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石誠坐在樹蔭下,遠遠看着趙長華虎着臉扯着嗓子在對新兵訓話。
北平那邊,沈常德估計看到愛子的手指,吓得不輕,立時就派人快馬加鞭将贖金的一半送了過來,三大箱子捆紮得整整齊齊的鈔票,由一小支隊伍押送着,第三天下午就送到了夜渡橋村,講好等另一半贖金付清之後就放人。
趙長華得了這筆不菲的贖金,立刻開始招兵買馬,加上從沈世鈞那裏收繳來的一大批軍火榴彈,總算勉強湊齊了兩個團的人馬,牢牢的将這處山腳關隘的小村莊把守住了。村裏也開始大興土木,将原本被燒得搖搖欲墜的茅草屋推倒,建起了長排的亮堂磚瓦房當作兵營。在石城的強烈建議下,趙長華給村民們貼補了一筆錢用來蓋屋子安葬親人,這才總算把他們安撫了下來,已經有村民自發的回到山上的煙土作坊裏開工了。
已是九月末,正值秋老虎肆虐,灼人的日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直射下來,蟬鳴聒噪不已,石誠覺得有些炫目,将軍帽一拉,蓋在臉上,靠着樹幹打起了瞌睡。
“大哥,大哥!”
石誠一手壓着帽子沒有睜眼,他知道是江坤城那小子又纏了過來。
趙長華在附近幾個村莊征募新兵的時候,江坤城也報了名,只是因為趙長華怕招進來一些吃空饷的半大小子,于是将年齡定在十八歲以上,江坤城還不滿十七,理所當然的被否決了。于是他纏上了石誠,石誠被他纏不過去,就勉強答應收了他放在身邊當了個小勤務兵,日後等他年滿十八再轉正做真正的士兵。
“大哥,元清河他今天吃飯了!”江坤城興奮的拽着他的袖子不放。
“嗯。”石誠低低的應了一聲。自從搬去專門蓋好給他住的屋子之後,石誠便和元清河分了房,自己住在東屋,元清河獨個兒被鎖在西屋,雖說是同一幢房子,要算起來,石誠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踏進過西屋,又瞧着江坤城是一副伶俐的樣子,于是就讓他好生照料着。
江坤城拿開他的帽子,刺目的陽光毛茸茸的直往眼睛裏鑽,石誠忙用手擋住眼睛,罵道:“臭小子,活膩了不是?給你點顏色就開染坊!”
江坤城嘻嘻一笑,在他身邊坐下,用手比劃着:“今天吃得比前幾天都多,有這麽一海碗,而且,犯病的時間也縮短了許多。”
“嗯,好,賞你半天假,回去給你娘親幹活兒去!”石誠笑着用帽子不輕不重的在他背上打了一下,“快去吧!”
“謝謝大哥!”江坤城用食指搓了搓鼻翼一側,站起身,飛快的跑遠了。
指明讓江坤城照料元清河,只是因為放眼身邊幾乎都是趙長華的人,唯有這麽個孩子值得他信任。而江坤城心眼單純,只曉得他照顧的是石誠的一個遠房表哥,染了煙瘾,旁的一概不多問也不多想,省了石誠很多麻煩。
他眯起眼睛看着趙長華訓練新兵,心中暗暗打起了算盤。這支軍隊之中,不服他的人有很多,他也沒有一個信任的用着順手的人,趙長華是個謹慎多疑的人,假如有一天,這支虎狼之師得勢,他這個身份神秘來歷不明的參謀長,絕對不會再有重用的機會。
眼下,錢、糧、兵、槍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想要在這樣的情況下培植自己的勢力,難于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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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誠将帽子一拉,雙目在陰影下熠熠灼灼。
連年戰亂,陸青山這支山匪在這一處三不管的地界上當土霸王當得久了,就有些不思進取的意思,雖說勢力頗為可觀,但手底下的人耽于享樂,疏于練兵,天長日久就成了一支臃腫而頹廢的隊伍。
趙長華這支軍隊像是橫空出世一般立刻就打亂了山匪的陣腳,陸青山雖然人多,但是武器也是從鐮刀到劣質槍炮,良莠不齊,所以拿趙長華沒辦法,只得劃地而治,暫時性的維持着表面的和平。
而這樣的和平,對于趙長華來說是非常必要的,到秋末冬初,他像滾雪球一樣,已經将軍隊發展到了四個團,士兵個個精壯威武,操練得像模像樣。
第一場雪到來之前,趙長華終于打破了與陸青山協議的表面和平,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剿匪戰争。
石誠怕冷,因此一入冬他就貓進了煙土作坊裏,因為作坊裏的爐子常年保持着炭火,溫暖如春,他成天将兩手縮在袖子裏,研究研究這個,鼓搗鼓搗那個,雖說總是悶聲不響,但身份貴為參謀長,待人卻總是溫和有禮,讓人如沐春風,沒多久,他就和煙土作坊的工人們打成一片,甚至有幾個大嬸開始給他說媒,總被石誠含笑婉拒。
石誠鑽的深又聰穎好學,沒多久就自己琢磨出一套全新的提純方法,在他的煙土作坊裏推廣開來。雖說這套提純方法工序繁雜,但大大的提高了出産煙膏的純度和品質,同時,石誠也故意将價錢提高了一倍不止,這個價錢并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消受得起的。因為畢竟是個禍國殃民的事情,他希望盡可能的不要禍害到平民百姓。他更是根據煙膏的這一特征,別出心裁的為這種煙膏命名為“貴人膏”,每年限制産量,有價無市,在大都會裏極為搶手。
石誠頗有經商頭腦,又肯刻苦鑽營,三個月不到的功夫,他就牢牢的扣住了趙長華的脈門,一點一點的滲透進了煙土生意,堂而皇之的獨攬了財政大權,這件事情他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找不到一絲錯處。現在,趙長華所有的軍饷都要靠參謀長手中的這條商業路徑籌措,每一個銅子兒的出入,都需要參謀長兼任的財政大臣親自過目蓋章。也因此,趙長華的那些手下,裏子雖然還是不服這個年輕的參謀長,但面子上倒也馬馬虎虎過得去。
這一年,南京城也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午後開始,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的飄了一整個下午,到入夜時分,處處銀裝素裹,街面上車轍的黑色印痕縱橫交錯,燈紅酒綠的都會也似乎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無聲無息的覆蓋,一切的歌舞升平都變成了無聲電影,成為了一場悄無聲息的熱鬧。
石誠坐在汽車上,任汽車夫拉着他在南京城裏溜了好幾彎,好不容易才能進一次這樣熱鬧的都城,新置辦的西裝處處繃手繃腳,穿得他很不自在,腳跟腳趾已經叫那雙擦得精光锃亮的皮鞋磨破了好幾處皮。
石誠覺得車裏有些憋悶,伸手拉開車窗,一只胳膊肘支着車窗,手托着下巴,長長的朝車窗外出了口氣。他本是個修長勻稱的身段,加上臉蛋又精致俊逸,鼻頭凍得有點隐隐約約的粉紅,坐着一輛豪華的林肯,竟然平添了一身偏偏貴公子的氣度。車子沿着街道緩慢的流連,街邊聲色犬馬的娛樂場所不時有眉目如畫的名媛淑女進進出出,偶然與車上的俊美少年對上眼,心中都在詫異這個面生的公子究竟是哪家的新貴,美眸之中掩飾不住羨豔,暧昧的在他身上流連婉轉。
“張老板,你很有女人緣。”石誠并排而坐的是一個英國人,說一口生硬的中國話,三十歲左右的年紀,一頭卷曲的金色頭發,藍灰色的眼珠笑吟吟的看着石誠。
“大鳥先生,和您合作的這三個月非常愉快,所以,您有什麽想法,請直接對我說。”石誠在商場上素來不拐彎抹角,将生意做得簡潔明了。這英國商人全名叫丹尼爾·迪蓬,石誠叫不慣這拗口的名字,最後就直接叫成了大鳥。
丹尼爾·迪蓬叼着雪茄,噴出一口煙氣,石誠嗅不慣這濃烈的臭氣,以及洋人身上的體味,那體味混雜了香水味,雜糅成一種奇怪的味道,沖得他腦門疼。石誠便也摸出煙盒子,掏了根煙卷叼在嘴裏,英國人殷勤的擦燃一根防風火柴遞過來,石誠皺了皺眉,最終還是領了他的情,湊過去點燃香煙。
什麽時候學會的抽煙他自己也忘了,似乎是在一次秘密會議上,幾個人不知道因為什麽事情争得臉紅脖子粗,這位年輕的參謀長冷眼旁觀,百無聊賴的點了一根香煙抽着玩,結果一發不可收拾的愛上了煙草的味道——憂愁的味道。
“張老板,我很欣賞你們的貨,我希望今後可以全權代理你們的産品,只要有我在,銷路你不用怕,我會負責。”英國人轉動着藍灰色眼珠,從公文包裏掏出一份文件遞給他,“這是合約,張先生可以慢慢考慮,什麽時候給我答複都不算晚。”
言下之意,是要壟斷“貴人膏”的市場,石誠接過那份合約,草草的上下看了一眼,笑道:“大鳥先生為何這麽有自信?據我所知,這金陵城上百家大大小小的煙館,可沒有哪一家是挂的你的名字。”這話說得極不客氣,石誠本也沒想給他留餘地。
丹尼爾攤了攤手:“張老板,合約簽不簽是你的事,但這并不妨礙我們成為朋友,張老板難得來南京一次,我作為東道主,也該請你去消遣消遣。”丹尼爾在中國經商多年,中國話雖然有些生硬,但是對于一個洋人來說,這算是說得相當好了。
這句話卻叫石誠聽得不舒服,這幫老毛子,侵略別人的國家,屠戮手無寸鐵的人民,做着禍國殃民的勾當,現在還好意思腆着臉在他們的國土上自稱“東道主”了。
拗不過那英國人的熱情,石誠索性閉目,不顧形象的往座位上一攤,任汽車夫帶着他在南京城遛彎。
及至行駛到一處霓虹閃爍的巷道口,車夫轉彎的當口,石誠斜眼瞥見路邊的石牌上寫了“加冷路”三個隸體字。
加冷路,南京城有名的花街,裏面有二三十家大大小小的窯子妓館和地下賭場,是由南京城惡名昭著的黑幫控制的地區,黑幫似乎打通了政府的重重關節,上頭對這一片禁區是不聞不問,由着這條街在城市的一隅繼續腐爛,成為這座古都的一大敗筆。
道路兩邊都是陳舊的建築,雖說有些建築物看起來年代久遠破敗不堪,但統一的,所有的門面都粉刷裝飾得古色古香,棱棱角角枝枝杈杈的飛檐,和電線杆子托着的縱橫交錯的電線,在巷子上空交織成一道獨特的風景。
從那些精致異常的雕花窗格子裏透出各種顏色的霓虹燈光,二樓三樓的窗口傳出歌吹舞樂之聲,摻雜着男男女女的調笑聲和行酒令,卻是一派歌舞升平。門口站滿花枝招展的女人和形形色色的男人,或眉來眼去,或交頭接耳,或勾肩搭背,三五成群的,是妓館的女人在招攬顧客,這樣欣欣向榮的淫靡場景将冬夜的寒冷驅散不少。
汽車夫似乎對這一帶熟門熟路,很快就将車停在一扇朱漆大門裏面,石誠并不喜歡這樣處處散發着奢靡氣息的地方,他自認還是一個潔身自好的人,不願沾染一身難以洗刷的腐敗和風塵,所以猶豫着沒有下車。
直到英國人催促了三遍,他才不情不願的邁步下地,無可奈何的看了英國人一眼,還沒等他發話,一個頭戴冬瓜帽的夥計哈着一口寒氣,立刻迎上來,對着英國人一點頭一哈腰,讨好的問候道:“喲,爺,您好久沒來了!”
丹尼爾随手摸出兩塊錢打賞給他,問道:“聽說今晚有節目?我帶我的朋友來見見!”
這棟建築物的門面看起來絲毫不起眼,裏面卻是別有洞天,裝修得富麗堂皇,很是開闊。
一樓大廳擠滿了行酒作樂的紅男綠女,石誠他們被夥計迎入二樓雅間,坐在一張可以俯瞰妓館大廳的八仙桌前,石誠掀開珠簾俯瞰大廳,憑空生出一番太平盛世的感覺。
英國人似乎是這間妓館的常客,和各路夥計都很熟,上下打點一番之後,夥計跑得很勤快,上上下下幾個來回,八仙桌上就擺上了四盤八碗色香味俱全的冷熱菜肴。
石誠仔仔細細的看了菜色,嘗了幾筷子,都是些淮陽名菜,雖然食材并不非常名貴珍馐,但廚子确确實實很有本事,将普通的食材做出了不一般的水準。
英國人看他放下筷子,滿臉期待的問道:“張老板,味道如何?”
石誠很有禮儀的淺嘗辄止,笑道:“密斯特大鳥,您倒是個中國通!”
丹尼爾笑得十分爽朗,笑容中帶了幾分自豪:“我的父親是個英國人,我的母親是個西班牙人,但我是在中國出生的,所以也算三分之一中國人。我最喜歡中國三美:美景、美酒和美女,所以在英國念完書就急匆匆的趕回來,再也不想回英國去。”
石誠心說難怪這個英國人處處一副東道主的樣子,感情是把中國當作第二故鄉了。“大鳥先生年輕富有,自然有不少美女對您一見傾心,何必到這種地方來找樂子消遣,好端端的失了身份。”
英國人收起笑容,一本正經道:“張老板言重了。在我們大英帝國,妓女也是一個讓人尊敬的行業,她們不偷不搶,從來不給任何人添麻煩,靠自己的本領賺錢吃飯,撫慰男人,給他們應有的尊重和溫柔,我覺得這很好,完全不用覺得低人一等。”
石誠眯起眼,深深的看着他坦率正直的藍灰色眼睛,他頭一次從這個英國人身上看到了閃爍的東西。
“我并沒有貶低她們的意思,大鳥先生,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有時候是很無奈的,無奈到不得不去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才能生存下去。就像我這樣,兩手沾滿同胞的血汗和難以清洗的銅臭,但我依舊不得不去做,因為,我必須為自己,為自己重視的人掙得機會活下去。”石誠點起一支煙,筆直的吹出一口霧氣,仿佛如釋重負。
丹尼爾笑了起來:“張老板很幸福,有自己重視的人,我猜她是個很美麗的姑娘,并且,她一定很愛你。”
美麗?石誠腦袋裏浮現出元清河傷痕累累的身體和一張蒼白虛弱的臉。當初決意利用趙長華和他的軍隊,确實是為了逃避李今朝和沈世鈞的圍追堵截,為了保住自己和元清河的命。但是……石誠忙搖了搖頭,将他的影像從腦海中驅趕出去,無聲的笑了。
這個身形瘦削的年輕人雖然面上總是帶着八風不動的商業性微笑,但他實質上笑得很有限,是很刻意的保持了距離,對他有所保留的。這一番關于私人話題的交談,倒讓丹尼爾覺得這個張老板平添了許多親切感。
“我很欣賞張老板的精神,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那叫風骨。事實上,我并不想賺平民的錢,挂在我名下的煙館,都是高級場所,并不向平民開放,我的客人,一般都是官僚和商賈,所以張老板完全不用有任何心理負擔。”
“哦?”石誠重新審視着面前的英國人,他覺得有必要把這個人在心中重新定位一下。
正在此時,大廳中傳來清脆的鈴铛響,丹尼爾和石誠不約而同的側過身子,俯瞰一樓的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