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元清河在院子裏駐足,看着廚房裏亮着的一盞溫暖的燈火,遲遲沒有跨進門去。
石誠在竈臺邊忙上忙下,雖然他的廚藝爛得可以,但并不影響他做飯的架勢,他一會兒在臺子上铛铛铛的切菜,一會兒又在熱鍋灑上油,哧啦一聲弄出一股青煙,把青菜小心翼翼的倒進鍋裏,拎起鍋鏟就是一通亂炒。
一雙手搭在腹部,後背落進一個寬厚的懷抱裏,元清河将下巴擱在他肩上,低聲說道:“還是我來吧。”
石誠微微一笑,将鍋鏟交給他。
他始終都不喜歡廚房裏的這項工作,并且對吃食沒什麽講究,以往都是有什麽吃什麽,這練就了元清河的好廚藝,他做的菜特別好吃。
今天他險伶伶的趕在元清河之前到家,卻聞到自己一身淡淡的李今朝獨有的煙草味,怕被那人聯想到什麽,于是罕見的跑進廚房,企圖用油煙味遮蓋一身煙草味。
元清河并沒有察覺到什麽,他甚至有些心不在焉——把水倒進鍋裏,蓋上鍋蓋,然後點了一支香煙,靠在竈臺上,長久的望着飄散在空中的青煙愣神。
石誠坐在餐桌邊等開飯,察覺到他今天奇異的沉默,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閃過一抹狡黠的笑意。
飯後,兩個人,四只腳,在一大盆熱水中泡着。
石誠和他并肩坐在床上,漫不經心的用腳底摩挲着他的腳背。元清河率先洗好腳,蹲下身,捧起他的腳,用毛巾拭幹。知道他在憂慮什麽,石誠只是淡笑的看他,并不說破。
元清河将他一雙冒着熱氣的腳放下,在他裸露的膝蓋上親吻了一下,替他拉下褲腿,然後他就維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勢,不動了。
他眼睛裏是漆黑的悲戚,望不到底。
石誠長久的望着他,越發覺得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在無聲的尋求他的原諒。終是于心不忍,石誠向前探出身去,捧起他的臉,讓他正視了自己,循循善誘道:“怎麽了?”
元清河始終只是低垂着眉眼,并不看他,他深知馬司令那樁事,雙方實力懸殊,他既然決意摻和,那必定是九死一生,只是,他無法開口,他無法告訴他自己是有多麽留戀這凡塵的煙火,留戀和他在一起的每時每刻,只是自古以來,忠與愛,難兩全。
“是因為馬司令的事情?”
被他一語戳破,元清河愕然擡眼:“你怎麽知道?”末了他覺出自己這話問得愚昧,那人是多麽玲珑剔透的一個人物,僅僅從他一個眼神之中,就捕捉到了真相,終究是和自己不是一個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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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然捧起石誠放在膝蓋上的手,仰起臉看他,鄭重其事說道:“如果……我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怎麽辦?”
只要我不允許,便不會有這樣的如果。
石誠淡笑,用一個輕柔的吻回答了他。
元清河閉着眼,細細品味着唇上的溫度,慢慢站起身,帶着他一起跌在床上。
他不知疲倦的要他,看着他在身下情動搖擺欲罷不能的軀體,他驀然明白:這樣就好。他們本就不曾有過美麗的相遇,既然如此,當然也不需要刻意的告別。就像他們從未向對方吐露過心聲,但是他卻知道,他們彼此相愛,從很久以前的某時開始,綿長得看不到終結,就連死亡,就連時光,就連戒室微笑的佛陀,也對他們無可奈何。
就是這樣一個人,占據了他生命的大部分,教會了他禮義廉恥,教會了他活得堂堂正正頂天立地,教會了他重新去愛。無論他何時回頭,那人總是在那裏。
天空泛起魚肚白,元清河長久的看着他沉睡的側臉,在朝陽升起之前悄然起身離開。
元清河偷襲了警備司令部,他孤身一人,連把槍都沒有,潛伏在司令部大樓的陰影中,直到早晚班的守衛交接之後,早起的士兵打着哈欠走上崗位。元清河才悄然摸過去,靠着他最擅長的近身搏鬥術放倒一名巡邏士兵,奪來一杆步槍,靠着不多的子彈殺進了司令部大樓的內部,砸開鐵門,将被禁足的警衛團的人馬給放了出來。
馬耀輝警衛團裏的人,個個都是經過這位元團長親手調教和操練的,雖說只是短短幾個月的功夫,但見識過元團長的身手和為人的士兵,無不對這位年輕的團長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在這樣生死存亡的時刻,這群充滿血性的漢子,一見到單槍匹馬殺進來的自家團長,喉嚨裏都是有點哽,紅着眼圈說不上話。
一個人進出這處被嚴密封鎖的司令部倒還好說,要帶着這麽手無寸鐵的一個團殺出去,卻是困難重重。元清河略一思索: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硬闖,時間拖得越久,就越容易引來程師長和戴師長的援軍,到時可就麻煩了。
他目光淩厲的一一掃過團裏的士兵,士兵們現在個個對他是死心塌地,一聽說要冒着槍林彈雨硬闖出去,皆是奮勇拍板:跟着元團長這一場,是生是死都值了!
還沒沖出司令部大樓,圍牆外面就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槍聲。
元清河眉毛一挑,意識到不妙:大概是程師長和戴師長聽聞有變,增派的援軍到了。但此時說什麽都來不及了,前面就算是萬丈深淵他們也只有硬闖這一條路,否則被程戴的援軍堵在這棟司令大樓裏用機槍掃射,絕對沒人能活着出去。
警衛團無聲無息的在樓道口集合,元清河一揮手,士兵們大吼着奮勇沖了出去。
圍牆外的槍聲停息了,元清河沖在最前面,有些詫異的看着大門口。
沿途都是屍體,一名年輕的軍官坐在馬上,壓低了帽檐,正在用袖子好整以暇的擦拭他的步槍,他身後則是清一色身穿瓦藍色制服的軍隊,還有一輛裝載着貨物的軍用卡車。
看到他走出來,江坤城用槍杆向上推了一把帽檐,微微一笑:“清哥,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元清河目光一凜,沉聲問道:“怎麽是你?”
自元清河帶着昏迷不醒的石誠逃走之後,江坤城順理成章的成為第二十七師師長,接管了趙長華的軍隊,效命于李今朝的第九路軍,在江淮流域活動。此番聽聞馬司令的這場變故,主動請纓,帶了一個團的人馬開進上海灘,主要是想來看看大哥。
江師長翻身下馬,目光一一掃視了元清河身後手無寸鐵的士兵,說道:“軍座派我來支援馬司令,程師長和戴師長不知道因為什麽事又撕破了臉,已經在城外打了起來,趁現在快走吧!”
又是李今朝!元清河壓低了帽檐,咬牙切齒。竟然淪落到需要李今朝出兵相救的地步,真是他人生中的奇恥大辱。
但他沒有賠上士兵們的性命的道理,不再猶豫,命士兵裝備上江坤城帶來的武器彈藥,荷槍實彈的警備團整齊利落的集合在空地上。
元清河翻身上馬,和江坤城相視了一眼,兩支隊伍一同開了出去,齊頭并進,直奔馬公館。
馬司令在被軟禁的日子裏,整天把自己鎖在小閣樓裏,不分晝夜的睡覺,除了睡覺,真的沒有消除煩惱的其他辦法了。
直到窗外響起一聲預示着某種重大事件拉開序幕的槍響之後,他猛然睜開眼睛,霍的一下坐起身,連滾帶爬的跑到窗邊,拉開窗簾。
他幾乎喜極而泣,他的警衛團長,威風凜凜的端坐于馬上,高高舉起手槍,朝天空中放了一槍。然後轉向他的方向,微微勾起唇角。
那一槍将他所有的消極情緒打散,他飛快的跑進盥洗室,洗漱刷牙,胡亂的扒拉了兩把頭發,沖進衣帽間,翻找出一套嶄新的軍裝,熟練的穿戴整齊,奔跑下樓。
吳師長的留守人馬被元清河輕而易舉的盡數殲滅,馬公館的小花園裏到處都是屍體。元清河跨過屍體大步走到馬耀輝面前淡笑道:“司令受驚了。”
馬耀輝激動得手指微微發抖,他緊緊握住元清河的手,憋了半天才感嘆出一句:“清河,回來我身邊吧……”
元清河安慰的回握了他,笑道:“等我掀翻那三個逆賊再說吧!”
那一天,上海灘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元清河和江坤城聯手,互相配合默契,以一師一團的人馬,一舉搗毀了吳師長城郊的府邸,将吳師長擊斃。
平定了吳師長,馬耀輝這次發了狠有了效率,下令将吳師長的三個心腹團長統統收監待定,肅清了吳師之中的叛逆分子,将一個整編師的軍隊交由元清河任意調度。
元清河與江坤城的隊伍與程戴二師在城郊古河縣開戰,整個下午,外面隐約傳來接連不斷的炮火聲,市民們紛紛躲進自己家裏,不敢出門,市區的大街小巷都冷清得可怕。
直到傍晚時分,炮聲停息了,這場內戰才宣告結束。程戴二人雙雙被俘,收押等候開庭審訊。江坤城把軍隊留在古河縣收拾殘局,自己卻是迫不及待的跟着元清河回了家。
院門大開着,石誠安靜的坐在院中藤椅上曬太陽,一名個子很高,穿着幹淨利落的青年快步走進院子,從帽檐下方探出一雙眼睛,看着他,低聲道:“先生,事情已經辦妥,我們只是稍微挑撥了一下,程戴二人現在打得熱火朝天,元清河那邊,平定了吳師長,已經趕過去了。”
“另外,這是戴局長發來的密電,您看,要不要親自回去一趟?”夏庚生将一份電報交到他手中。
一提到這事就頭疼,石誠知道自己身為軍事情報處的領導者,莫名其妙消失一年的确很不妥。索性的是他原本就不常在重慶軍統大本營露面,大小事務都由夏庚生副處長代為出面,在其他幾處的人看來是極其神秘的身份,甚至有幾位處長自始至終都沒有見過他本人,因此解釋起來也不麻煩。
石誠慵懶的擡起眼皮,笑道:“知道了,等過完年我就去,跟裘大海聯系上了嗎?”
夏庚生點點頭:“他正帶着他的小組在滿洲國監視日本人,聽說您還活着,立刻就要趕着回來。”他猶豫了一下,“要不,我也回來?”
石誠擺擺手:“你回南京,繼續監視火鳳樓,讓裘大海在滿洲國呆着,沒我的命令,你們都不要輕舉妄動。”
“楊蘭亭人還留在南京,聽說是曾小姐不肯走,在等您回去。直到前些天,她們才得知您還活着,似乎正準備趕過來。”
石誠苦笑了一下,擺擺手:“跟她們說,讓她們在南京等着,過一段時間,等上海的局勢穩定了,我就回去看她們。”
“是。”夏庚生領命悄然離去。
石誠悵悵然的嘆了口氣,只是覺得頭疼。軍統不是誰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組織,既然在那起事件中活了下來,他本想就此銷聲匿跡,就此隐居,可是如今已不是孤家寡人,不能讓元清河跟着自己籍籍無名的混沌度日,總得為他謀劃一個未來,更何況他眼下仕途受挫,更需要他暗中出力。因此石誠再度出山重操舊業,将過去的情報網牢牢拽在自己手中,并且給重慶總部發去密電,恢複了身份。
入夜時分,石誠蹲在爐竈下燒火做晚飯,他起身揭開鍋蓋,用勺子攪了攪鍋裏翻騰的菜湯,舀了一小勺等稍微涼了之後抿了一口,不由蹙起眉頭。
他的廚藝果然是糟糕的很,這種東西只能糊弄糊弄自己的腸胃,是絕對拿不出手給元清河吃的。那人在外面打拼,如果還得等他回來照顧自己,那就真的是跟一個廢人無異了。
石誠盛起菜湯,端出一碗冷粥,就着一碟醬黃瓜,獨自坐在油燈下吃晚飯。
院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元清河與江坤城一前一後的走進院中。江坤城一眼就看到廚房亮着盞油燈,快步沖進屋。
石誠看到來人,放下筷子站起身,笑道:“阿坤,你來了。”
江坤城怔怔的站在門口,一眨不眨的看着石誠,與一年前相比,大哥變了不少,下颌尖削了,身形更為單薄清瘦,只一雙幽深睿智的眼睛,精神飽滿神采熠熠,是絲毫都沒變。
他看着石誠白淨瘦削的臉,喉頭一哽,低低的叫了一聲:“大哥!”便快步走上前去,大力将石誠摟進懷裏。
元清河倚着門,雙手抱臂冷眼旁觀,他是越瞧江坤城越不順眼,恨不得立刻把他攆出去。他的人,是別人說抱就能随便抱的?
察覺到他面色不善,石誠悻悻的放開江坤城,笑着拍了拍他的臉:“小子,哥都快不認識你了。”
的确,江坤城這一年變化很大,他年紀輕輕就位及師長,在軍中磨練出了一副魁梧的身材,長腿寬肩的站着,竟然比石誠高出了一個頭,圓臉也拉長了,是個俊朗剛毅的輪廓,舉手投足之間都是沉穩豪邁的軍人風姿。
直到石誠拖着右腿走出去兩步,他才察覺到大哥的走路姿勢似乎不對勁,詫異的看着他:“大哥,你的腿?”
石誠笑了笑,不以為然的說:“中了一槍,落下了病根,怕是以後都治不好了。”
江坤城抿緊嘴唇不說話了,當初在北平的醫院裏,大哥這條傷腿差點就因為危及到他的性命而被截肢了,是元清河一手攔下來的,否則他的大哥,後半生可能要靠輪椅度過了。此時看到大哥的境況,他不得不承認,元清河将他照顧得很好。
他草草掃了一眼桌上粗糙的飯菜,忙說道:“大哥,我去酒樓燙一壺酒叫幾個菜,咱好好聊聊,你等着我啊!”
石誠還沒來得及阻止,江坤城就已經快步跑出院子,石誠只得拄着拐杖站在廚房門口,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無奈的笑。
剛轉過身,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石誠伸手替他拭去臉頰上沾着的一抹黑灰,輕聲問道:“累不累?”
元清河張口輕輕含住他彎曲的食指,作勢要一口咬下去,卻只是在他手指上印出兩個淺淺的牙印。這般溫馨的時刻,他終歸是不忍心苛責他,只是淡淡的問了一句:“你昨天下午去見了李今朝,讓他派兵增援我?”
石誠并不驚訝,只淺淺笑道:“你知道了?”
“你身上有他的氣味,我聞到了。”那麽貪戀他的溫暖,所以即使是知道那人背着他去見了李今朝,也終究不忍去懷疑去苛責。
“我不過是跟他權衡利弊,他要跟馬司令結盟,自然不會袖手旁觀。”滿口謊言,石誠無奈輕嘆,終究是又對他說了謊。
“以後,不要再做多餘的事,”元清河把臉埋在他的脖頸間深深的嗅着,“我不準你再單獨去見他。”
罷了罷了,這人還真是霸道,簡直就是蠻不講理。
石誠揉了揉他的頭發,用下颌磕了磕他的肩膀,并沒有答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