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臘八節的傍晚,夜渡橋村上空飄漾着一股臘八粥的香氣。
全村的男女老少喜氣洋洋,晚飯過後就端了自家的長條凳,聚集在打麥場上,整整齊齊的坐好。因為照這裏的習俗,每年的臘月初八這天,村長都會請來黃梅戲班子,供村民們聽戲消遣,作為一年辛勞的鼓勵。
這個戲班子叫做七彩堂,并不大,六七個年輕男女就是骨幹,另有幾個黃口小兒,戲服道具也都灰蒙蒙,戲臺搭得極其簡陋,是個搖搖欲墜的樣子,幕布邊緣布滿老鼠洞,怎麽瞧着怎麽破敗。
但這一點都不影響村民們的興致,晴朗的傍晚,風不大,打麥場上已是人頭攢動,座無虛席,不少青壯拖家帶口的從鄰村跑過來趕場子聽戲。
趙長華今年連打了幾場勝仗,牢牢的将陸青山壓制住了,繳了不少槍械,斃了不少山匪,就等一開春天氣暖和一點直搗黃龍,将那撥山匪一鍋端了,把臨近幾個村子一并收複。因此,他興致極好,帶着手下幾員猛将也跑來了打麥場,占了第一排的幾條長凳,捉了一把瓜子,一邊磕着一邊說笑。
好戲開場,戲臺上唱念做打之聲混合着依依呀呀的吟唱,聽得趙長華直跟着搖頭晃腦,不時的也跟着附和兩句。黃梅戲是他的家鄉戲,他聽得高興了,熱烈的鼓掌,示意手下副官打賞戲臺上那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小花旦。
石誠籠着袖子從煙土作坊回來,遠遠的聽到打麥場的吟唱歌吹之聲,及至近了,他站在人群邊緣側着耳朵聽了一陣,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唱得不如李今朝”,便打算早些回去休息。
“參謀長!”不知道哪個眼尖的團長朝他一指,他曉得躲不過去了,便也不躲,笑了笑,朝趙長華打了聲招呼。
“參謀長,過來坐,給你留了位置。”趙長華往旁邊挪了挪,拍了拍空出來的凳子。
石誠凍得手腳冰涼,只想着早點回屋用熱水好好泡一泡,一點也不想在這裏喝西北風,無奈趙長華發話了,不能當着所有軍士的面拂了他的好意,便點了點頭,順從的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雖說他現在掌控了軍隊的財政命脈,人人都對他恭恭敬敬,但他曉得自己幾斤幾兩,從未恃才自傲恃寵而驕,只是安靜本分的做着他的冠名參謀長,并未刻意與人結怨,對于趙長華,也是保持着足夠的恭謹和距離的。
“參謀長,怎麽樣,這小花旦唱得好聽吧?”趙長華興高采烈的湊過來,目不轉睛的盯着臺上。
“好是好,就是不大聽得懂他在唱什麽。”石誠實話實說。
“哈哈!那是我家鄉方言,你當然不大聽得懂,這一出戲是女驸馬,想當年我經常去聽,都會唱了。”說罷像是為了驗證自己的話一般跟着唱了起來。
石誠望着戲臺上正在出将入相的驸馬,那人臉上畫了濃厚的油彩,但看得出他底子極好,骨骼輪廓分明,五官秀氣精致,雖說不如李今朝那般一唱起來就柔媚到骨子裏,但倒也算是個遺世獨立的璧人。
一臺戲終了,幾個演員紛紛攜手走下臺來,朝第一排的軍閥頭子們作揖行禮,石誠伸手虛虛的扶了扶那花旦,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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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花旦表情一怔,顯然是受寵若驚般低垂了頭,低聲答道:“小人董卿。”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是溫潤清朗,是個氣質溫和的男子。
石誠滿意點頭道:“你唱得很好。”
趙長華擡眼偷瞄着石誠,忽地,臉上帶上了了然的笑意。
石誠回到居所,直接就去了元清河屋裏。
自從半年前強制戒毒成功,石誠就不再鎖着他,給了他個副官的頭銜,讓他過着整日無所事事吃空饷的舒服日子。
身邊的警衛和副官都知道這人身份特殊,性子孤僻,于是一個個都躲他躲得老遠。自出逃被抓住差點殺了他那次之後,石誠就刻意疏遠了他,有時候十天半個月都不去看他一眼,但飲食衣物卻一樁樁一件件讓江坤城那小子給他置辦得妥妥帖帖的。好在元清河從來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他安安靜靜的在西屋過着他孤家寡人的日子,有時候讀讀書寫寫字,有時候看到他和江坤城在後院摔跤練把式,玩得滿頭大汗不亦樂乎,石誠便也點點頭,默許了。只是那些不良嗜好,石誠是堅決不讓他再碰。
自石誠前腳剛跨進門來,元清河就知道這人突然造訪,一定有事。
他側卧在床上,就着床頭一盞美孚燈,兀自拿着一本《拍案驚奇》,遮了大半張臉,也不說話,更不招待他。石誠自己從熱水瓶裏倒了一杯熱水,捧在手裏慢慢轉動着,凍得冰涼僵硬的手指漸漸溫暖起來。
他看着元清河,元清河看着泛黃的書頁,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無言的僵持了許久。
“少爺,我給你找個伴兒,可好?”石誠抿了一口熱水,緩緩開口。
元清河移開書本,看了他一眼,翻了個身,背對着他,用胳膊撐着頭,繼續讀書。
“今天遇上個唱戲的,生得漂亮,也挺有意思,話不多,像個小媳婦。”石誠彎起了眉毛,想起董卿那張秀氣而羞澀的臉。
“要過年了,這屋裏冷冷清清的,沒個人氣,收了他對外就說是個勤務兵也行……”石誠突然緘口不言,因為元清河已經一把掀了被子,臉色不善的大步走到他跟前。
石誠仰起臉來看他,這人戒毒戒了三個月,當時弄得瘦骨嶙峋不成人樣,現在經過三個月好吃好喝的調養,居然又養了回來,原本如死灰般的暗黃臉色變得潤白細致,薄絲綢睡衣包裹着勁瘦勻稱的身段,雙腿修長有力,而且居然又長高了許多,讓石誠好生羨豔。
元清河居高臨下的逼視着他,他頭發有些長了,背對着光,眼睛隐沒在劉海的陰影裏,眼神深處有什麽一閃即逝。
“你希望我做什麽?”元清河歪着頭,唇角逸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說起來,也有好久沒這樣面對面的說話了,石誠突然舌頭就打了結,突然就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龌龊。他不知道怎麽往下接了,只得讪讪的笑了笑:“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
元清河不屑的轉身,那種危險的壓迫感慢慢消失,石誠暗自吐了吐舌頭,不動聲色的低頭抿了一口熱水,為自己的莽撞感到後悔。
“一切全聽參謀長的安排。”元清河背對着他,聲音沉靜而溫和,讓石誠感到頗為意外,剛剛還有一絲忐忑,幾乎以為元清河要惱羞成怒了。
元清河重新躺回溫暖的被窩,直到聽到人悄然離去的聲音。
安排?沒錯,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些被他當成牲畜用鎖鏈囚禁的日子,那些身體內外痛癢難當如同萬蟲噬咬的毒瘾,以及那些渾渾噩噩明明昧昧不知所以的困頓,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那個人從來沒有顧及過他的感受,從來沒有問過他的意願,從來都無視他的自甘堕落,将他這一個原本已如行屍走肉般的存在,生生的改造成他所希望的樣子。那個人對他所做的一切,強勢得不需要任何解釋。
現在既然他已經有了安排,又何須親自來問他?
石誠若有所思的走回自己的東屋,透過夜幕卻看到兩個人正朝這邊走過來,等到走到近前一瞧,卻是趙長華身邊的鄭副官,以及那個分外惹眼的清朗明靜的少年,是方才那個戲子,董卿。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剛才還有意找董卿給元清河當個樂子消遣消遣,沒想到這會兒人卻已經送到了跟前。
鄭副官朝石誠行了個軍禮,說道:“師座讓我帶他來給參謀長瞧瞧,要是您滿意呢就留了,不滿意呢我再去給您物色。”
這話說得極其露骨,顯出石誠的荒淫無度來,似乎是趙長華故意要借機這麽羞辱他一番。石誠不動聲色的走到董卿面前,伸手上上下下的将他打量了,随即對鄭副官說道:“有勞師座,這份大禮我就收下了,天明再去給師座謝恩。”說罷便執起董卿的手往屋裏走,這在鄭副官看來倒真有點內火燒身急不可耐的意思了。
鄭副官古怪的看着他們進了屋,心想這參謀長表面上看起來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原來私底下還真有這麽一個嗜好,果然軍中的傳聞所言非虛。在他看來,參謀長是相當清俊漂亮的男子了,可惜竟然不學好,白白長了這麽一副美好的皮囊。鄭副官想到這裏直嘆息的搖頭走開,回去跟趙長華複命去了。
石誠坐在長凳上,百無聊賴的搖晃着腿,屋頂上一盞電燈發出暈黃的光。
這間他的辦公室兼卧室的屋子,角落的布簾子裏擺着一個大浴桶,裏面袅袅騰騰的冒着熱氣,從石誠這個方向只能看到董卿被蒸汽蒸得紅通通的耳朵。
為了配合軍營,村子裏早就建了公共澡堂等設施,但石誠不愛去,就差人去鎮上打了個大號的浴桶,在屋子一角扯上布簾子,自己沒事就悶在這個簡陋的浴室裏泡澡。
石誠将自己平時用的一截老絲瓜筋遞過去,問道:“以前有做過伺候人的活計嗎?”
董卿從熱水裏伸出一條細白的胳膊,羞赧的接過絲瓜筋,他明白石誠說的是什麽意思,他睜大清亮的眼睛透過蒸汽看着石誠,搖頭:“沒有……”說着就局促的垂下眼睛看着水面。
石誠不由自主的笑了,這孩子果真像個小媳婦,一說話就臉紅,讓人平白生出幾分疼惜的情感來。
“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石誠覺得這話說得很沒底氣,元清河那個莽撞霸道的家夥,生龍活虎的折騰周玉樹,石誠已經見識過無數次了,哪次事後周玉樹不是身上帶着傷,慘不忍睹的趴伏在床上直喘氣的。
誰知董卿突然擡起臉來,纖長的手指攀住浴桶邊緣,認真的看着石誠,臉上有了哀求的意味:“參謀長不要嫌棄我粗笨才好,我、我雖然不會,但什麽都可以學,什麽都做得來的……”說罷緊緊咬住下唇,好像下一秒,清亮的淚珠子就要滴落下來了。
“不回去唱戲了?”對着這樣一個天可見憐的伶人,石誠不由自主的将聲音放得柔和平緩。
“師座将我買下了,這些年越發的不好,師傅他們已經很久沒接着生意,戲班子的大家夥很久都沒能吃上一頓白米飯了,那樣一大筆錢,對師傅他們來說,很重要……”
他這話說得颠三倒四,卻聽得石誠莫名的心酸。起身翻出一套幹淨的白絲綢睡衣給董卿,然後坐到辦公桌前去,拉亮臺燈,打開上鎖的大抽屜,拿出支票簿,填上一個數字,蓋上自己的私印。
董卿從浴桶裏走出來,擦幹身子,自己窸窸窣窣的穿好衣服,他和石誠身材差不多,絲綢睡衣非常合身。他悄然走到石誠身後,用胳膊輕輕的環住了他的脖子。
懷裏的人身子猛然一震,慌亂的掙脫他站起身,退後一大步,問道:“你幹什麽?”
董卿不以為意,向前逼近一步,身子軟軟的靠進他懷裏,親昵的低聲喃喃:“參謀長,我這身子就給你,就給你一個人……”那個從戲班子裏買下他的師長對他說過,只要伺候好眼前這個人,取悅他,得到他的寵愛,那麽他将榮華富貴享之不盡。面對這個掌控着他命運的人,他恨不得化成水化成繞指柔,将他裹住纏住。
石誠僵硬着身子又退了一步,不動聲色的将那張支票塞到他手裏,又塞給他一個白色的小瓷瓶,避開他的目光,表情有些不自然的說:“叫你來,不是伺候我,是另一個人。”
董卿拔掉瓷瓶的塞子,一股濃郁清甜的桂花香氣立刻在屋子裏飄散開來,是一瓶浸了幹桂花的香油,就算懵懂如他,也立刻明白了這瓶油是幹什麽用的。他詫異的望向石誠,原本他還暗自感嘆自己的幸運,竟然得到這麽一個位高權重又年輕溫柔的金主的垂青,只可惜似乎是打錯了如意算盤,獻媚獻錯了人。
“阿坤!阿坤!”石誠不再看他,大聲朝門口叫着。
一個少年勤務兵揉着惺忪睡眼跑了進來,似乎是他的心腹,只一個眼神,少年就明白了一切,将董卿領了出去。
董卿又回頭看了一眼他,那人靜默的站着,一手握拳撐在書桌邊緣,表情全部隐藏在額發的陰影裏。
的确是個俊逸溫柔的人,可惜卻不是他的命定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