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入夜時分,天邊飄來一朵鑲着金邊的暗紅色的烏雲,不多時就淅瀝淅瀝的開始下雨。雨絲如針如線,随風入夜,街道漸漸寧靜下來,偶有黃包車夫拉着車從濛濛雨霧中穿過,消失在霓虹閃爍的街道盡頭。

一輛黑色的道奇汽車停在伊麗莎白飯店門口,車門打開,下車的黑衣男子托着一把亮銀煙袋,他有着極其清俊精致的眉眼,白皙細致的面龐,腦後一條黑亮飄逸的長馬尾為他平添了幾分優雅妩媚。這樣一個惹眼的男子,随随便便這麽一站,就引來無數羨豔的目光。

兩個門童迎上來,一個引領車夫将汽車開往指定地點停放,另一個撐着傘引領這位身份尊貴的客人走進餐廳。

這是一間西式餐廳,建在伊麗莎白飯店開闊大堂的一隅,餐廳并不大,主廚是西洋人,西班牙風味的牛排是他的拿手菜。

也許是因為下雨,此時餐廳裏的客人并不多,走廊盡頭的留聲機裏流淌出綿軟甜膩的流行歌曲,客人多半為黑發黑瞳的中國人,因此今天播放的音樂也就跟着客人的口味走了。

李今朝面帶微笑的環顧了四周的餐桌,徑直走向偏僻角落裏的那張桌子,光潔的大理石桌面倒映出坐在桌前男子俊逸清秀的臉。

“等了很久?”李今朝在石誠對面坐下。

“沒有,”石誠回過神,看着他,眼中氤氲着笑意,随後他招手叫來了一個白俄侍者。

“他和英國人都沒有來?”李今朝環顧四周,漫不經心的接過侍者遞上來的菜單。

“我不懂洋文,你看着點幾樣菜吧,據說這裏的牛排很好吃。”石誠捧着一杯加了一片檸檬的汽水,眼神越過菜單,笑得坦然。

年輕英俊的白俄侍者謙恭的彎腰傾聽,李今朝指着菜單叫了幾個菜名,外加一瓶龍舌蘭酒,侍者記下點單,彬彬有禮的鞠躬離去。

李今朝兩手交握,手背撐着下巴,細長優美的眼角眯成一條弧線,一眨不眨的盯着石誠。這個少年老成了不少,并不僅僅是容貌,而是将那種端莊穩重淬煉在了他一颦一笑一舉一動之中。

石誠放下汽水,詫異的摸了摸下巴:“我臉上有東西?”

“你過得……好不好?”李今朝在心裏嘆息,他承認這是明知故問,只是,隔了半年多再見到他,他以為心中那處缺損可以補回來,可是,那裏始終缺了一塊,隐隐作痛,無論用什麽都填補不滿。

“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石誠實話實說,雖然如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再需要終日躲避追殺,但玩火者必***,這個道理他很明白,趙長華絕不是一個可以長久任由他操縱的主。

“倒是你,怎麽蓄起長發來了?像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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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喜歡?”李今朝反問,那日,這個少年手執一柄木梳,任那頭如流水般柔潤的假發在指縫間流瀉,他透過鏡子,看到了少年臉上如癡如醉的紅暈。

石誠沒有答話,這時,白俄侍者端着托盤走過來,托盤裏是一瓶酒,兩個酒杯。他向李今朝展示了一下,然後熟練的開了瓶,放下兩只小小的水晶方杯。

李今朝掏出兩張鈔票放在白俄侍者的托盤上,侍者恭謹萬分的深深鞠了一躬,悄然離去。

“是我請你來的,倒像你是個主人了。”石誠笑了笑,低頭看着酒杯,杯底躺着一片幹檸檬,杯口沾滿一圈白色的結晶,他湊上去嗅了嗅,是鹽。

“這酒叫龍舌蘭,是西班牙人從一塊很遙遠的大陸上進口過來的。”李今朝站起身,朝兩只酒杯裏斟滿深琥珀色的酒液,幹檸檬被浸透,立刻舒展成新鮮的模樣。

“這酒香味很獨特,喝得時候不覺得,但是後勁很大。”李今朝端起酒杯,伸舌頭舔了一下杯口的食鹽,邪邪的笑了一下,說道:“你嘗嘗看。”

石誠蹙眉抿了一口,确切的說,他只是撥開大部分鹽粒,用嘴唇沾了一點點酒液。他不太能喝酒,最近總是被趙長華有意無意灌下去一點,倒也慢慢開始習慣了酒的辛辣濃烈。這酒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難喝,帶着食鹽的鹹味和檸檬幹的酸味,另有一種淡淡的特殊的香氣。只是一口,石誠便把酒杯放在一邊,不再去碰。

李今朝将杯中液體一飲而盡,把檸檬片含在口中慢慢嚼着,漫不經心的輕聲說道:“不用怕,我要害你,昨天在家裏就動手了,酒裏沒毒的。”

他說話的聲音極輕,卻像一個驚天響雷一般在石誠心中炸開。

李今朝沒有任何表情的垂下眼睑撥弄着杯口的鹽粒,他只是覺得有點悲涼,事到如今,好不容易見到他了,這小家夥卻處處防着他,連像個老朋友一樣坐在一起喝一杯的念想,都變成了奢望。

你寧願相信我會害你,也不願相信我會愛你。

李今朝側過臉漫不經心的看着玻璃窗外煙雨朦胧的街景,淡淡說道:“可以叫你的人撤走了?”說出這些話,他面上沒有任何不悅,可是一字一句擲在石誠心間,輕而易舉的将他友好的僞裝撞得粉碎。

到底是李今朝,跟旁人不是一個段數,輕易就識破了四周的埋伏圈。

石誠默然的回過頭,向任意一位僞裝成顧客的特務遞過去一個眼神,立時,那些或站或坐的閑雜人等悄無聲息的散了個幹淨,餐廳變得空曠冷清,一個顧客都沒有。

石誠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任酒液的苦澀與鹹辛在唇舌之間散開。李今朝舉起酒瓶又給他滿上了,石誠來者不拒,仰着脖子喝得一滴不剩。

連喝三杯,石誠垂下眼睑說:“夠給你賠罪了嗎?”

信任這東西一旦破碎,就再難圓滿,更何況,這兩人之間的信任是如此的脆弱易碎。直到白俄侍者端上牛排,兩個人再也沒說話。

石誠并沒有去動食物,對于西餐繁瑣的禮儀他一向深惡痛絕。他看着李今朝無聲的切割着牛排,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整整齊齊碼在盤子裏,然後将盤子放在他面前,拿走了他那一盤沒切過的。

“怎麽、不賞臉?”李今朝見石誠并不去動,扯了扯嘴角,嘲諷的笑道:“是要我親自喂你嗎?”

石誠拿起叉子,叉起最大的一塊牛排放進嘴裏,鼓着腮幫子大吃大嚼,牛排很有嚼勁,但并不如傳說中好吃,也不知道煎了幾分熟,帶着生牛肉的腥味。他從左邊換到右邊,又從右邊換到左邊,愣是沒辦法把半生不熟的牛肉嚼爛,眼中漸露捉急的神色。

李今朝好整以暇的端起酒杯,看着他腮幫子上一處圓圓的隆起,左邊換到右邊,右邊換到左邊,然後青白了臉色,難耐的放下刀叉,雙手撐着桌子,含糊的說道:“我……咽不下去,我去一下洗手間。”說着捂着嘴倉促的跑開。

總算擊破了小家夥完美無缺的僞裝,李今朝心情瞬間好了起來,剛才暗示了白俄侍者,牛排切厚點,只煎煮表面一層。并非有意捉弄他,只是這小家夥無趣得叫他鬧心,總得找點苦頭叫他嘗嘗。

李今朝起身離座,跟進了洗手間,只見石誠已經将半生不熟的牛肉吐了個幹淨,雙手撐着洗臉臺,水珠一道道在他臉上流過,彙聚在下巴上。見李今朝跟了進來,石誠從鏡子中訝異的看着他。

下一秒,那身體帶着熟悉的氣味貼上他的後背,手腕帶了力道攏住他的腰身,熾熱的鼻息輕吐在耳後脖頸處。石誠沒有動,臉上流露出些微悲戚。

李今朝抱着他,把臉埋在他的肩窩,閉着眼低聲道:“不要動,就這樣讓我抱一會兒。”雖然把朝思暮想夢寐以求的東西緊緊擁入懷裏,但心中的空洞并未充實多少,那處虛空反而叫嚣着,想要更多。

他将他翻轉過來,按着他的後腦就吻上去。小家夥并沒有掙紮,就如同繁星滿天的那晚,他所表現的,只是柔軟和順從。

撬開牙關侵入溫柔的內裏,吮吸着他嘴裏輕微的血腥味和烈酒味,靈巧的捕捉他四處躲閃的唇舌,糾纏厮磨着,李今朝心中升騰起一股久違的快意。

很久之後,他才戀戀不舍的離開,石誠喘息了一會兒,調整了呼吸,瞳孔在一瞬間的茫然之後總算找到了焦距。

“你知道的,那時候明明只是逢場作戲……”石誠用袖子堵住通紅滾燙的嘴唇,将後半句堵回了心裏。

為什麽現在又來糾纏不休?

“為什麽不能假戲真做?你知不知道,我入戲太深,已經脫不了身?”李今朝撫摸着他的臉,眼神深情而悵然。

石誠不自然的撇開臉,叉開話題:“五百架步槍,三百支手槍,另外還需一大批彈藥和手雷,當然有機關槍更好,價格你開。我來這裏見你,只有這一個目的。”

“今晚去我家,這就是我的出價,我來這裏見你,也只有這一個目的。”李今朝鹦鹉學舌的挑起唇角,試圖再度将他攬進懷裏。

石誠覺得渾身發熱,氣血上湧。這個男人,他把自己當成什麽人?!他猛力一推,李今朝猝不及防的一個踉跄,後退了兩步。

“老子可是個爺們兒!絕不做這賣屁股的勾當!”一直完美維持着的風度和形象消失殆盡,石誠怒吼了一句,摔門而去。

李今朝摸了摸下巴咂咂嘴:這小家夥炸毛的樣子,其實很可愛。

石誠回到他們下榻的金陵大飯店時,已是深夜,剛掩上房門,飯店對面高聳的鐘樓上就傳來連續的鐘聲,石誠在門口站定,認真的數了數,十一聲,然後擡頭看看牆上的挂鐘,指針剛好指向十一點。石誠滿意的點點頭,這說明自己沒有喝醉。

腦袋有些脹痛,他一手扶着頭腳步踉跄的往屋裏走,在玄關把西裝脫了扔在衣帽架上,一擡眼就瞥見元清河穿着日本浴衣式的睡衣半卧在單人床上,手執一個高腳杯,抿了一口杯子裏暗紅色的葡萄酒,淡淡的瞥了石誠一眼。

還挺會享受?石誠咧開嘴笑了笑,誰知這一笑就收不回來了,直愣愣的站在玄關對着元清河傻笑。

元清河奇怪的看着他,只見他雙頰緋紅,連耳垂都紅豔欲滴,額發上還沾着點點水珠,眉眼彎成一個微妙的弧度,笑得竟然有那麽一股邪魅勁兒,讓他心裏直犯怵。他覺得這人這會兒不對勁,很不對勁。

他胃中難受,大半天沒吃東西,有送餐的侍者來敲門也沒應聲,到這會兒着實餓得耐不住了,翻箱倒櫃找到一瓶葡萄酒,這酒雖然軟綿綿的帶着一股香甜的果子味,然而從他空空如也的胃袋灌下去,竟然火燒火燎的燙了一路,非常不舒服。

石誠繞過另一張空着的單人床,一步一步的挪過來,元清河攏了攏被子,不知道他這唱的是哪一出。誰知道還沒等走到床前,腳下就是一個趔趄,石誠被地毯絆倒在地,半邊身體癱軟無力的擱在床沿上,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

元清河嫌惡的試圖移開他的手,将他踢下床去,誰知那人一只手将他的被子拽得死緊,另一只手伸進自己的白襯衫裏,在胸前掏摸。不一會兒,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包被他從懷裏拽了出來,扔在他面前。

元清河打開一看,裏面竟然是兩個綿軟雪白的饅頭,還帶着一絲溫熱,不曉得是剛出爐的還是被那人用體溫捂熱的。

“吃吧吃吧,老子特意給你帶的!”石誠眯着眼睛對着他呆呆傻傻的笑,說話已經大了舌頭,“小子,你看你,才幾個月就給養得白白胖胖的,這戒毒吃得苦,值!”末了他還像肯定自己的話一般用力點了一下頭。

元清河腦門一下子就黑線了,這人看起來是醉糊塗了。

石誠滾在床沿呢喃了一會兒,突然搖搖晃晃的站起身,拿起床頭櫃上那大半瓶葡萄酒,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一氣,啪的一聲将酒瓶子往床頭櫃上一頓,一抹嘴豪爽的笑道:“好甜的果子露!”

話音剛落,人就直挺挺的向後載倒在地毯上,後腦勺砸出一聲悶響。

元清河抱着饅頭,詫異的探頭看了他一眼,那人臉上還挂着笑,眼睛已經閉上開始打呼。

元清河也不管他,三口兩口啃掉了兩個饅頭,熄了燈,裹緊了被子,倒頭就睡。

及至後半夜,他感到身子一緊,有什麽黑乎乎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拉亮櫃子上的臺燈定睛一瞧,就見石誠八爪魚一樣手腳并用隔着一層棉被纏在他身上,睡得極不安穩,口中念念有詞,元清河悄悄的附上耳朵,只聽那人咂咂嘴,又說了一句:“冷,好冷……”

似乎是感覺到了被窩裏的熱度,石誠放開了他,滾了兩滾,然後像個泥鳅一樣就往被窩裏鑽,醉了酒的人,力氣出乎意料的大,三兩下就突破了重重障礙,鑽到他胸前,拱了拱身子,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縮成一團,咂咂嘴,又睡了過去。

元清河不敢再動,蹙眉看着被窩裏的人沉靜的睡顏。這人其實有一張很好看的臉,一半藏在被窩的陰影裏,皮膚白皙幹淨,睫毛很長,眼皮上兩道深深的雙眼皮褶痕,唇的形狀流暢豐潤卻有棱有角,看起來并不會陰柔得過分,下颌尖削得恰到好處,半敞開的白襯衫下,兩道鎖骨窩出黑沉沉的陰影。

元清河深深的看着石誠,那人像只乖巧而安靜的貓咪一般蜷在懷裏,睡得舒服了還會用頭拱一拱他的前胸。

這個人整日維持着貓一般風度優雅無懈可擊的完美姿态,卻狐貍一般的心深似海讓人難以捉摸,整日算計這個算計那個,卻沒算計到他身邊的人對他的算計。

神話故事中的妖孽都是滴酒不沾的,因為喝了酒就會現出原形。就像此時此刻,這個平日裏好像強大得不像話的人,突然就這樣毫無保留的在他面前顯露了本性,弱小了,安靜了,疲憊了,覺得冷了,蜷在他懷裏睡得乖巧香甜,這一幕誘人無比,居然不可思議的激起了摧殘他的欲念。

當然,只是男人單純的欲念,與他給董卿的,沒有任何區別。

心中突然生起邪惡的念頭,假如這個平日總是風度翩翩的參謀長大人醉酒之後醒來卻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躺在一個男人身下,他會有什麽反應?

大概會一槍斃了他吧,可是,他對自己近身搏鬥的技能是十分有自信的,自信到能在那人開槍之前把他的槍奪過來的地步。

他呼吸漸漸粗重,突然托着那人的後腦勺迫使他揚起臉,對着那枚細致紅潤的唇狠狠的吻上去,另一只手摸索着熄滅了臺燈。

石誠在缥缈的夢境中咂了咂嘴,霎時一條溫潤滑膩的東西就迫開唇齒探了進來,随後,一個沉重的龐然大物翻身壓上來,将他卷裹在身下,滾燙的氣流噴在唇齒間,他只覺得氣息滞了一滞,茫茫然的睜開眼,下意識的推了那人一把,那人絲毫未動,繼續在他肩窩處流連,一只手已經探了下去,解開他的皮腰帶。

石誠吃吃笑了,笑完伸手捧起他的臉,迫使他看着他,然後含含糊糊的說:“喂,李今朝,你也該給我差不多一點,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老子可是個爺們兒。”

元清河眯起眼睛,知道他還沒完全醒酒,将自己當成了另一個人,順勢制住他兩只手,壓向頭頂,伏下身吻在他肩頭那處齒印形狀的傷疤上,他記得這是自己留下的,在那個黑暗而憋悶的棺材裏。

石誠深吸一口氣,蜷起膝蓋,猛力頂在他的下腹,元清河沒料到他還有這一招,猝不及防的吃了這一記,捂着肚子彎下腰來悶哼了一聲。

石誠順勢滾下床,順帶卷走了那條棉被,他裹成一個長條狀,直挺挺的躺在地毯上,長長的打了個哈欠,口齒不清咕哝着:“真是想不通你們這些人,男人女人都不分了,就知道滿世界找洞插那根棍子,你也是,那個元清河也是。老子可是爺們兒,給老子滾遠點,煩!”

元清河捂着肚子臉色鐵青的看着他,黑暗中看到地毯上那個直挺挺長條條的一個圓柱形不多時就傳來均勻的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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