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趙長華帶着手下人馬一直撤回自己的地盤,匪幫才停止了追擊。他順利的行至村口,就看到石誠穿着長袍披着大衣倚着一棵樹,嘴裏叼着香煙,臉上依舊挂着溫吞吞的笑容朝他微微欠身:“師座你回來了。”

趙長華淡淡的瞥了他一眼,翻身下馬,卻把元清河一并帶了下來。他剛才确認了他的傷勢,應該是沒有傷到要害,于是帶着他共乘一騎,風風火火的趕了回來。如今驟然見元清河身子軟趴趴的被他帶得從馬上翻了下來,吃了一驚,忙伸手将他穩穩接住,輕手輕腳放到地上,對勤務兵吩咐道:“叫軍醫!快!”一揮手卻發現沾了滿手粘膩的鮮血。

元清河還在強撐着沒有失去意識,嘴唇已是蒼白沒了血色,眼睛卻清亮并炯炯有神的望着石誠,似乎在說:看,我做到了。

石誠早就看清元清河背上那片觸目驚心的血漬,手暗自在袖口裏捏緊了拳頭,面色上卻是不動聲色的陰沉了,他看到兩個士兵端着擔架小跑過來,指揮他們小心的把人背部朝上搬上擔架,一路擡回了家。

一大幫人吵吵嚷嚷的進了院子,董卿披了衣裳,看到趴伏在擔架上無力的垂着手的人,背上整片整片都是嫣紅的血,他吓得臉都白了,但礙于很多陌生人在場,不便多問,只得無聲無息的跟在石誠後面,幫着把人擡到床上,軍醫割了衣服檢查了傷勢,下了傷口并不致命的判斷之後,他一顆心才跟着落了地。直到石誠吩咐他下去燒開水,他總算找到了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不聲不響的就往廚房去了。

趙長華出于關心交代了軍醫幾句,便也離開。元清河背部朝上趴在床上,嘴唇和臉色一樣蒼白,表情恹恹的,眼皮沉甸甸的垂了下去,看着石誠一雙穿着棉鞋的腳。

石誠不聲不響的在軍醫旁邊坐下,成了年老軍醫的臨時助手。點蠟燭拿刀子遞鑷子端熱水的任憑軍醫支使,及至一針麻藥下去,元清河終于耷拉下沉重的腦袋,不用再去看那個讓他感到不自在的人,但他還是有意識的,只是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沒有。

感覺到尖銳的硬物在他背部的肌肉裏挑撥翻找,一雙細白卻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握着他的手腕,仿佛這雙手的主人比他還要疼痛。

石誠咬着下唇看軍醫扶正了老花眼鏡,仔細端詳着鑷子上的子彈頭,然後“叮”一聲将泛着血色的子彈頭扔進一個白瓷茶缸裏,他才下意識的松開抓着元清河的手,手心布滿粘膩的冷汗。

接着,傷口的包紮和清洗,董卿幾乎是含着眼淚,一遍又一遍的将沾了熱水的毛巾在盆裏搓洗,一盆清水很快變成血紅色,他悄悄擦了擦眼睛,端着一盆血水出去了。

石誠走到元清河跟前,兩指拈起他的下巴,元清河懶洋洋的耷拉着眼皮,瞟了他一眼。

“我交代過你,只要把他活着帶回來就成,何苦這麽拼命?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辦?”石誠臉色不善,自然也說不出什麽好話,話裏滿是責備的意思。

元清河蹙了眉頭,喉結上下動了動,冷眼瞧着他。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辦?他說的這話,倒像一堆相守多年的貧賤夫妻。

察覺出他強烈的抵觸,石誠放開他的下巴,緩和了語氣:“罷了,經過這一仗,你以後平步青雲自然是不在話下,這樣也好,只是太過冒險,下不為例,聽明白了?”

“是,參謀長。”元清河低低應道,随即重新垂下眼皮,看着他沾滿塵土和草屑的棉鞋,雖然都已經是陽春三月,這人還舍不得脫下東西,棉鞋很醜陋,穿上走路讓這人看起來像只撒開腳丫的大兔子,模樣甚是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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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背部都一片麻痹,傷口處隐隐約約傳來灼熱的疼痛,仿佛江坤城那雙聚精會神的眼睛仍然聚焦在他後背上,他斟酌着,要不要把見到江坤城的事說出來。假如江坤城是石誠親自安插去匪幫的,那當時營救趙長華,他應該事先和江坤城打過招呼才是,這就無法解釋為何江坤城追着趙長華不放,并且痛下殺手毫不留情。假如不是,那江坤城加入匪幫的事情,石誠其實毫不知情。元清河阖上眼睛,掩藏了一切內心的思想活動,他決定采取第二個假設,對石誠隐瞞實情。

石誠見他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也無意再用熱臉去貼他冷屁股,他攏了攏大衣,站起身,說:“你好好休養,軍中事務暫時就不要管了,缺什麽讓董卿來告訴我,要按時吃藥吃飯,配合軍醫治療。就這樣,我走了。”

待石誠掩上門,元清河将桌上一瓶藥片使勁朝他的方向擲出去,他手腳綿軟,藥瓶沒能擲出多遠,咕嚕咕嚕從地上又滾了回來。

什麽東西!元清河暗罵一聲,心中沒來由的火起,每每看到那人以一副淩駕于他之上的說教嘴臉對他說話,他心中就有氣,而且氣得不輕。

他的傷恢複得很好,一個月後就能騎上馬四處溜達了。趙長華來看過他幾次,言談中抑制不住對他的贊美和欣賞,眼見他傷勢慢慢恢複,以上次救援不力為由随意處置了個庸碌無為的團長,将整整齊齊一個團的人馬撥到他麾下。

一切都如石誠預料的那樣,元清河也頗為詫異。

又過了半個月,夏庚生養好了傷,帶着那幾個特務連的人從南京城回來,恰好逢上趙師長娶妻的大喜之日。

趙長華早已過了而立之年,以前當土匪的時候有過一個壓寨夫人,只可惜後來他被編入國名革命軍,領命去外地打仗,不好帶着家眷,只能将夫人留在當地,後來聽說那女人忍受不了寂寞,前前後後勾搭了好幾個野男人,還自甘堕落的染上了鴉片煙,最後幹脆住進了窯子,成了個煙花女子,以出賣身體換錢買大煙抽。

至此,趙長華就收了對女人的心思,再也不提。

這回他是好不容易的看上了一個,想着自己已經不再年輕,便索性向對方人家提了親。趙長華已經是這方圓百裏家喻戶曉的軍閥頭子,他送上門的彩禮自然是退不得的,被他相中的女兒家,自然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據說那姑娘是鄰村一個私塾先生家的女兒,鄉村姑娘多半粗野醜陋,他帶兵巡邏時在河邊飲馬休整,遇上這麽個羞羞答答清純動人的姑娘在浣衣,頓時驚為天人,就上去搭了兩句閑話,見她相貌不俗,談吐溫和有禮,這就看上眼了,回來之後一直惦記着。到了這罂粟花開得滿山滿陂紅豔似火的時節,野貓野狗都在發情,這位師長不由得也思了春。

置辦婚禮的事正在幾位團長和參謀的商議下緊鑼密鼓的進行着,石誠素來是不去管他這等閑事的,眼下正是罂粟花開,為了保證結果質量,他整日挽着袖子頂着草帽在山間梯田裏和工人們一起為罂粟花人工授粉,俨然成了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煙農。

傍晚,趙長華帶着元清河在附近巡視完畢,騎着駿馬悠閑的溜達了回來。如石誠所料,元清河現在成了趙師長手下寵臣,趙長華極為賞識這位年輕人,雖然話不多卻滿腹才學,讀破萬卷書,卻是個孔武有力的樣子,絲毫沒有讀書人的文弱迂腐,更何況他是親眼見過了他作戰的本事的,愈發對他愛不釋手,暗恨自己沒有早幾年遇到如此良材。

兩人帶了一小隊騎兵途經山腳緩坡,趙長華駐馬停留,伸手擋在眉上遙遙朝梯田處張望了一會兒,打趣的對元清河笑道:“走,去看看我們的參謀長!”

一年多以來,這一帶一直被趙長華領兵牢牢控制住,因此石誠沒了忌諱,幹脆連掩飾的向日葵都沒有種,整個山頭放眼望去竟然成了一片血紅的罂粟花海,沿着梯田切割出的形狀,彎彎曲曲蔓延到山頂。

趙長華跳下馬,把缰繩交給勤務兵,和元清河抄田間小道步行上山,邊走邊說道:“真是一處好景致,參謀長确實是個有本事的人。”只可惜他的光芒太盛,盛得刺痛了他的眼。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心下不由得暗暗開始盤算,恐怕是時候清理門戶了。

日頭沉沉西斜,罂粟花沾染了夕陽溫暖的橘黃,一朵朵大膽怒放,仿佛每一縷陽光都在花朵上跳躍,顯得鮮活生動,熙熙攘攘。

工人們早已收工回家,石誠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地上,他摘了草帽,整個人沐浴在柔和的夕陽裏,閉上眼深呼吸,将思緒放空,腦子裏什麽都不想,只覺得四肢百骸無一處不輕松愉悅,靈魂仿佛出了竅,無拘無束的漂浮在這片紅海。一陣風吹過,整個人幾乎被躍動的罂粟花的海浪淹沒,他很享受這樣難得的閑暇時光,只覺得心中一片清淨澄明,他上了瘾,每天都要像這樣靜坐在罂粟花海之中,直到太陽隐沒,夜幕降臨。

趙長華和元清河悄然走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不得不承認,這幅景致相當攝人心魄,元清河不由站住腳,遠遠的凝視着那人。

那人面對夕陽端莊的跪坐着,大朵大朵鮮豔的紅花密集的簇擁着他,将他肩膀以下完全淹沒,他素來白淨細致的臉頰也沾染上那樣的紅暈,一雙密長的睫毛蓋住了他平日濃黑幽黯的雙眼,眼尾細細的線條流暢的上揚,氤氲着一臉寧靜溫和的笑意,一抹溫暖的橘色夕陽映襯得他膚色細白如瓷,五官更是如罂粟花般的秾豔明麗,絢爛清華。

“師座和團座真是好興致,不一起過來坐一坐麽?”石誠睜開眼,唇角帶着笑意。

元清河察覺到他的目光只是輕描淡寫的在自己臉上掃過,随即就轉向了趙長華。

趙長華顯然也是被美好的景致震懾,愣怔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半開玩笑的說:“參謀長倒是會挑地方,一個人躲在這裏韬光養晦!”他走近了石誠,并沒有坐下,只是居高臨下的打量着他,笑道:“我們參謀長其實也是個賞心悅目的美男子,只是素來太過清心寡欲,倒似乎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了。男人應該要有點那方面的追求才好,你說是不是,清河?”

元清河拉長唇形,算是勉強笑了一下。

趙長華一直認為這兩人之間曾經是有貓膩的,至于因為何故使兩人成了話不投機的冤家,他自然無法知曉。他只知道,這兩人之間似乎存在着深重的隔閡,在元清河升任團長以來,他們經常在會議上意見不合,把氣氛搞僵。參謀長倒一直是一副氣定神閑溫和有禮的樣子,只是他最寵愛的團長,總是印堂發黑,隐隐有要翻臉的征兆。

“明天就是師座大喜的日子,到時一定奉上大禮,我在這裏預先恭祝師座夫妻早生貴子,白頭偕老,還請師座婚宴上多多高擡貴手,我實在是不勝酒力啊!”石誠朝趙長華拱手作揖。

“參謀長這樣未免太過沒有誠意了,我來找你,就是想委托你個任務,明天由你和清河一起去曾家迎親,參謀長意下如何?”

石誠依舊穩穩當當的跪坐着,笑得如沐春風的說:“能為師座效勞,榮幸之至。”

趙長華甩着馬鞭,滿意的轉身大步走遠了。

石誠收了笑容,深深的凝望着元清河,末了一手扶額,仰起臉,長嘆了一口氣。

迎親,強娶這樣招致萬民唾罵的好差事,這一次又落到了他頭上。他暗自苦笑了一下,嘆息道:“罷了罷了……”反正他做過的惡事也不止這一樁了,再多幾樁也不影響将來下去地府被閻王老子一起問罪。

那晚,元清河興致高昂,将董卿壓在身下做得死去活來。他越是想将傍晚的那副畫面從腦海中驅逐出去,就挺動撞擊得越發強硬兇猛。

董卿眼前金星閃爍,幾乎喘不過氣來,不知是因為內心的幸福還是肉體的快樂。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條破敗的小船,毫無招架之力,被巨大的浪潮挾裹着撞擊着,幾乎快要散架,身不由己的被卷入萬劫不複的漩渦。

元清河發了狠,不曾給他片刻的喘息,當他最後一次緊緊箍着那細長綿軟的軀體撞進去,釋放在深處時,他仰起臉,渾身顫抖,眼前一片陰暗,大朵大朵的血紅色光斑撲朔迷離,就如同那片一直蔓延到山頂的罂粟花海。

懷裏的人早已昏厥過去,渾身狼藉,青紫淤痕遍布,沾滿粘膩的汗水和精液,帶着一臉滿足的微笑,微弱的氣流吹在他的肩窩。元清河緊閉着眼睛,翻身攤開四肢,渾身酥軟無力,胸膛起伏得厲害,一顆心髒還帶着數次攀登到頂峰之後的愉悅進行着有力的搏擊。他側過臉蹙眉看着身邊昏昏沉沉的人,在黑暗中伸出手,仔細端詳着自己張開的五指。在失去璧笙之後,身體不受意識的控制這樣徹頭徹尾的失常,這還是第一次。

他少有的做了夢。

無法形容是噩夢還是美夢,夢中的景象缥缈詭異,那是一片一望無垠的罂粟花海,西邊的天空挂着一輪刺目的夕陽。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在花海中奔跑,身後有一道追趕他的火光,每過一處,那些美麗的毒物就在烈焰之中化為漫天飛舞的花火和灰燼。高溫和烈火炙烤着後背,他拼命的在奔逃,想要遠遠逃離身後的火海。他覺得眼前隐隐約約有一束光。朝着那道光,他越發加快了腳步,眼前越來越亮。

驀地,豁然開朗。

那人身形清癯颀長,逆光站着,無論他再怎麽睜大眼睛,卻始終看不清那人的真面目。那人朝他伸出手,聲音渺遠卻清晰的傳入他耳中。那人說:“來。”

他停住腳步,猶猶豫豫的朝那人伸出手去。那人的手溫軟卻有力,握着他的手,轉身帶着他慢慢向前走,他詫異的望向來時的路,那火還在蔓延着追趕着他,但卻始終無法到達他身邊。整個天空都是灰燼與塵埃,只有那人迎着夕陽的身影清晰如故,邁着堅定的步伐牽着他逐漸遠離那片地獄般的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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