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李今朝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的走進自家院子。
整條左臂已經痛到麻木,那處槍傷被元清河再度撚開,血浸透了袖子,順着手指淋淋漓漓的滴了一路。
這一次,在元清河面前,他再度慘敗,尊嚴掃地,落荒而逃。
他揮退大驚失色捧着醫藥箱奔上前來的仆人,徑直走上樓,血無聲無息的滴在暗紅色的地毯上,樓梯的盡頭,葉畫眉怔怔站在那裏,吃驚的看着他滿是鮮血的左手。西裝外套是黑色的,染了血看不出來,她不知道他受了多重的傷,目光裏滿是擔憂。
李今朝沒有看她,只是冷着一張臉,走入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葉畫眉默默站在門前,一顆心冰凍在胸腔裏,惴惴不安的走到那扇門前,卻始終沒有勇氣去敲門。
她在上海因涉嫌刺殺前淞滬警備司令而被通緝,為了躲避追捕被李今朝秘密送回南京潛藏在這處清淨的山莊已經一年了,當局對她的通緝令一日沒有撤掉,她就一日無法走出他的庇護。雖然有時派下了任務,她也會喬裝打扮出去執行,但大多數時候是躲在山莊裏無所事事的。
李今朝一直是住在城裏的公館,偶爾會回來住上一兩天,與她分享情報,分析時局。在長久的相處之中,她近距離的觀察了這個男人的生活,這個充滿才情卻孤獨得讓人心疼的男子,從對他的一無所知,到了如指掌,她花了很久的時間,久到胸中一朵暗藏的花悄然綻開。
于是,他們開始在每一個孤寂的黑夜裏相互偎依取暖,盡管那個男人帶着真假難辨的柔情蜜意,卻讓她心甘情願的落入他的掌控,在他的床上放浪形骸。
很久以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從來就沒能真正觸及他的內心,他抱着她的時候,目光是冷漠而疏離的。他的心裏藏着一個人,但那個人不是她,她閉上眼,絕望的想。她甚至看到他在逗弄那只梨花貓的時候,臉上漾着難得的溫情,卻能在看到自己的瞬間,換上一種客氣而含蓄的微笑。
可是那又怎樣呢?已經沒有什麽能拯救她了,她墜入愛情的速度,快得令自己絕望。
天亮之後,她接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昨晚,火鳳堂一幹人等盡數被捕,當然也包括她的父親,她終于知道了他失魂落魄回來的原因。
一直到天明,李今朝的房間都沒有動靜,她局促不安的在門外等了整整一夜,終于悄悄的按住了門把手。門并沒有上鎖,輕輕一推,就開了。
落着窗簾,房間裏很暗,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看到蜷縮在角落裏的男人時,心中的擔憂稍微好了一點,她走過去,在他面前蹲下。
李今朝将慘白的臉隐藏在陰影中,整個人怕冷似的縮成一團,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定定的凝聚在虛空中。
她伸出雙臂,試圖攬住他,将他抱進懷中,卻觸到他早已浸透血液而凝固的堅硬左臂,她幾乎失聲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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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驚慌失措的喚仆人拿來藥箱,強行脫去他的衣物,露出肩頭那處黑紅浮腫的槍眼。她是常年身處險境的人,自然熟悉私下治傷的那一套。她熟練的為他取出彈頭,清理傷口,上藥包紮,其間,那個男人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的任她擺弄,直到全部處理完畢,她才發現他已經痛得一頭冷汗,嘴唇發白。
縱使這麽刻意的想要在人前隐藏他脆弱的樣子,他也終究只是個凡人,一個讓她莫名心痛的男人。
她跪在他面前,痛惜的抱住他,像為了喚回他的神志一般湊在他耳邊,聲音裏帶了哭腔:“我們一起想辦法,你別這樣好不好?”
她當然不知道,他在另一個人那裏受到的羞辱,已經将他整個自尊生生擊得粉碎,失去了那一層禁锢,心中的魔物蠢蠢欲動,呼之欲出。
李今朝緩緩将目光轉移到她臉上,隔了許久長嘆一聲,聲音疲憊而虛弱:“你去賬房取一筆錢,天黑之後就離開這裏,越快越好。”他已經保護不了她了。
葉畫眉呆了一呆,慢慢的垂下手,眼中積蓄的淚水終于絕了堤。
她下意識的低頭,慌張的抹了一把眼淚,抽了抽鼻子,低低的道了一聲:“我有了你的孩子了。”
這句話不啻在男人心中投下一枚炸彈,李今朝只覺得腦袋裏轟隆了那麽一下,緩緩的轉過頭,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啞着聲音問道:“你說什麽?!”
帶着初為人母的羞澀,她鄭重其事的将他沒有受傷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小腹上,輕聲重複了一遍:“我有了你的孩子了。”
他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按在她小腹的自己的手背上,随即,他觸電般的縮回手。
在那個瞬間,葉畫眉的眼中帶着喜悅的淚水似乎被那只手抽走,連帶抽走的,還有全身上下的溫度,讓她從頭頂冷到腳尖。
“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我給不了你什麽。”李今朝忘記了疼痛,他為這個女人的愚蠢而感到出離的憤怒:“那些藥你沒用?”
在最巅峰的年華裏,他曾經一度風流,有過不少相好,從戲子伶人到名媛淑女,倘若到最後女人們都大着肚子來找他,豈不是早就醜聞百出身敗名裂?因此,他對這種事情很小心,每次都備好了藥物,卻偏偏在他最為狼狽的時刻出了這樣的大錯。
一個正在被通緝的地下黨母親,與一個目前因身份遭受懷疑随時有可能送命的父親,這個孩子假如來到這世上,将會面對怎樣悲慘的命運?
葉畫眉木然站起身,聲音冰冷:“你可以不要他,但是你沒有權力阻止我把他生下來。”她猛的抹了一把眼淚,轉身打開房門。
剛要走出去,卻被李今朝握住手腕用力拽了回來,腳下一個趔趄,她俯身跌倒在床上。
李今朝用手指煩躁的梳理了一把頭發,長嘆一口氣,對兀自趴在床上無聲哭泣的女人說道:“也罷,師父他們被捕了,我的身份也已經遭到懷疑,元清河咄咄逼人,到時候恐怕顧不上你。你收拾一下,蘇州還算太平,我明天讓人送你去江坤城那裏躲一躲。”
說完,他覺得有點困倦,眼前隐隐發黑,他扶着額頭想要去床上坐一坐,腳下卻踉跄了一下,整個人向前栽倒在地。
葉畫眉吃了一驚,眼看着他猝然倒地不起,忙奔過去,将男人抱進懷裏,立刻就要喊人,卻被李今朝擡手攔住。
他半睜着眼睛,因失血過多已經進入短暫的失明狀态,他突然有一種人生已經走到頭的預感。他驀然記起了義父臨走之前的那番話,突然覺得命運何其可笑!
葉畫眉吃力的将他扶起,把他安頓在床上,他努力睜大眼睛,卻只能看到眼前閃爍的黑斑,他伸出手去,卻什麽都沒能抓住。
葉畫眉反手緊緊握住他在半空中亂抓的手,直覺他有話要說。
“你聽着,如果我不在了,不要讓他知道他的身世,不要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李今朝茫然的睜着眼,頓了頓,“你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把孩子托付給江坤城,他知道該怎麽做。”
聽起來像是交代後事,葉畫眉怔怔的聽着,默默垂淚。
或許真的不該在這樣的情況下把這個孩子留下,望着這個她此生唯一愛過的男人,明知無法與他相守,卻情不自禁的想要有一個孩子,他的孩子。
李今朝無力的閉上眼,千算萬算,他卻沒有算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居然會敗在元清河的手下。強大起來的元清河,幾乎成為他唯一的宿敵。如果再這樣任由他發展下去,他将一敗塗地,再無翻身的可能。
奇怪的是,原以為元清河會在天亮之後立刻殺到清風山莊來一探虛實,于是天一亮,李今朝自己紮了一針嗎啡止痛,将身體狀況穩住,坐在客廳裏一邊慢條斯理的品茶,一邊逗弄他的梨花貓。就這樣一直等到日頭西斜,元清河都沒有再上門。
不僅如此,此後三五天,元清河也照樣沒有任何動靜。
直到元清河那張面無表情的棺材臉出現在報紙上,據說是因為這大半年來剿共工作做得十分出色,被總統授予了英雄勳章,他明白,這一次的危機算是解除了。
那件事之後,元清河就鬧起了別扭,好幾天都是那樣一副陰郁的表情。
石誠知道這次他是卡在牛角尖裏鑽不出來了,于是也不去搭理他,好心情的坐在案桌前喝喝茶刻刻石頭,日子過得悠然自得理直氣壯。
過不多久,他去了一趟重慶軍統總部出席一個重要會議。
其實也并不是非參加不可,石誠一向不愛在總部露面,一切大小事務都有夏庚生代為出面,所以在局裏他又有“行蹤成謎的張處長”這一稱號。
但這次兩人的矛盾似乎鬧大了,石誠也想出去透透氣,順便給那人一點自由空間,雙方都好好反省一下,說不定矛盾能迎刃而解。
元清河最近的心情确實是糟糕透頂。
他本就是自尊心和獨占欲極強的性子,石誠明裏暗裏做手腳庇佑着李今朝簡直就是在挑戰他的底限。所以在那人登上火車,微笑着朝他揮手告別的時候,他冷哼一聲,撇過臉去,卻在火車開動之後,目光追随着,朝火車離去的方向凝視了很久。
只要他開口道歉,哪怕沒有只言片語,只要他一個懇求諒解的眼神,他都會不由自主的去原諒,去縱容,然後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可是他沒有。
他連一個臺階都不肯給他下。
他被煎熬得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每晚卻只能含恨看着那人沉睡的側臉,幾乎到了咬牙切齒的地步。
元清河獨自坐在小酒館的雅間裏自斟自飲,他長長的嘆了口氣,眉頭緊鎖,一杯又一杯,卻喝不掉他的憂愁。
古人說舉杯銷愁愁更愁,果真不假。
連古人都不騙我,你卻騙我!
元清河一揮手,将空的酒瓶在牆上掼得粉碎。他軟倒在桌上,枕着自己的胳膊,又自言自語了一句:“你騙我!”
騙子……你這大騙子……
元清河睜着醉醺醺的眼睛,猛的把一桌子杯盤拂在地上,指着虛空,有氣無力的罵道:“你騙我……”
店裏的夥計彎着腰站在門外聽着屋子裏一陣陣杯盤碎裂的聲音,急的額頭直冒汗。這位客人剛進來的時候怎麽看怎麽是一個儀表堂堂的模樣,怎麽酒品那麽差,喝醉了就摔東西?
夥計一轉身,就見自家掌櫃站在身後,連忙朝掌櫃的使眼色,示意屋裏有個難伺候的客人。
那掌櫃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朝夥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示意夥計退下去了。
走廊裏空無一人,年輕的掌櫃久久的站在那扇門前,幾次擡起手,卻又放下。
在元清河踏入酒館的那一刻,他停下撥算盤的手,将自己藏身在擺在櫃臺上的酒壇後面,目光卻始終沒能從他臉上移開。
三年了,你還好嗎?
那年雪地裏匆匆的分別,就像生生從他心裏剜走一塊肉,事到如今想起來,那個傷口依舊隐隐作痛,依舊不能釋懷。
他在南京城這處垂柳依依的護城河畔開了一間小酒館,慢慢的賺了一些錢,置辦了一處家業,等到明年把未婚妻娶過門,生個一男半女,也就圓滿了。
他想,他的人生,也就這樣了。
可是,為什麽偏偏在他将要忘記他的時候,命運卻又把這個人送到他身邊?
董卿在門外駐足良久,最終推門走了進去。
元清河歪斜着身子在桌上俯趴着,醉得人事不省,地上滿是碎瓷片,酒瓶翻到了,酒水浸透了他的胳膊,順着他的指尖滴落下來。
他悄然走過去,靜靜的站在他面前。
他記得,他的酒量應該很好才是;他記得,他最終如願以償和那人在一起了才是;他記得,這兩年報紙上時不時的會出現他的身影,他應該身為前途無量的軍政新貴才是。
可是為何會孤獨一人醉倒在這個偏僻的小酒館裏?他過得不好麽?董卿坐在他身前,伸出手去試圖去撫摸那張無數次出現在睡夢中的臉,卻不想,那人一驚,幽幽轉醒。
“是你啊,”元清河吃吃的笑着指他,“我認識你……”
胸中猝然一痛。
認識?那些他們曾經共度的纏綿缱倦,現在到了他嘴邊,卻只值得一個“認識”。
元清河搖搖晃晃的站起身,随手摸了幾張鈔票放在桌上,打着酒嗝,含糊不清的說道:“我要回去了。”他剛一轉身,左腿絆上了右腿,身子一晃,就朝一邊軟倒下去,卻被董卿穩穩接住。
将他緊緊擁入懷中的那一刻,心中的百感交集與舊日溫情一齊奔湧上來,他才明白:他還愛他,那麽愛,愛過了一整個懵懂無知的少年時代,直到如今,此情依舊,只是那人與他,早已殊途。
他終于跪在地上,抱着沉醉不醒的人,淚流滿面。
元清河醒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
意識到身處一個陌生的房間,他猛然坐起身,在看到推門進來的那個人時,有一瞬間的錯愕。
董卿端着一盆溫水放在桌上,擰幹毛巾遞給他:“擦擦臉吧!”
如果不是這屋子的布置與陳設,他幾乎要以為他又回到了三年前,在那個小村莊他們一起住的那間小屋裏。元清河默然的接過毛巾,胡亂的擦着臉。
他翻身下床,繞過董卿走到窗前,看到這是座臨街而建的小公寓,而街道斜對面就是他之前進去的那間小酒館。
“那酒館是我開的,生意一直不好也不壞,但糊口是綽綽有餘了。”猜到了他的疑問,董卿走上前來,和他并肩站在窗前。
“你過得好不好?”沉默良久,元清河突然看着他,問出這句話。
董卿倉促的移開視線,受寵若驚般的嗫嚅道:“你……你也看到了,我其實、過得還不錯。明年會考慮把酒館擴建一下,或許生意會好很多……”
元清河了然的點點頭,随手拿起桌上一支禿了的鉛筆,在報紙的一角寫上一串數字,撕下給他:“有困難的話,打電話找我。”
在他還要開口再說什麽之前,元清河整了整衣襟,打開門,順着木質樓梯走了下去。
他走到街上,在深秋的冷風中駐足,酒已經完全醒了,但心中的陰郁并沒有好多少。走出去幾步,他再回頭看了一眼那間小酒館的招牌,愣住。
清川。
他面無表情的轉身,怕冷似的抱着雙臂離開,沿着人來人往的街道慢慢走着,觸目皆是行色匆匆的陌生人群,此刻這座城裏已沒有了那個人,對他的思念卻如同蕭瑟的秋風席卷了周身。他覺得自己該回家了。
可是,他不在,何處為家?
我們經歷了那樣的艱難才能夠在一起,為了你,我辜負了許多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喂,我們和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