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元清河捧着兩個飯盒,穿過擁擠嘈雜的火車廂走回座位上。
石誠戴了一頂氈帽,舒适的窩在座位上,安靜的看着車窗外的秋景,帽檐在他細白幹淨的臉上斜切下一道陰影,他密長的睫毛低垂着,眼底的浮光随着車廂而顫動。
元清河蹙着眉走過去,他知道每當那人露出這樣的眼神,對周遭環境無知無覺的時候,就說明,那個人又在籌謀着什麽了。
他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石誠立刻晃過神來,将大腿上的一份報紙收好,接過元清河遞上來的鋁飯盒打開,有魚有肉有菜有蛋,幾乎可以稱得上豐盛。石誠怔了怔,仿佛自言自語道:“這樣真的可以嗎?”
他們不聲不響就走出天平山,還得戴着帽子遮擋他光頭頂的戒疤,這讓他心裏一直有種罪惡感,好像私奔。
元清河見他半天沒動筷子,有意逗他一逗,湊在他耳邊陰恻恻的說道:“是你自己答應跟我走的,怎麽、想反悔?再說……”他嘲諷的笑了笑,壓低了聲音:“你在佛前破了大戒,你覺得你的佛還會要你嗎?”
石誠渾身一個激靈,想到那一夜的瘋狂,趕緊埋下頭,用筷子一下一下的搗着飯,耳朵瞬間就紅了。
元清河滿意的看着他的反應,不自覺的挑了挑眉,陽光将那人滾燙發熱的臉照得粉紅通透,別有一副羞澀的風情,看得他心花怒放。
确實是太急了一點,因為馬司令前幾日派人給他送來一封雞毛信,說是他手下三個師長有造反的意圖,讓他速速趕回去支援。念在過去的情分上,他準備回一趟上海給馬司令搭把手,無奈被一場臺風耽擱了。但是也多虧了這場臺風,他才能有機會把這個頭腦像塊石頭死不開竅的家夥一并帶走。
在蘇州經歷了這麽一遭,歷時三個月,再回到上海灘,已經入秋,路邊的法國梧桐一樹黃綠摻雜的葉子,來來往往的年輕人也換上了一身摩登的大衣。
他們回到了當初同住的那個小院子,石誠就迫不及待的鑽進被窩,蜷縮成一團。雖然這才十一月,在外面走了一遭,他已是凍得手腳冰涼。
元清河裏裏外外收拾了一番,走進卧室就看到那人巴着被子邊沿眨巴着黑眼睛看着自己,看得他心跳瞬間就亂了。
“起來,讓我把被子搬出去曬曬。”他覺得喉嚨發幹,喉結上下動了一下。
“不,要搬就連我一起搬。”石誠用被子蒙住頭,悶悶的說。
元清河一愣,彎着眼睛微笑起來,這還是第一次看到那人耍無賴的樣子。
末了他目光一沉,立時就将那人裹進一床的被子和棉絮裏,三下五除二卷成一個日本壽司卷,輕輕松松的扛起來就往院子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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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誠從被卷裏探出一個光腦袋,偏過頭看着元清河的反應,見他已經板起面孔,便不敢再吱聲,只是暗自咋舌,心中不明白這人為何如此容易生氣。
元清河将一卷被褥放在事先攤開的葦簾上,平整的鋪開,石誠就四仰八叉的躺在被褥上,用手掌遮住刺目的陽光。一個黑影俯壓上來,拿開他的手,吻上他的唇。
石誠象征性的掙紮了那麽一下子,就安靜了,兩人像熱戀中的普通情侶一樣纏吻了一會兒,元清河捧着他的臉輕道:“我下午要去一趟馬公館,你不要露天睡覺,會着涼。”
石誠心不在焉的撫弄着他的臉,喃喃問道:“你要去見馬三小姐麽……”
話還沒說完就被重新吻住,濕滑的舌頭毫無預兆的闖進來,像是懲罰他的多疑,這一次要粗暴得多,上下其手攻其要害,直弄得石誠雙頰泛起微紅的情潮,紊亂了呼吸,四肢綿軟的被他壓在身下,但元清河适可而止的放開他,說了一聲:“我走了。”
元清河換上一身正裝,才将過快的心跳調整過來,剛剛他差點就要把持不住了,但那場肆無忌憚的瘋狂,他沒能掌握好力度,把那人弄傷了,傷口一直流血不止,慘不忍睹,這讓他深刻的忏悔了很久,實在不忍心再去碰他了。
直到元清河走了好久,石誠躺在翻曬的被褥上,懶洋洋的睜開眼睛,眼中閃爍着睿智的光。不得不承認,裝傻充愣賣乖打滾博得那人的寵愛的确讓生活充滿趣味,尤其是那人無可奈何的含笑看着他,佯裝發怒,眼中卻是足以溺死人的溫柔。
但是,該背着他做的事還是要做,為了他想要守護的一切。他翻身下地,也進屋換上一身正裝,将氈帽扣在頭上,拄起拐杖出了門。
元清河到達馬公館的時候才知道這一次事件的嚴重性。馬耀輝手下的三個師長長久以來互相看不順眼,已經鬥了許久,而馬耀輝這個上司的不作為,也讓手下這三個投機倒把之徒虎視眈眈的盯上了這個淞滬警備司令這個位置,因此,警備司令部是終日硝煙彌漫,三個師長明争暗鬥的較勁,常常弄得馬司令頭疼至極。
這次事件的起因是程師長勾搭了戴師長的五姨太,被戴師長捉奸在床,戴師長自知不是程師長的對手,便去撺掇另一位吳師長,奈何吳師長對這兩人狗咬狗的戰争不予理會,抱着看好戲的心态看那兩人掐得滿頭包,最後發展成了火拼,在城郊打了起來。馬司令勒令他們停火,但誰都不服從,馬司令平時是非常心平氣和好說話的一個人,這次也被氣得勃然大怒,要把兩個鬥得你死我活的師長撤職查辦。
事情就來了,兩個鬥得正酣的師長一聽危及到自己前途了,頓時對這個平時沉迷酒色毫無作為的司令心生怨怼,居然言歸于好聯手造反了。
另一位吳師長不甘落于人後,也打着支援的旗幟跑來攙一腳,和馬司令身邊的秘書長裏應外合,将馬耀輝軟禁在自家公館中。
元清河到達馬公館的時候,就發現公館外面戒備森嚴,來回巡邏的全是荷槍實彈的士兵,他卻一個都不認識,所以斷定不是警衛團的人馬。
他不動聲色的悄然隐匿了形跡,靜靜的在附近潛伏到天黑,才悄無聲息的自馬公館圍牆外一個隐蔽的側門潛了進去。
馬耀輝獨自躺在黑暗中,他已經被軟禁在自家公館三天了,自他十七歲從軍,接下父親和哥哥留下的重擔,到現在已經過了快十年,直到這一次,他才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失敗。
一夜之間,衆叛親離。
身邊沒有一個人能信任,連那個只知道斂財的秘書長,居然也倒戈相向,聯合外人來對付他。他原本沒有從軍從政的意願,他這個司令的寶座,還是幾位權勢滔天的世伯扶上去的,走到現今這個地步,他只求那三個狼子野心的師長能留他一條性命,他會将這淞滬警備司令的位置雙手奉上,然後快快樂樂的做個小市民,或者去英國找小妹,他的英文不是太差,或許能在那邊找份工作安安穩穩的過活。
深秋的冷風敲擊着玻璃,他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窗簾。
玻璃發出勻速的聲響,他眼睛猛的一亮。
這裏可是三樓的小閣樓,一樓被吳師長的兵占據了,二樓就讓給了宅子裏的仆人居住,他自己終日龜縮在三樓這個小閣樓裏,一日比一日更消沉。
他猛的從床上翻身跳下,撲向窗邊,将窗簾拉開一條縫。
元清河嚴肅的朝他點了一下頭,自顧自打開翻窗,從狹窄的窗口擠了進來,他是順着水管自樓房黑暗的背陰處爬上來的,褲子上蹭滿了暗紅色的鐵鏽,怕回家被石誠盤問,所以忙找了塊布沾了水不停的擦拭衣褲上的鐵鏽。
馬耀輝只是鼻子發酸,直愣愣的看着元清河,喉頭彈動,終究是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他深切的感受到,原來這輩子最應該珍惜的朋友,并不是平日混在一起聲色犬馬的狐朋狗友,而是在他走入絕境的時候還肯冒着生命危險前來見他一面的人。
兩人默不作聲的面對面坐下,元清河已經了解了事态的嚴峻,他率先開口:“你準備怎麽辦?”
馬耀輝現在覺得心中好受一點兒了,勉強笑了笑,攤手道:“沒辦法了,警衛團被繳了槍,禁足了,就算沒被禁足,那一個團的人馬也頂不上什麽事。眼下,兵槍都在他們手裏,到時候他們誰想當這個司令,我退位讓賢就是,他們總不至于會要了我的命,說實話,當這個司令我也是受夠了!”
元清河贊同的看了他一眼,心想那人對身外之物倒是很看得很開,是個樂天派。
但是,素來性子寡淡如他,平時對社交從不上心,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這麽個投機的朋友,站在他的立場上,他是絕不能容許朋友身上發生這種事情。即使希望渺茫,他也打算試一試,要力挽狂瀾。
他站起身,拍了拍馬耀輝的肩膀,鄭重其事的許下了承諾:“你不要急着出面,我出去想想辦法,興許情況會有所改觀。”
李今朝托着他的煙袋,在鬧市區溜達。
馬耀輝那邊出了岔子,劉老将軍再也無心牌局了,四處打聽,看有沒有門路幫幫這位世侄。這下子,李今朝清閑下來,穿了便服到繁華的大上海四處溜達。
他在政壇被掣肘,心中煩亂,甚至不願呆在南京,所以索性在金茂大飯店包下頂樓一個大房間,隔三岔五來上海小住一番,最近更是四處物色,尋思着要在上海置辦一處小公館。
一個小報童突然從人群中竄出來,和他撞了個滿懷,報童擡起臉,眼中閃着愉快的光芒,充滿希冀道:“先生,買份報紙吧!”
李今朝微微一愣,不怒反笑,掏出一張鈔票:“行,那就給我來一份。”
報童歡呼了一聲,立刻取出一份報紙,雙手恭恭敬敬的遞上去:“先生祝您萬事如意!”
李今朝微笑着看着報童雀躍遠去的背影,漫不經心的打開報紙。如他所料,報紙裏有一行熟悉的鋼筆字跡:四季茶館天黑之前。
他合上報紙,點燃一撮煙絲,慢悠悠的吐出一口青煙,淡笑道:“終于來了。”
傍晚時分的四季茶館是非常熱鬧的,放了學的學生,收了工的工人,還有游手好閑之徒,無所事事的老人,全都聚攏在茶館裏,品茶交友,談笑風生。
茶館的夥計也是個看得懂顏色的,李今朝一進門,他就瞧出這是位大客,絕不是底樓那些凡夫俗子一樣的人物,他立刻就殷勤的将李今朝迎上了二樓雅間。
石誠極為閑适的坐在窗前,品着一壺上好的龍井,直到來人一直走到跟前,将他的銀煙袋放在桌上,他才狀似漫不經心的擡起頭。
李今朝在他面前坐下,定定的看着他的臉。
“我臉上有東西?”石誠放下茶盞,對着他微微一笑。
李今朝只是笑,說實話,看到那個人安然無恙精明如昨,他心中的一塊石頭也是落了地。一年前,這人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子,自己也命懸一線,而他當時卻忙于各種事務,顧不上他,終究是放過了元清河。
李今朝淡笑道:“一年了,你過得好不好?”
“無所謂好,無所謂不好。”石誠斟了一盞茶,推到他跟前。
果真是意料之中的石誠式回答,那人從來都是滴水不漏,不讓人看穿他狼狽的樣子。其實他早就注意到了,豎在旁邊做工粗糙的拐杖,那人清瘦了一圈的身形,傷痕累累的雙手,以及他頭上那頂形狀奇怪的帽子,無一不昭示着,那人其實過得并不好,甚至是挺過了一身傷痛的折磨才能勉強活下來,但是他确确實實活下來了,雖然活得辛苦,但眼中卻始終帶着滿足的笑意,他可以斷定,這滿足來自于另一個人。
“阿坤那小子,在你手底下還好吧?”
“你這樣的大哥親手調教出來的,自然不是俗人,那小子好得很,槍法好,人耿直,現在是我的第一師長。”李今朝抿了一口茶水,細細品味着其中的香氣與苦澀。在那人心中,自己似乎還不如一個江坤城。
“那麽,可以請你放過馬司令麽?”
石誠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再也無心品茶,他愣怔了一下,放下茶盞,不動聲色道:“什麽意思?”
“你想要拉攏馬司令不成,于是打算除之而後快,推一個聽話的淞滬警備司令上位,因而策劃了這次馬公館的暴亂事件,我說得對麽?”石誠依舊是笑吟吟的再度為他斟滿,好像以和一個老朋友聊天的口吻,字字句句說出的,卻是一個驚天的大陰謀。
對,都對,也只有這個人能将事情洞察到如此明晰的地步,然後對着他這個幕後主謀這樣輕描淡寫的說出口。這個人果然夠資格與他平起平坐,偏偏似乎成了他的對手。
“今朝,我可以請你放過馬司令麽?”石誠又重複了一句,将茶盞向他推了推。
李今朝默然的拿起桌上的煙袋,動作依舊娴熟優雅,但擦火柴的小指卻在微微顫抖,在石城平靜淡然的目光下,他感覺自己醜陋到無處遁形。
放過?如何放過?現在總統已經開始質疑他了,正在試圖架空他的權力,不然他也不會有這個閑工夫隔三岔五就往上海跑,他已經快成為南京衛戍司令部徒有其名的秘書長了,只因還能牢牢的握住兵權,才沒有被請下野,他早已無路可退。
“我知道你的處境和顧慮,那件事其實是因我而起,為了替我收拾殘局,斷送了你的仕途,我很抱歉。”石誠認真的看着他,鄭重其事的對他垂下頭。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為什麽要策劃那場戰争,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卻在這裏假仁假義。李今朝不動聲色,微眯着眼,吐出一口青白色的煙。
“我會盡我所能去補救,給我一點時間,南京衛戍司令的位置,終究會是你的,這比你四處拉攏政客要強得多……”
“夠了!”李今朝粗暴的打斷他,含着被人一眼看穿的惱羞成怒,“你這算什麽?跟着別人跑了,留下一個爛攤子給我,現在卻在這假惺惺,弄清你自己的斤兩,你現在什麽都不是,張石誠!”
石誠平靜的看着他,臉上帶着他一貫雲淡風輕的笑,說:“那麽,也就是說,你還是不肯放過馬司令?”別讓我戳破一切,否則我們連朋友都沒得做,今朝。
“我憑什麽放過他?”李今朝似乎有些煩躁,仕途不順,他已經壓抑了太久。
你一定會後悔這麽幹脆利落的拒絕我,今朝。石誠臉上依舊笑着,目光卻慢慢森冷下去。
“你先聽聽我的故事再回答我也不遲,”他好整以暇的搖晃着茶壺,“我手上有一份小冊子,是全國地下黨的幹部名單,偏偏,這份名單上有兩個我最不想看到的名字,于是,我把這份名冊私藏下來了,沒有上繳。話說到這裏,我想你應該聽明白了。”
石誠端起茶壺,給自己斟上最後一杯茶,淡淡的看着他,再度重複了一遍:“今朝,你可以放過馬司令嗎?”
他知道!原來他什麽都知道!心中的防線瞬間崩潰,在這場他們兩個人的博弈中,他一敗塗地。
“你是軍統的人!”李今朝近乎咬牙切齒的吐出這句話。那個讓人聞風喪膽的特務機關,以肅清政敵維護國軍統治為目标,培養了大批一流的特務,搜集情報,竊聽電波,監視政敵,暗殺異黨,在過去的幾年中,有大量地下黨被捕殺,這全都拜軍統所賜。他怎麽都想不到,面前這個溫雅俊秀的青年,竟然是那個劊子手組織的一員,而且既然能掌握如此重要的情報,他,必定不是一個最低層的特務那麽簡單。那份地下黨名冊一旦公布,軍統局将會血洗全國以肅清地下黨,這将引發一場災難。
石誠苦笑了一下,表情變得悲哀:“你很吃驚?比不上當我得知你是地下黨的時候更吃驚。”
李今朝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稍微平靜下來之後,他淩厲的掃了石誠一眼:“你這麽做,是為了元清河?”
“也不全是,我更擔心你,現在回頭還不晚,這個國家會走向哪裏,并不是你我說了算的,我不希望你走上這條無比崎岖危險的道路,當然你有你的正義和自由,話我就說到這裏,告辭了。”石誠攏了攏外套,拄起拐杖,吃力的站起身,一瘸一拐的走向門口。
李今朝怔了怔,看着他歪斜的背影,突然覺得心痛。
他不顧一切的起身追上去,終于在那人伸手碰到門把的前一刻将他狠狠擁進懷裏,那麽用力的禁锢着他,埋頭在他的肩窩。長久以來的隐忍、壓抑,不得宣洩的痛苦,如今統統釋放出來,他渾身顫抖的抱着那個人。
“我們、還可以是朋友嗎……”聲音顫抖得不像是自己的。就算政治立場不同,就算你心裏已經有了別人,就算我終究不曾有過機會,但是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吧……
石誠靜默的站着,任背後的人以勒到他幾乎窒息的力度緊緊抱着他,他已不是孤家寡人,心中滿滿的充盈着愛情,他無論如何都無法去擁抱另一個人。
他頭一次見到李今朝這般人物如此失控,心中哀嘆自己還是下手太狠,将他的面具完完全全的剝了下來,直剝得他鮮血淋漓。
石誠嘆道:“我們一直都是朋友,今朝。”
終究還是傷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