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南京城有名的花街,加冷路。

一間門面不大的妓館,朱漆大門有些舊時王公貴胃的府邸的氣派,大門上方挂了一塊牌匾,上書“明月樓”三個大字,落款含糊不清,是個籍籍無名的賣字書生寫的。這間妓館夾雜在巷子兩邊緊緊挨着的大大小小的妓館茶樓酒樓賭場中間,顯得并不起眼。

但偏偏就是這樣一間毫不起眼的明月樓,大廳裏面卻是顧客盈門人頭攢動,比整條街上所有的妓館都要鼎沸。因為這裏馬上就要舉行一個盛大的拍賣,條子将各處搜羅來的年輕女子放在固定的妓館裏,明碼标價,嫖客就出錢買女孩的初夜,妓館老板有時也會過來看看,有姿色上等價格适中的,就買回去充當新鮮血液。

明月樓後院一間客舍裏,幾個老媽子進進出出的忙碌着。今天要拍賣的貨全都被關在屋裏,等幫她們洗漱打扮完畢,就能一個一個送到大廳裏去,供男人們自由挑選交易。

屋子裏晦暗憋悶,幾個女孩蜷縮在角落裏嗚咽不止。屋子中央坐着一個容貌姣好的年輕女子,手裏抓着一把瓜子磕得哔剝作響,她穿着一條開叉開到大腿根的碎花旗袍,二郎腿一翹,整條白花花的大腿就露在外面,不耐煩的抖動着。一個照顧她們的老媽子實在看不過眼,剛勸了她兩句,她就柳眉倒豎,怒道:“橫豎是馬上就要給賣出去的人,老娘就是這個樣子,你算哪根蔥?輪得到你管!”

與那些走投無路被迫賣身到妓館的那些女孩相比,楊蘭亭是與衆不同的。

她在妓館裏出生,不知道她爹是誰,她娘生了她沒多久就病死了,風月場上的女子,年紀輕輕就煙消玉隕,是很常見的事,假如能夠幸運的活到人老珠黃的歲數,落到個門庭冷落的下場,還不如早早就去投胎。

楊蘭亭從小就是跟在老鸨身邊長大的,跟着鸨母學了一腔子惡毒潑辣的言辭,鸨母看她聰明,就放在身邊帶着,預備着以後金盆洗手了跟前有個伶俐的孩子給自己養老送終,所以雖然身處妓館耳濡目染,鸨母卻管束得很嚴,沒讓她步了她娘的後塵。

誰知老鸨年初病死了,她實現了有人給她養老送終的願望,可楊蘭亭的生活卻沒了着落。眼看妓館的生意每況愈下,老板不願意養着她這麽個吃閑飯的,眼見她才十七歲,年輕漂亮,便将她放在這次要出賣的女孩們中間,打算一起賣出去讓她自謀生路。

一個夥計打開門,對屋子裏的女人們說了一句:“時候到了,一號,你跟我走吧!”

楊蘭亭冷眼看着角落裏一個眼睛哭紅了的女孩抖抖索索的站起身,面上淚流不止,可是不得不邁動步伐,一身嶄新的淺黃色旗袍開叉裏,隐約可見女孩布滿傷痕的大腿。

“哭什麽,我告訴你,這就是你的命!”夥計不耐煩的對她吼。

楊蘭亭“呸”的一聲對着那夥計的臉啐出瓜子殼,站起身雙手叉腰,陰陽怪氣的搖晃着腦袋,對那夥計罵了一句:“喲,我說小順,現在寶媽不在了,沒人管你,我看你怎麽越發活成個太監了?”

叫小順的夥計知道眼前這個姑奶奶得罪不起,好脾氣的一縮脖子,對一號說:“走吧!”

“慢着!”楊蘭亭伸出白花花的一條腿,一腳格開正要被關上的門,朝小順揚了揚雪白的尖下巴,說:“老娘等不及了要先去會會那些臭男人,小順子你給老娘開路,我第一個上!”

當楊蘭亭在大廳中央擺着的一張八仙桌上亭亭玉立的站成一尊待售商品時,大廳裏的男人們沸騰了。一雙雙淫猥的目光順着她細白的腳踝一寸一寸的朝她身上攀爬上去,落到她緊翹結實的屁股、纖細柔軟的腰肢、傲人豐滿的胸部上,男人們興奮得直朝她揮手,一雙眼中射出餓狼般的綠光,因為有一道欄杆阻擋着,否則他們早就迫不及待的撲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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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蘭亭嘴上挂着冷笑環視四周,觸目皆是一些猥瑣淺薄之輩,心中有些失望,原本她是打算要是有看得順眼的,便不顧一切的跟了他走,哪怕那人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窮光蛋,她也認了,總比當個妓女要強得多。

她并不知道,二樓雅座包間的珠簾後面,一雙幽黯沉靜的眼睛正饒有趣味的打量着她。

司儀拿着演說稿在進行長篇大論的開場白,一條一條的仔細說明拍賣會的規則和注意事項,楊蘭亭不耐煩的打了個哈欠,心中失望之餘,不由得玩性大起,一個惡毒的惡作劇就這樣醞釀了出來。

她看着年老司儀光亮的腦門,突然伸腿,一腳踹上他的後背!司儀一個踉跄,平沙落雁式着地,摔了個狗吃屎。緊接着,楊蘭亭猛力一蹬桌面,全場一片肅靜,男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全都直勾勾的看着八仙桌上的美女。

楊蘭亭清了清嗓子,大聲道:“諸位,今天,我們來玩一個游戲,不出明月樓的大門,就在場子裏,誰能追得到我,我今晚就跟誰走,分文不取,如何?”

男人們愣怔了一下,下一秒滿場爆發出熱烈的掌聲,紛紛為楊蘭亭喝彩叫好。

楊蘭亭将長旗袍掀起,前後檔在下身交互打了個結,變成一條形狀怪異的褲子,她不懷好意的笑了笑,眼中閃爍着狡黠愉快的光芒,眉飛色舞的說道:“準備——開始!”

說罷整個人做了一個緩沖之後,猛力一跨,像離弦的箭一般從八仙桌上跳将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就輕松攀上了二樓的欄杆,順着雕花木欄杆翻過去,眨眼就到了二樓走廊。

她沖整個大廳的男人們回眸一笑,一揮手道:“來追我吧!”

司儀在混亂之中想站起身,卻被人群推搡到了牆角,他扶了一把眼鏡,眼看場面已經失控,男人們怎麽可能放過這等游戲,都一窩蜂的紛紛擠上狹窄的木樓梯。走在最前面的被後面的人按倒,後面的人又被後來之勢推擠到牆邊,最後面的亂哄哄的向前拱,擠不到前面的就跟着瞎起哄,最前面被擠倒的人強撐着站起身,揪住身邊人的衣領就是一拳,另一人也不甘示弱,拳腳相加回敬過去。一時間,大廳亂成一鍋粥,細細一瞧,追楊蘭亭的人倒是少數,大多數是擠在樓梯上打了起來。

二樓雅座。石誠自顧自的端着一杯茶,慢慢的喝着,外面的喧鬧被這包間裏的寧靜格擋在外面。

丹尼爾伸長脖子看着窗外,疑惑的問道:“張老板,有時候我不明白,你們中國人為什麽喜歡自己人打自己人?齊心協力不是更容易達成目标麽?”

石誠抿了一口茶,笑道:“因為這個國家生病了啊……”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走廊上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石誠在心中默數了那漆皮鞋踏在木地板上的急促聲響,不緊不慢的走到門口,打開包間的門,瞬間就将那個女人摟了腰捂了嘴裹進懷裏。

楊蘭亭掙紮了兩下,在對上他的目光時,仿佛周身的力氣都被那樣一雙明淨的眸子吸走,身子軟倒在這個并不高大寬厚的男人懷抱裏。

石誠迅速後退,将楊蘭亭整個人帶向後方,騰出一只手将門帶上,并插上插銷。

緊捂在嘴上的手驟然松開,楊蘭亭長出了一口氣,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靠在門上的男人。這男人雖然也是一副她見慣了的大都會裏摩登青年的打扮,但是他不一樣。一副颀長勻稱的身軀将黑色西裝穿出一種儒雅俊逸的味道,頭發也是柔柔的垂在額前,并不是打了生發油的那種濕漉漉的惡心模樣,一雙幹淨清冽的眸子透過額發的陰影靜靜的看着自己。那一瞬間,楊蘭亭就感覺心中一根極細的絲弦被那樣柔和溫暖的目光觸動。

包間的變化讓丹尼爾目瞪口呆,他先是打量着被抱進來的女子,随即瞪大眼睛看着石誠,啧啧贊嘆道:“想不到張老板你還會英雄救美!”

石誠對楊蘭亭笑了一下,一指一旁的八仙桌道:“坐。”

然而,楊蘭亭屁股還未坐熱,門外卻是響起了砸門的聲音,她驚魂未定的看向門口。卻不想石誠親自倒了一杯熱茶,放在她面前,鄭重其事的說道:“我既然讓你進了我的門,自然就沒有随便讓你被他們捉走的道理。”

楊蘭亭驀地擡眼望了他,這個男人漂亮得過分了,卻和油頭粉面之類的詞語完全搭不上邊,他口中的承諾莫名的帶着毋庸置疑的力度,讓她震動不已。

門外似乎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紛紛擾擾的吵鬧不休,一會兒有人主張砸門,一會兒又有妓館的夥計們跳出來阻止。英國人頭上冒出冷汗,這樣的場面是他沒能預料到的,雖說他手裏拿着外國護照,可這裏不是英租界,不由他說了算,他只得幹着急,轉動着藍灰色的眼珠子,一籌莫展的看着石誠。

石誠笑得雲淡風輕,閑閑的坐下,端起茶杯,朝丹尼爾舉杯道:“大鳥先生,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今天給您添麻煩了。”

丹尼爾聽他這麽一說,後背又汗濕了一層,硬着頭皮重新坐下舉起酒杯,他曉得今晚這件事回頭需要他多方打點才能息事寧人了。

這時,門外的喧鬧聲突然低下去,有人在門口恭敬道:“丹尼爾先生,我是明月樓的老板,能否進去叨擾您一下呢?”

丹尼爾看向石誠,只見他依舊是不慌不忙的走到門前,鎮靜的打開門,把明月樓的老板讓了進來。

這明月樓最大老板,人稱杜三爺,說起來,也算是南京城裏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黑白通吃,在南京城,各個行業都有涉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今天恰逢他名下這間不甚景氣的妓館有節目,便帶了手下趕來鎮場子,卻碰到大廳裏衆人扭打成一團那樣亂糟糟的場面。

杜三爺一眼就看見包間裏的三個人,一個是拍賣品,一個英國商人,至于面前這個年輕人,他上下一打量,見這人态度閑适器宇不凡,也不好猜測他的身份,便拱手打了個招呼:“先生,得罪了。”

那青年只是微微欠身回禮,臉上依舊帶着溫和有禮的笑容,叫人找不出任何錯處。

杜三爺是個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的人,眼神毒辣頭腦精明,見這青年臨危不亂,的确是有幾分段數的,便隐隐把心中的怒火強壓了下去,只是瞪了手下幾個狎司一眼。

狎司立刻會意,紛紛捋起袖子,罵了一聲:“你這個小婊子養的東西,還想跑!”就沖到楊蘭亭面前。

楊蘭亭打開窗戶,動作敏捷的蹬上窗臺,向下俯瞰了大廳內的風景。窗臺距離大廳并不高,但大廳裏鋪就了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如果頭朝下墜落的話,大概也能痛痛快快求得一死。她環視四周,歌舞升平滿目繁華,她心中卻是沒來由的悲涼。

“別過來!”她冷厲的喝住了狎司的動作,“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

狎司們愣住了,統一的看着杜三爺,大老板不發話,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她放下旗袍下擺,整理了跑散的頭發,目光沉靜若死的一一環視了包間內的衆人,與石誠目光相觸時,胸中溫暖了那麽一瞬。

在這裏出生,在這裏死亡,她的一生,終究都沒能離開這個衰腐朽爛的地方。

但她的身子是幹幹淨淨的,未曾遭受任何玷污,并且,在她人生的最後一刻,竟然遇到了她命中注定之人,上蒼真是沒有薄待她,楊蘭亭仰起臉,茫然的看向這處混亂肮髒的世界,以及在那之中筆直站着的那個于她而言特殊的男人。

“杜三爺,”杜三爺眉毛一挑,微側過身,卻見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那個年輕人慢慢走上前來,一手握成空拳放在唇上虛咳了一下,随機雙手抱拳向他行禮道:“久仰杜三爺大名,今日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杜三爺冷哼一聲,面上還是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拱手還禮:“敢問閣下貴姓?”

石誠微微一笑,搖頭道:“貴不敢當,鄙姓張,名石誠,名不見經傳,讓杜三爺見笑了。”

張石誠、張石誠、張石誠……楊蘭亭站在窗臺上,怔怔的望着石誠,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這個名字。仿佛是感應到了這呼喚,張石誠竟然緩緩邁步,向她走來。

及至到了跟前,石誠仰起臉,微笑着看她,伸出一只手,用溫和卻不容拒絕的口吻對她說道:“下來。”

那兩個字就像是咒語,一瞬間将她敲醒,她魔怔了一般,慢慢向他伸出手,一下就被那雙白淨的大手有力的握住。

石誠将楊蘭亭拉離了窗臺,望着她筆直走到杜三爺面前,彬彬有禮的說道:“杜三爺今天能否賞我三分薄面,讓我領走她呢?”

杜三爺目光在兩人面上轉了幾個來回,臉上依舊是和煦的表情,語氣卻是不冷不熱的說道:“我手裏的人,不是誰随随便便三兩句話就能帶走的。各行有各行的規矩,閣下不會是囊中羞澀,沒有預備替她贖身的銀錢吧?沒有現款,可以開支票。或者,閣下住在哪裏,我派個人随你回去取錢,款子一到,你立刻可以将她帶走。”

楊蘭亭心中捉急,正要上前分辨,石誠私下握了一下她的手心,上前一步說道:“杜三爺果然是心直口快,只是我認為,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用金錢買到的,我若讓杜三爺現在随随便便開個價,豈不是玷污了這位姑娘?”

話音剛落,杜三爺仰頭大笑三聲,饒有趣味的看着他問道:“那閣下要用什麽方法帶走她呢?”

石誠返身走到桌前坐下,掏出紙筆,邊奮筆疾書邊說道:“我給杜三爺開個欠條吧,欠杜三爺一個人情,他日你可以随時找我來取。”說話的的時間裏,一張欠條已然寫好,石誠鄭重其事的檢查了一遍,确認無誤後,掏出印章,在末尾重重的按下。

杜三爺看笑話似的看着他把那張所謂的欠條送到面前,他想這個青年人不是個窮光蛋就是個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是個名副其實的傻子,天真的家夥。

但當他的目光落在欠條上時,登時就笑不出來了,他眼睛緊緊的凝聚在欠條末尾那一點朱丹色的印章上,仿佛能把紙燒穿。

看着這枚印章,他隐約知道了石誠的身份,這年頭,軍界裏的人物不是好惹的,不管這個張石誠背後是哪門子的軍隊,他一個商人,絕對是得罪不起的。

“杜三爺,如何?”

在石城的催促下,杜三爺将欠條小心的收進衣袖裏,瞥了楊蘭亭一眼,帶着幾個狎司轉身離開。末了對一個手下吩咐了一句:“別忘了把她的賣身契給這位張先生一并帶走!”

在門口看熱鬧的衆人掃興離去之後,丹尼爾湊上前來,滿臉崇拜的說道:“張老板你真是太羅曼蒂克了!”他曉得杜三爺素來是南京城裏的人物,在這裏經商多年,他也未曾敢去招惹這樣一個人,卻不想石誠初來乍到,竟然敢給這位地頭蛇來了一記悶的。

晚間,在旅館,石誠和楊蘭亭共處一室,讓她意外的是,他并沒有碰她,只是閑閑的和她促膝長談了一夜,直至天明時分才各自分床睡去。

第二天,楊蘭亭獨自帶着從明月樓收拾出來的衣物細軟離開,最後,她默默的回望了站在街尾目送她的男人一眼,暗暗咬緊了嘴唇,下定了決心。總有一天,她會成為配得上他的女子,站在他身邊!

因為,她已被他從黑暗中拯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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