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叢生的向日葵将一對擁抱在一起的男女籠罩在它枝繁葉茂的暗影之下,曾竹心緊緊的摟着石誠的腰,把臉埋在他懷裏呢喃:“你說呢?你說呢?沒有你,我活着還有什麽意思?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她說到最後終于哽咽,淚水濡濕了他的素色長衫。

石誠攤開雙臂,任她摟着,心中嘆息一聲:終究還是讓這女人着了魔。

曾竹心什麽都顧不得了,她放下了平日裏作為師長夫人的威嚴,此刻的她,只是一個賴在心愛的男人懷裏撒嬌的小女子,她一下又一下的輕捶着石誠:“你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說,你只會折磨我,”她仰起臉,哀怨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我希望你活着,我希望你回來,我希望你在身邊。”

石誠抱着她,将下颌擱在她頭頂上,唇角逸出一絲苦笑。

“我已經替你打點好一切,如果三個月內我沒有回來,蘭亭會帶你去上海,你可以選擇留在上海,或者從上海坐飛機南下去香港,那裏比較太平,适合置辦家業,到時候,就不要再回來了。”

如果?他說如果?

如果她沒有在溪水邊遇上趙長華;如果她沒有跟他搭話;如果當天她沒有上轎……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如果?這些如果,讓她一度看到希望,又一度絕望,如同他此刻的眼神,冷靜得讓她絕望。

“我這兩年積攢下來的錢包括軍費已經全都轉到你的名下了,那些錢夠你一輩子做個富貴閑人,當初是我極力說服你讓你嫁給他,現在我要殺他,我欠了你的。”石誠表情凝重,是他一手造成了這個女人一生的悲劇,必要的補償可以讓自己坦蕩一些面對她。

曾竹心只覺得頭腦裏嗡嗡響,她雙目含淚怔怔的看着他,她不懂,為何這個男人說出的每一句話,都那麽像生離死別?

雨淅瀝淅瀝的下起來,石誠拿出準備好的一把大傘撐開,将兩人罩在傘下,雨點密集的打在油紙上面上,四野裏一片荒寂,濃雲中偶爾傳來雷聲,除此之外,只能聽到越來越急促的雨聲。

她還在消化他的那些話語,冷不丁的卻被他摟着腰一路疾奔到煙土作坊的屋檐下,下一秒,他把她按在牆上,兩片微涼潤澤的唇貼上了她的,油紙傘跌落在地上。

那一瞬間,她覺得整個世界都靜止了,雨聲、雷聲、風聲,全都聽不到了,只剩下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心跳。

她在最初的驚愕之後,慢慢的、認命似的閉上眼睛,不守婦道也罷,紅杏出牆也罷,閑言碎語也罷,全都抛之于腦後,只剩下這個男人,他的唇、他的吻、他的擁抱,一切都那麽的生澀,那麽的淺嘗辄止,卻溫柔得好像他們相愛了很久一樣。

她擁抱了他。她覺得自己像一株在春雨之中破土而出的嫩芽,伸展開兩片細嫩的葉子,擁抱了她的光、她的熱、她的信仰、她存在的理由。

石誠放開她,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道:“有人來了!”說罷,那兩片撩撥人心的唇一路向下游移,停留在她的頸窩裏,他的呼吸已經慢慢開始變得熾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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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竹心閉上眼,伸手解開頸上的一粒大花盤扣,她閉上眼,靜靜的任他肆意的在頸項之中流連,雖然只是為了掩飾而逢場作戲,他溫柔的氣息叫她沉溺得不能呼吸。

石誠并沒有多想,他的耳朵十分敏銳,在細密的雨聲中準确的辨別出了馬蹄聲。他心中一凜,立時按住了曾竹心,抱着她胡亂的親吻一番,耳朵卻豎着,時時刻刻聽着那馬蹄聲的動向。他頭一次親近女人,毫無章法可言,只憑着模糊的記憶想象着男女間應有的親熱姿勢,顯然,這些經驗還是來自于李今朝。他不得不這麽做,深夜密會師長夫人,如果不是為了男女之事,那就是懷着更加不可告人的秘密,而那些秘密,一旦暴露,他這兩年的處心積慮将會功虧一篑,他無法容許那樣的失敗,因此只能抛棄名譽。

他一手摸上了後腰的手槍,他此刻只希望來人是個普通士兵或者無關緊要的軍官,看到秋雨之夜肆無忌憚的男女心生好奇走上前來,他可以在那人毫無預備的情況下殺人滅口。倘若那個人是趙長華特意派來搜尋他們的警衛,那就麻煩了。

元清河冒着雨上了山,雨點并不大,但是下得很急,他周身已經濕透,雨水順着額發滴下來,視線并不好,但他還是遠遠的就看到了煙土作坊的屋檐下,那一對糾纏在一起的男女。他突然覺得呯的一聲,有什麽在腦袋炸開,冒起了硝煙,從七竅之中袅袅升起,怎麽按都按捺不住。

元清河飛身下馬,蹬起一片水花,他大步走上去,毫不掩飾的接近那兩個正是濃情蜜意的男女。

石誠心下一驚,摸上槍套的手無奈的放下。他已經感覺到了那熟悉的氣息,帶着一如既往的不善和莫名其妙的火氣,站在他身後。

總不能,對他開槍。

石誠苦笑了一下,放開曾竹心,緩緩轉過身,果然看到元清河站在身後,一臉的薄霜。他頓了頓,若無其事的問道:“找我有事?”

元清河目光在兩人之間游移了一個來回,突然毫無預兆的撲過去,狠狠的一記勾拳揍在石誠側臉。

石誠毫無防備,結結實實的吃了他這一拳,踉跄着朝側後方退了兩步,跌進一片爛泥裏。他搖了搖頭,将臉上的雨水甩掉,口腔裏的皮膚和臼齒因那記劇烈的碰撞破裂了,血腥味在嘴裏蔓延開來,石誠側過臉吐出一口血水,用袖子擦了擦嘴,目無表情的隔着雨簾看他。

曾竹心驚叫一聲,舉着傘奔過去,還沒奔到近前,就被石誠揮手制止。

元清河慢慢走到他跟前蹲下,揪住他的衣領将他半個身體提了起來,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在他耳邊說道:“我當參謀長只是頭腦聰慧過人,沒想到玩女人的技術也是如此出類拔萃。”

石誠将他握得指節發白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開,直視了他的眼睛,烏沉沉的眼珠裏逸出一絲輕蔑的冷笑:“我的事,還輪不到你來管。放手!”

元清河不給他任何掙脫的機會,他将石誠整個人提起來,又是一記毫無保留的勾拳,打在他另一側臉上,石誠再一次倒地,滾進泥漿之中。

這一拳相當狠,石誠只覺得眼冒金星,半天沒能緩過勁來,他覺得這一刻自己實在是太狼狽了,竟然被這小子抓了奸,不能殺人滅口也就罷了,偏偏這小子似乎還跟自己杠上了,一拳又一拳,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再一次将那人一拳打得翻了幾番,元清河深一腳淺一腳的踩着泥濘大步奔到他面前擡起腳,可是那一腳卻遲遲沒能落下。

他曾經夢想過的,要将這個人踩在腳下,要盡情的享受他那狼狽的樣子,要将他當初所受到的羞辱加倍的返還在他身上。可是當這個人直挺挺的躺在泥濘之中,睜着一雙淡然的眼睛透過重重雨簾看着自己時,仿佛是一根具有力度和思維的細線,将他的動作控制得死死的,而自己,就如同懸吊在那根細線上的木偶。

是的,木偶!他終于找到一個可以形容長久以來自身狀态的詞。

璧笙的死,讓他心中的某些東西在一夜之間斷掉了。那些渾渾噩噩暗無天日的時光,那些麻木不仁生無可戀的日子,他如同一具掉入泥濘沼澤中的木偶,一天一天的被那些肮髒污濁的爛泥浸沒。是這個人将他拉了出來,用一根看不見的細線,暗中将他操縱,将他拯救,将他變成一具活物,将他與生存與前程這樣的詞聯系起來。

原來,在無知無覺的時候,他所有的一切早已對這樣的牽引和操縱習以為常。盡管他曾經反抗過不滿過甚至想到過逃脫,但假如某一天真的沒了這根線,他與這個世界的聯系會不會再次斷掉?會不會再次陷入深不見底的泥淖眼睜睜的看着黑暗把自己吞沒?

在無邊的雨聲之中,他第一次聽見了自己的心聲,那樣強烈而不容置疑的聲音,都在說着同一句話:你錯了!

你并非想要他死,而是想要他看着你活。

你并非想要羞辱他,而是想要得到他的尊重。

你并非想要複仇,只是想要淩駕于他之上。

你一直以為讓你擺脫過去的夢魇奮發圖強的動力是仇恨,其實不是。

你一直以為用盡一切手段與他纏鬥不休的原因是仇恨,其實不是。

你一直以為總有一天要将他踩在腳下讓他臣服的理由是仇恨,其實不是。

你只是做了你一直想做的事,以仇恨的名義。

你并不恨他。這就是真相。

不是仇恨,那是什麽?

元清河仰起臉,任這場無休無止的冰冷秋雨将他澆了個醍醐灌頂,終其一生的栉風沐雨都不如這大夢初醒般的領悟。

末了他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手掌停留在眼睛上,透過指縫望着地上那人。

石誠捂着胸口穩住視線,剛喘了口氣想站起來,卻見元清河整個人黑沉沉的壓了上來,跨坐在他身體兩側,再次揪起他的衣領。

渾身都脫了力,口腔裏全是血腥味,上半身被提了起來,雙臂軟軟的垂在泥漿裏,視線模糊的對上他尖銳而複雜的目光,石誠有氣無力的喘息着說了一聲:“放手。”

元清河眼中有細碎而顫動的光芒,仿佛糅合了他原本就矛盾而糾結的靈魂,醞釀出一種悲楚絕望的溫情,可惜只是轉瞬即逝,短暫得那個人還沒能捕捉得到,他的眼神就已經恢複了黑暗和岑寂。

石誠頭昏眼花,覺得意識快要不能操縱身體了。他深吸一口氣,仿佛是積蓄了憤怒,然而又無比冷靜的閉上眼命令道:“我叫你放手。”

啪——啪——啪——

三聲連貫而響亮的掌聲響起,兩個人同時側過臉,只見趙長華已經從幽曲的羊腸小徑走了上來,一個副官為他撐着傘,身後還跟了一列士兵。他意态悠閑,邊走邊拍手,及至走到近前了,看了一眼站在一旁臉色慘白如紙的女人,目光又回到在泥漿裏一躺一坐的兩個人。

“參謀長,你倒是給我演了一場好戲,現在,你還有什麽要申訴嗎?”趙長華饒有趣味的看着他問道。

石誠這會兒倒覺得心裏一陣輕松,趙長華的出現,剛好替他解了圍,比起元清河,對付趙長華要容易許多。

元清河默然站起身,退到趙長華身後,不再看他一眼。那卑微得可憐的真相被抽絲剝繭,赤裸裸的展現在靈魂面前時,他已經被那真相震驚得再無力思考。

石誠不緊不慢的站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淡笑道:“我無話可說。”

話音剛落,元清河愕然擡眼,他以為那人足智多謀舌粲蓮花,一定可以将這件事從頭到尾解釋得找不到一絲漏洞,讓趙長華無從下手。而這一次,他又估計錯了。

趙長華臉色陰沉下來,一揮手,立刻有兩名士兵走上前,掏出早已準備好的手铐腳鐐,給他們昔日的參謀長戴上。

曾竹心看着石誠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任憑兩個士兵推搡着向前走,越發的心如刀絞。而此刻,她卻什麽都不能做,她哪怕為他多說一句話,都有可能将他推向更黑暗的深淵。她心裏明白,這是自己的丈夫盤算已久的陰謀,他一直在等着它的發生,而終究,是她沒能忍住。

她棄了傘,拖着越發沉重的步伐跟在趙長華身後,她覺得從頭到腳從外到內都被淋濕了,雨水掩蓋了她的眼淚,從她濕淋淋的內心流出來,她長久的癡癡的望着那人的背影,在大雨滂沱中蹒跚前行。

參謀長因為和夫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而被師座收押關進牢房,這個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整個軍營和村莊。

石誠安然的坐在單人床上,嗅着破舊棉絮潮濕發黴的氣味兒,背靠着牢房牆壁懶洋洋的打了一夜盹兒,他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輕松舒暢,就是濕透的衣服裹在身上有點冷。

終于不用再小心翼翼處處提防着随時随地會出現的陰謀和暗算了,他覺得被這間單人牢房關着比在外面輕松得多。昨晚那一幕只是小插曲,對他的整個複雜而龐大的計劃完全沒有影響,于是他也懶得再解釋,大喇喇的将自己的罪名呈現在趙長華面前,某種程度上也是因為他受夠了那樣時時刻刻都必須緊繃着神經的狀态。

床前有一張小木桌,桌子上方吊着一盞的電燈,電燈泡上纏滿污黑的蜘蛛網,搖搖晃晃的發出幽暗暈黃的光。

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摸了摸口袋,發現香煙和火柴都濕透了,夾裹在衣袋裏,被壓變了形,有些惋惜的将濕漉漉的煙盒子撕開,鋪在桌子上,把歪七扭八的煙卷一支支的拉直了重新捏成圓柱形,在錫箔紙上鋪開,希望可以借着電燈泡那一點微不足道的熱量烤幹他的煙。

正在他為了能抽上一口煙而忙碌的時候,外面的鐵鎖發出脆響,一道刺眼的光從門縫裏照射進來。石誠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并沒有看來人,只是繼續撥弄他的香煙。

在這個別人唯恐避他不及的非常時刻,還敢這樣明目張膽出入他這間特殊牢房的,除了元清河,自然不會再有別人。

一雙锃亮的軍靴停在他眼前,那人居高臨下的看了他一會兒,末了以近乎沉悶的語氣問了一句:“為什麽?”

石誠擡起頭,看到他依舊是一副眉目沉靜的樣子,只是眉頭緊蹙,臉上寫滿了困惑。

他并沒有回答他,只是抽了抽鼻子,啞着嗓子問道:“你有煙嗎?”

元清河掏出煙盒遞上去,他并不喜愛煙草,只是在軍中,跟參謀跟團長見了面招呼寒暄,在無話可說即将冷場的時候立刻掏煙,是個不錯的解圍方法。

石誠抽出一支煙,湊到鼻間深深的嗅了一口,立刻點燃,美美的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口煙氣,只覺得煙氣一鑽進五髒六腑,一下子就打通了他的骨骼筋脈,四肢百骸得以慢慢舒展開,仿佛要随着煙霧騰空而起。

石誠一下子來了力氣,從單人床上站起身,走近元清河,擡眼與他對視,眼中蘊含了笑意。他伸出一只手,撫上元清河的面頰。

元清河眼睛迅速的眨動了兩下,但沒有躲。

很英俊的一張臉,手感也很好。那樣深邃沉靜的眉眼,那樣端莊英挺的鼻梁,那樣刀削斧鑿般深刻的臉部輪廓……他把他的臉從上到下摸了個遍,元清河一動不動,默然的站成一座山,石誠只覺得摸他眼睛的時候,他的睫毛不由自主的扇動着,刺到他手心,癢癢的。

他是我的人,我一手教出來的,我的作品。石誠心想。

“為什麽?你真的要我解釋給你聽?我希望你還沒有忘記你的真實身份,少爺。”石誠捏着他的下巴,眯起眼睛,挑起細長的眼尾。

突然聽到這人提起這個已經被他遺忘很久的稱謂時,他眼皮不自覺的跳了一下。

“當初我是迫不得已才找上趙長華,以此擺脫沈世鈞的追擊,因為這個,我已經耽擱了兩年,到了該交差的時候了,我上頭的人,可能已經迫不及待要見一見你這位鮮卑族最後血裔了吧?”

元清河瞳孔驟然暗沉下去,有如寒冷黑夜中的水域,浮上來的全是冰渣子。他本能的抗拒着和自己的過去自己的出身有關的一切,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抽絲剝繭,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一一呈現在他面前。

“你在軍中已經身敗名裂,趙長華不會再信任你了,他随時都會秘密處死你,況且此刻你身陷囹圄回天乏術,你不要忘了。”他的聲音冷得有如凜冽料峭的風,連眼中的冰渣子都在跟着打顫。

“你覺得,有什麽事情是我辦不到的呢,少爺?”石誠輕緩的将一口煙霧徐徐噴在他臉上,笑容中帶上了一點戲谑,他最後輕輕拍了拍元清河的側臉,笑道:“別一副趕着上墳的臉,好戲才剛剛開始。”

石誠心情一片明朗,幾乎想要哼起小曲來,他不再多說,側身背對着元清河在單人床上躺下去,床單皺巴巴的卷了邊,棉絮陳舊破敗,但這些并不影響他的好心情。

元清河周身散發着森冷的寒氣,冷得幾乎連空氣都要跟着一起凍結起來。

那個人的智慧,已經到達了一個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縱使他自認也絕非平庸之輩,但仍舊是看不穿猜不透。也許,自己這一輩子注定逃脫不了那人的陰謀和算計,但是,讓他現在掏出手槍一槍打死那人,他也絕不會甘心。

他帶着那樣沉重而矛盾的心情緩步走了出去,這一局對弈,似乎他又輸了。那個人,即使已然淪為階下囚,他所一手設定的棋局依舊在合縱連橫的左右着大勢,而趙長華也好自己也好,皆不過是這場精妙棋局中微不足道的棋子。

一顆棋子,縱使大徹大悟,那人也絕不會多看他一眼。

他停下腳步,回頭,又望了牢房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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