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水墨畫一般的風景。
石誠幾乎沉湎在江南水鄉白牆黑瓦曲觞流水的夢境裏。
這些日子,元清河帶着他幾乎走遍了古城蘇州的角角落落,在前清江南富豪遺留下的園林中賞花品茶,在臨水而建垂柳依依的青石小道手牽着手散步,坐着一葉扁舟從一座座樣式古樸的拱橋下穿過,或者在古色古香韻味十足的小酒館裏共飲一杯美酒細品一道佳肴。
清晨,在小旅館的房間裏醒來,看到橙紅色的朝陽灑在熟睡那人的眉梢眼角,将他的臉映襯出紅銅般的色澤。
石誠看着他就再也舍不得睡去,他用手指細細的描摹他的臉部輪廓,他開闊的印堂,深刻的雙眼皮折痕,英挺的鼻梁,硬朗的菱形唇線……他仔仔細細的将他的面部輪廓印在心裏,就如同将金屬燒成滾燙的液體倒進模具中,待冷卻成型後得到栩栩如生的銅像,在記憶中埋藏千百萬年的歲月,到出土後發現,年少時的一場癡戀,生了一層青綠色的鏽蝕,卻依舊是他深愛的臉。
那是他經過千萬遍反複描摹,傾注了無數心血才鑄就出的只屬于他的青銅,無可取代的摯愛,此生唯一。
“摸夠了沒?”那人閉着眼睛,微微翹起唇角。
石誠這才晃過神來,讪讪的收回手,慌亂的移開視線。
元清河側過臉,壞壞的一笑,牽着他的手一路向下,放在那處醒得比較早的勃發之物上,聲音暗啞的輕道:“不如,也摸摸這個?”
石誠觸電般的縮回手,臉頰微微發燙,他将臉撇向一邊。
元清河一翻身,将他壓在身下,雙手捧着他的頭,深深的望進他眼裏。
石誠看到他的眸子的顏色又深黯了一層,用下面那處堅硬的巨物抵在他腿間輕輕摩擦着,知道他忍得很辛苦。他在薄毯下面伸出雙手,隔着衣物将那處不敢輕舉妄動的硬物悄悄握住。
元清河一怔,突然就不動了,目光複雜的看着他,良久,他俯下去,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個蜻蜓點水的吻,然後不動聲色的拿開他的手,翻身坐起,背對着他道:“起來吧,今天帶你上山。”他的聲音帶着慵懶而沙啞的尾音,刻意的掩飾了他的失落。
他不願意那人有一絲一毫的勉強。張石誠,他一生中最為長遠的征途,終有一天,他要讓他的身體和靈魂,完完全全的為他所征服。
江南柔婉的山,爬起來并不費力,但對于石誠來說,卻無異于天險。
走出沒多遠,他就覺得有些吃不消了,毫無知覺的右腿抖得厲害,仿佛站不穩了,下一刻就要滾下山去。但要強的性子卻容不得他打退堂鼓,他咬着牙,以非凡的毅力邁出無比艱難的每一步,渾身像從水裏撈上來一般,幾乎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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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跨度較大的石階上,他終于支撐不住,向一邊歪倒下去,被身邊的人一把扶住。元清河寵溺的看着他一臉倔強的表情,笑吟吟的露出一口白牙。
到最後,石誠心不甘情不願的被他背在背上,無精打采的摟着他的脖子,一步一步上山。
白雲寺的香火并不十分旺盛,但卻是方圓幾百裏最為古老的寺廟。
一排莊嚴肅穆的古剎被掩映在山岚霧氣中,院中聳立着樹齡近千年的靈木,一名身着青色僧袍的小沙彌在臺階前清掃落葉,遠遠的看到走上來的兩個年輕人,放下掃帚,雙手合十,朝陌生的香客颔首致意。
四處飄散着濃重的香火味,趁着元清河向小沙彌打聽的時候,石誠往廟堂前那個大香爐中插上三根香,在蒲團上跪下,雙手合十,虔誠的閉上眼。
“你許了什麽願望?”睜開眼的時候,元清河已經在一旁跪下,透過缭繞的青煙向他投來探尋的目光。
石誠看了他一眼,朝佛像拜了一拜,漫不經心道:“希望我的腿能夠治好。”我希望将來陪伴在你身邊的那個人,能像我一樣愛你。
“聽說這裏的佛很靈驗。”元清河說着,雙手合十跪拜下去。
石誠雙手合十閉着眼,咧開嘴笑了笑:“真能治好的話,我就找份正經的工作,賺錢娶老婆生孩子,正正經經過一輩子。”
“那不可能,因為佛祖剛剛答應了我,這個叫張石誠的人将永生永世留在我身邊。”元清河側過臉看他,一臉的認真。
石誠倏然睜開眼,表情複雜的看着他,似乎要從他的眼神中挑出一絲一毫開玩笑的成分來,可是沒有,元清河只是目光灼灼的看着他,挑釁似的沖他一挑眉。
石誠撇過臉去,兀自低低道了一句:“傻瓜,這裏的佛要是靈驗的話就不會這麽冷清了……”
這時,剛才那位掃地的小沙彌走了過來,朝兩人作揖道:“施主,我們住持有請。”
白雲寺住持,法號釋心禪師,雖說德高望重遠近聞名,卻并非一位須眉皆白的老者,相反,他看起來似乎很年輕,只四十歲上下,五官深刻,雙眼之中早已退卻了世俗塵色,顯得澄明如鏡淡然超脫,閃耀着一種修行之人獨有的睿智光芒。石誠細看了一下,發現元清河的眉眼五官之中,果然和這位釋心禪師有幾分相像。
寂靜的禪室之中,叔侄兩人互相作揖,默默對視了良久,石誠剛想退出回避,卻被元清河猛的握住手腕。
釋心禪師目光在兩人臉上輕輕掠過,立時領悟,他只是朝石誠笑了笑,示意他往窗前鋪就的葦席上落座。
石誠依言拄着拐杖走過去,在草席上端端正正的跪坐下來,随即兩名小沙彌悄無聲息的走進來,其中一個在他面前的矮桌上奉上茶具,在紫砂茶壺中為他沏好溫熱的茶。另一個小沙彌雙手托着筆墨紙硯,在釋心禪師面前一一擺好,又朝兩位客人畢恭畢敬的作揖,之後兩人悄然退去。
石誠默然的品茶,一邊擡眼看着那邊的叔侄二人。對于元清河,他來這裏做什麽,為什麽會有一位叔伯在這裏,為什麽會帶他來這裏,他一句話都沒有多問。
他無條件的相信那個人,他的每一個行動,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他都無須去質疑。
那叔侄二人并不說話,好像對彼此的意圖都心照不宣,很有默契的開始了動作。
元清河研磨,釋心禪師鋪開雪白的宣紙,用鎮紙鎮住,一切準備就緒之後,那兩人像是要舉行什麽儀式一般,深深的躬下身去,互相叩了頭。
釋心禪師執筆臨墨,元清河端正的跪好,閉上眼,緊接着,用異國語言寫成的經文被他流暢的吟誦出來。
釋心禪師奮筆疾書,将元清河的每一個發音都準确的記錄下來。石誠隐約猜出,那是一大段梵語的經文,在元家莊的藏書閣裏藏有很多部這樣的經書,石誠曾經試圖研究過,但是完全沒能看懂。
元清河的聲音低緩而流暢,好似這些拗口的經文就是他自小所熟悉的語言一般。釋心禪師筆杆顫動,下筆亦是不曾有過分毫猶疑。
即使是完全聽不懂的經文,卻像咒語一般奇異的将他的思緒帶往古老遙遠的國度。一望無垠的黃土,連綿不絕的沙丘,沉默枯萎的古樹,清冷黯淡的殘月,傾頹破敗的古寺,荒蕪空寂的城池……一支從遠古走來的孤獨民族,戰戰兢兢在這亂世求得一席生存之地,卻迫于世人的貪欲,颠沛流離。
石誠幡然醒悟,為何當初執念想要帶走他,守護他,成就他,皆因他們命運中的相同之處:他們都曾為世人的貪欲所苦。
初遇,他還只是個閉塞村莊裏陰冷暴戾的少爺,睜着一雙冷漠岑寂卻悲傷莫名的眼睛,抗拒着一切的試探與接近。他安然的陪在他身邊,那些渾渾噩噩的歲月,他們如同吸附在潮濕牆角的苔藓,互相偎依,汲取黑暗的養分。
總能從他身上嗅到颠沛流離的氣味,看着他沉默如山的背影總會沒來由的心疼,他總是充滿倦意的眼中滿是凄惶疏離,還有他凝望遠處的落寞神情,讓他上瘾。
那年梨花飛雪,那人站在樹下,那雙悲戚的眼,幽黑深邃,讓他心甘情願的跌進去,從此就萬劫不複。
原來從很早的時候開始,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将那人深深的捂在心底,在這悲怆蒼涼的人世間跌跌撞撞的逃。
石誠回過神來的時候,那人的背影已經在眼中模糊了。
寂靜的禪室,他寬厚的背影,缭繞的青煙,古老的經文,遠處悠揚的鐘聲,僧侶的吟誦,聒噪的蟬鳴……或許後半生可以就這樣停滞在這裏,青燈古佛,晨鐘暮鼓,不為塵世所苦。
黃昏時分,吟誦的聲音拖着狹長的餘韻中止,元清河才如釋重負的緩緩嘆了口氣,睜開眼。釋心禪師身前身後的葦席都已經被寫滿梵文的宣紙所覆蓋,他看到石誠拄着拐杖,面帶微笑的走到元清河身後,他鄭重的朝石誠深深一揖,了然道:“施主慧根奇佳,這麽快就能參透,将來必定大有修為。”
他看透了石誠的頓悟。
石誠淡然颔首回禮,元清河不解的看看釋心又看看他:“什麽?”
石誠笑而不語,眼中藏着一片明鏡。
兩人告辭下山時,天邊燒起大片大片的火燒雲,走到通往山下的那一百一十一階臺階,元清河重新背起石誠。
“你沒有問題要問嗎?”察覺到背後那人奇異的沉默,元清河蹙起眉頭,從禪室中出來就感覺這人不對勁,一直在笑,安靜的笑。
“你不願意說,我便不會問。”石誠懶洋洋的伏在他背上,唇角依舊挂着淡淡的微笑。
“傳說中鮮卑族的寶藏,其實是存在的。北魏皇族崇尚佛教,曾經一統西域大大小小的佛國,建佛教石窟無數,而所謂的皇室陪葬,就是那些雕刻于墓室的梵語經書而已,世人聽信謠言捕風捉影,豈知那些傳說中富可敵國的寶藏,在現今卻一名不文。釋心剛剛手抄的那本《蓮華經》,就是這些典籍中現存最完整的最古老的一本,就是後來玄奘苦苦尋找的一本經書,藏在元家莊的藏書閣裏,我從小就背下來了。”元清河将他的身子向上頓了頓,低聲說道:“我已将《蓮華經》托付給他,現在,我自由了。”
石誠只是摟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一直靜靜的微笑着聽他說完,他用手指繞起那人的一縷額發,放開,再繞起,再放開,似乎心不在焉,又自顧自玩得有趣。
是的,你自由了。
“釋心剛才跟你說的話,什麽意思?”他還在對這件事耿耿于懷。
石誠親昵的在他脖頸間蹭了蹭,輕道:“他說,我是你的劫,而你,是我的結。”我已經将心中的結解開,放你自由。而你,也應該渡過劫難,走向新生。
我們,終究殊途。
元清河還在咂摸那句話,卻聽到石誠輕輕叫了一聲:“清河。”
“嗯?”他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
“放我下來,到了。”
元清河一看,發現那一百一十一階青石階梯已經走到了頭,他在黑灰色的山岩上站定,将石誠放下來。
石誠站在青石階梯上,兩個人腳下踩着的岩石是兩種不同的顏色,石誠低頭看着兩道岩石的接縫,突然覺得那就是他們之間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一頭是紅塵,一頭是佛門,而他在此岸,他在彼方。
“走吧。”元清河以為他要自己走,便把拐杖遞給他,走出去兩步,卻發現石誠始終沒動,靜靜的站在平整的青石板上看他。
“清河,”石誠笑着開口,輕輕說道:“我不打算走了。”
元清河蹙眉,不解的看着他。石誠站得筆直,眼中神采奕奕,元清河在他醒來之後還是頭一次看到他這麽有精神。
“就到這裏吧,你回去,我留下。”
你回去,我留下……他一瞬間就明白了那人的意思,他要攆他走。
他定定的站在那裏,目光似有穿透力一般凝聚在石誠臉上。
你不在,我該回去哪裏?
石誠看到元清河的眼眸慢慢的深邃了,臉上覆上深秋的寒意。他冷着臉走過來,走到石誠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
他的眼中又深又黑,什麽都沒有,一如當年初遇。
他攬過石誠,擁緊了他,閉上眼,下颌擱在石誠肩膀上,在他耳邊只說了一個字:“好。”
石誠稍微有些意外,如此平靜的說出分別,他以為那人會由着性子大發雷霆,卻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坦然就接受了。
石誠伸出雙臂,剛想回抱他,多多少少傳遞一些安慰給他,卻沒想到那人并不給他機會,元清河放開他,匆忙轉身,沒有再看他一眼。
他快步走下了山,石誠站在青石階梯的邊緣,目送他遠去,他整個人都沐浴在金紅金紅的夕陽裏,有如銅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