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見元清河态度堅決,是個你不批準我就不走的狠樣,馬耀輝沒轍了,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批了他一個月的假。這半年的相處,這兩個心性同樣簡單的人早就處成了過命的好兄弟,他對馬耀輝知根知底,馬耀輝也明白他的秘密和隐憂,知道他要這假期去幹什麽,便也不再多問。
元清河得了批準,一刻也不敢多作停留,立刻就叫了馬家的汽車夫送他回家,因為他不想在這節骨眼上撞上馬三小姐。能躲得了就躲,恐怕等他告完假回來的時候,馬三小姐早就假期結束回英國讀書去了。
元清河拎着一個簇新的小皮箱跨進院子時腳步是從未有過的輕松,他甚至已經差遣副官去買好了火車票,預備着上午收拾收拾,下午帶着石誠坐黃包車去火車站,乘下午的火車去往蘇州。
院子裏靜悄悄的,是那種沒有活物的寧靜。
他心中狐疑了一下,晌午這個時間,石誠應該是在家的。
事實上,那人自從右腿落下了殘疾就很少出門了,柴米油鹽衣裳鞋襪都由他在外面為他置辦好帶回來,至多,他也只是清晨拄着拐杖在最近的早點攤子買一些早點,或者飯後沿着空曠無人的小巷子溜達一圈,也就回來了。
可是這個時間,既不是買早點的時間,也不是吃午飯的時間,那個人會跑去哪裏?
他心中不由升起強烈的愧疚感,那人腿腳不便,除了自己在家準備一點吃食之外就整日無所事事,在院中枯坐着,看日落月升。曾經那樣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如今卻活成了這樣形單影只的悲涼樣子。
他思忖着興許石誠只是去附近走走練練腿腳去了,很快就會回來,他率先開始收拾起來,他打開衣櫥,挑了一些石誠平日穿慣的衣服折好放進小皮箱裏,彎腰的時候卻瞥見床底似乎藏着一箱東西。
他将那只大紙箱從床底拖了出來,赫然發現那是一箱零零碎碎的小什物,不起眼的針頭線腦,廉價的胭脂口紅,粘結在一起的薄荷糖塊,還有就是好幾盒碼得整整齊齊的各色香煙,像一個小小的倉庫。他從紙箱裏翻出一個賬本,上面是他熟悉的筆跡,工工整整的記着每次的進貨和每日的進賬。
合上賬本的時候,他怔怔的坐在床沿,雙手托腮沉思了良久。驀地将賬本往桌上一摔,冷着臉出了門。
賬本的最後一筆,記着他欠世紀夜總會的一筆賬,元清河恨得咬牙切齒,腳下生風直奔世紀夜總會。
石誠背着他的貨物箱子拄着拐杖站在世紀夜總會的大門口。
這個時間,夜總會大門緊閉,姑娘們這會兒都還沒起床,頂着一雙青黑眼圈的茶房聽到他的話,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進去了。
不一會兒,茶房拿着鑰匙打開鐵鎖,朝他偏了偏臉:“進來吧!”
穿過黑漆漆空無一人的大堂,石誠被茶房帶到後院,後院有幢木樓,圍出一個小天井,木樓二樓的一扇窗戶裏,一個穿着睡衣的女人探出半張臉,沖石誠一笑,就又關上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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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那個女人衣衫整齊的走下來,正是昨天的芳姐。
石誠将包好的三瓶花露水遞過去,芳姐接過,眉開眼笑,對這個小貨郎很有好感。
雖然是個殘疾,做生意卻是一本正經,昨兒說好今天會送貨,今天就真的拖着殘疾的腿跑了過來,按時送貨上門。
芳姐有意給他多做幾筆生意,捧着她的花露水走上樓,一間一間的叫醒她的姐妹們,說是樓下有個買花露水的,叫大家都下去看看,他賣得便宜。
不多時,石誠的小攤子就在這個小小的天井裏開了張,好幾個姑娘圍攏在面前,在他的小木箱裏挑挑揀揀,看看有沒有什麽需要的小物件,順手買了。
當然,這個小貨攤吸引女人們的原因,還是這個小貨郎長得實在是白淨清俊,往這一站,立時就成為這處陰盛陽衰的小天井裏的一道風景,讓女人們趨之若鹜。
石誠被簇擁在女人們當中,有條不紊的招呼客人,不多時,小木箱已經空了大半。
正當他忙得不亦樂乎的時候,遠遠的卻聽見外頭的喧鬧聲。
“軍爺、這位軍爺,今天我們還沒開張,後院進不得啊軍爺!”茶房和幾個夥計心急火燎的跟在元清河身後,卻是誰也不敢上去阻攔。因為這人一身軍裝,後腰別了槍,一眼掃過去,眼中蘊含着凜冽的殺氣。
走到天井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女人堆裏的石誠,眼神更是肅殺了一層,一臉的寒霜。
石誠垂着手,站在那裏,愣怔的看着元清河迎面走過來,走到跟前,用淩厲的目光一一掃視着那幫子女人。
女人們霎時就噤若寒蟬,沒有一個人敢說話,全都有些畏懼的看着這個魁偉俊朗卻滿臉殺氣的年輕軍官。
石誠沒有理會元清河,徑直蹲下身,把被女人們翻得亂七八糟的貨物整齊的放回箱子裏,他剛想起身,手腕卻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接着,下一秒,天旋地轉,他被元清河輕輕巧巧的扛了起來,挂在肩膀上。
女人們發出一聲驚叫,四散逃開,讓出一條去路,元清河撿起地上的拐杖,頭也不回的扛着石誠離開了。
石誠頭部朝下挂在元清河肩膀上,遠遠的看着自己遺留在院中的小木箱,在心裏長長的嘆了口氣,今天的生意算是白做了。
一進入院子,元清河就反手闩上門,将石誠放了下來。
石誠頭朝下被他扛着颠簸了一路,腳一落地便有些頭昏眼花,踉跄着倒退幾步,勉強穩住身形。
他知道一場狂風暴雨是逃不掉的了,他只是靠牆站着,靜靜等待。
元清河只是筆直的站在他面前,定定的看着石誠,心疼、失望、難過,種種負面情緒瞬間将他淹沒。
石誠以為元清河這一次必定會發怒,他不去看他,只是垂下眼睑,用兩剪長睫蓋住所有的表情,盯着自己的腳尖。
卻沒想到等了良久,就等來元清河心平氣和的問了一句:“你缺錢花?”
他終究再也不舍得對他發脾氣了,再心疼再失望再難過,他也舍不得對他再說一句重話。那人此刻低垂着眉眼的乖順樣子,像極了一個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得叫他心疼。
“不是。”石誠低聲答了一句,繼續盯着自己的腳尖發呆。
“那為什麽要跑出去做那種事?”
“我……”石誠小心的擡起頭瞧了他一眼,複又低垂着眼睑,思索着措辭,“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總該得自己掙點……”
“我養不起你?”
石誠緩緩擡起頭,看進他的眼睛裏,輕聲說道:“我總不能叫你養一輩子,我還得攢錢娶媳婦……”
話還沒說完,就被元清河按在了牆上。
元清河雙手捧着他的臉,強迫他擡頭看着他,淩厲的眼中閃過一道寒光,聲音中隐隐壓抑着怒氣:“你說什麽?”
石誠怔怔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重複了一遍:“我總不能叫你養一輩子,我還得攢錢娶老婆生孩子得像個普通人那樣去讨生活,我……”
後半句被他用唇齒封禁,那樣不容分說的侵略,石誠早已習以為常。
他靜靜的柔順的服從了他,任他在口腔中肆掠,後腦勺抵在牆壁,退無可退,他覺得那條靈活的舌頭無比留戀的纏上了他的,帶着一股他所熟悉的藿香的清冽甘甜。
石誠驀然睜開眼,他留意到了,他的身上沒有了那股女人的香味!
那麽,他這一整夜又是去了哪裏?又是和誰在一起?
誤解他了嗎……
沒有力氣多想了,呼吸和力氣一同被他的強勢奪走,石誠閉上眼睛,身子柔軟下來,任他摟着,吻了個昏天黑地。
良久,元清河才戀戀不舍的放開他,聲音裏已經換上了柔和的寵溺:“你的腦袋裏,整天都在想什麽?”
石誠不自然的撇開臉,喃喃自語一般說道:“其實,馬三小姐挺漂亮的,人也活潑,你性子這麽沉悶,她和你挺般配……”
元清河一愣,眉頭緊蹙,按着他的肩膀,追問道:“你看到什麽了?”
“昨天在成衣店,她親了你……”石誠渾身不自在,盡量不去看他。
元清河深深的看着他,突然就從心底升騰起溫暖和安慰。
這個人在吃醋。
這個腦子很好使卻對自己內心的感覺卻一知半解的白癡在為他吃醋。
可是他卻愛極了那人此刻躲躲閃閃的委屈樣子,愛得不能自拔,愛得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愛得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他的眼神柔軟下來,将石誠狠狠揉進懷裏,附在他耳邊低聲道:“你想太多了,收拾收拾,帶你出去走走,我請了一個月的假。”
石誠靜靜的坐在座椅上,看着車窗外飛速向後掠去的風景。
正是陰歷七月,江淮流域的天氣悶熱得像蒸籠,但車窗邊的風很急,翻來覆去的不斷撫亂他的頭發。
火車向西行駛的時候,刺目的陽光照射進來,石誠被強烈的光線照得睜不開眼,不由自主的垂下頭,看着躺在自己大腿上沉睡的男人。
車廂裏很吵鬧,隔壁有幾個男人大聲叫嚷着在打牌,斜對面的女人抱着哭鬧不止的小孩子,手裏還拉着另一個大孩子,過道裏幾個不知道哪裏來的農民盤腿坐着,操着他聽不懂的方言高談闊論,車廂裏充斥着形形色色的氣味。
石誠望着元清河出神。出發之前,元清河向他和盤托出,在劉家大宅遇上李今朝了,因此趁着這一個月的假帶他出外躲一躲,順便也躲一躲那位馬三小姐。
他只消稍微細想一下就明白了李今朝目前的處境,以及他此次到上海來的目的,眼前的局勢他已經自顧不暇,急于拉攏上海灘幾位軍界大佬,根本就沒有精力再來抓捕他們了。
放棄前程,帶着一個瘸了一條腿的殘疾東躲西藏,你也不嫌累?石誠表情複雜的用手指梳理着他的頭發,在心裏默默的對他說。
他看到元清河睡得極不安穩,眉頭蹙在一起,被明晃晃的太陽曬出一頭的汗,石誠伸出一只手掌,輕輕蓋住他的雙眼,想要替他擋一擋。誰知元清河突然按住他的手,蓋在自己眼睛上,唇角勾起壞笑。
石誠只覺得他的睫毛扇動,刺得手心裏癢癢的,很舒服,微微一笑:“醒了?”
“你一直動,我怎麽睡?”元清河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邊吻了吻,陽光照進他眼中,石誠看到他眼底蓄滿微光,有如清清淺淺的泉。
他不自覺的怔了怔,一直以為這人的眼睛是幽深黯淡看不見底的,原來他迎着陽光笑起來的樣子就像一個明朗少年。
“為什麽去蘇州?”
元清河把玩着他的手掌,經過他細心的呵護,石誠的手指甲已經全部長出來了,皮膚細白的,手指修長而骨節分明,是很漂亮的一雙手。他與他十指交握,漫不經心的說道:“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有一位叔伯,在蘇州天平山白雲寺修行佛法?”
石誠搖頭。
元清河扣着他的手,安慰的一笑,懶洋洋的閉上眼:“什麽都別想,這一趟我們玩夠了才回去。”
回去?石誠在心底苦笑,他早已決意,這一趟的終點就是離別。你的一生還很長,而我已是一個注定不會有未來的人了,清河。
石誠沒有回答他,只是俯下身,在他唇邊輕輕落下一個吻。
元清河倏然睜開眼,深深的望着他,扣着他的手緊了緊,按在胸前,久久不肯放手。
當晚,警備司令部,馬耀輝勃然大怒,将軍帽狠狠的摔在辦公桌上。
他是在劉府的牌桌上被副官叫回來的,因為澧縣牢房遭遇到游擊隊的突襲,這次突襲規模不大,僅僅是被炸倒了幾間牢房,人員傷亡也很小,但是,上次被元清河抓進去的幾個地下黨卻是盡數被救走了。
馬耀輝大為光火,狠狠的将幾個脫不了幹系的團長臭罵一頓,怒氣沖沖的坐進車裏,他得趕緊回去,将看家護院的人手增加一倍,眼下元清河不在,他猶如少了個護身符,渾身上下都不安穩,再也不敢輕易出門了。他深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刺殺他的人一定會再度下手,他必須想方設法保住這條命。
女人安靜的躺着,她有一對形狀非常好看的眉毛,可是此刻卻緊緊蹙在一起,臉色慘白,額頭上沁滿冷汗。夢魇中,昏暗的牢房,面目不清的國民黨士兵,犯人凄慘的哀嚎,通紅的烙鐵,浸透鹽水的皮鞭……所有的一切都疊加成殘忍的影像,在她的腦海裏過了個遍。
直到那虛幻的烙鐵印在她的皮膚上,灼痛的感觸卻是那樣真實,葉畫眉驚叫一聲,猛然睜開眼。
滿頭冷汗,肩部那個被燒得通紅的烙鐵印出的傷痕被好好的包紮着,從厚厚的繃帶下傳來灼熱的痛感。
她吃力的扭動脖子,看到那個好整以暇站在窗前抽水煙的男人,詫異道:“是你?”
一縷青煙緩緩呼出,李今朝放下煙袋,走到她跟前。
葉畫眉環顧四周,問道:“程武和葛青呢?”
“我已連夜将他們送回南京醫治,由師父照看着,”李今朝看着床上面容姣好的女人,“師父要你留下來幫我。”
葉畫眉懸着的一顆心放了下來,同時也不得不佩服李今朝的手段,那人在國軍中坐到極高的位置,手傭重兵,是個很安全的靠山。
“我能為你做什麽?”革命者從來不講救命之恩,他們只是為了共同的信念,葉畫眉吃力的坐起身。
李今朝按着她的肩膀讓她躺下,微微一笑:“你先把傷養好,之後我自有任務交給你。”
時局瞬息萬變,他近來一直在留意觀察上海的局勢,發現馬耀輝雖然是個纨绔子弟,對政治不是很上心,治軍也不嚴謹,從父親手中繼承來的兵被他治理得亂七八糟,是個不折不扣的蠢材。但是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也懂得潔身自好,不去趟他的那灘渾水。他使了不少手段,再加上劉老将軍的旁敲側擊,也沒能讓這位淞滬警備司令松口。他的托辭是:牌局就是牌局,不談政治。最近,這位馬司令索性是躲在宅子裏輕易不肯出來了。
不得不說,他還是忌憚元清河的,那人在行軍作戰方面是個天才,縱使馬司令自己昏聩無能,他也相信元清河不會永遠是他手下的一個泛泛之輩,更何況他的背後還有個活諸葛張石誠,元清河的崛起,是指日可待的。那兩個人加起來,各取所長互補不足,可以預見,他們将會成為他最可怕的對手。
他不能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他必須在元清河得勢之前拉攏馬耀輝,然後再尋找機會,神不知鬼不覺的将元清河封殺,将張石誠軟禁。他不能讓這兩個人成為他的絆腳石,成為他在政治這條路上無法逾越的鴻溝。
他已經沒有退路了,在他用藥毒死義父的那一天起,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個國家會走向哪裏,取決于那散落在這片國土的千千萬萬顆像他一樣的革命的種子,待他們萌芽之日,将是這個國家奮發圖強之時。
因此有的人必須死,而他也必須踏着這條血路繼續走下去,踩着無數将士的屍骨,引領這個國家走向勝利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