撈他另外一只腳。
“終究不是好東西,以後別再抽了。”石誠這句話說得極輕,最後一句話被抽去了力道,“你總該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活下去。”
“還跟我扯起大道理來了?”元清河斜睨了他一眼,“你要去尋死我不攔你,但我怎麽活也不需要你多事。”
也罷,石誠在心中嘆了口氣,早知道他會是這反應的,這樣一個傲氣入骨唯我獨尊的人,怎麽可能乖乖聽他的勸。
那些村民太無辜了,坐視不理他做不到。他看着這幫窮途末路的兵痞,想出一切足以誘惑他們的條件來換取村民的幾十條性命。
石誠端起洗腳水,臨了門口的時候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吐出一句:“少爺,你保重,我走了。”
元清河拿着細長簽子挑煙膏的手頓了一下,直到石誠掩上門退了出去他才往門口看了一眼。
“矯情!”元清河暗罵了一聲,翻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将煙膏湊近煙燈,末了他又覺得沒了那個興致,索性把東西一扔,側着身子趟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