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5

1940年2月7日,汪芙蕖遭刺殺身亡。

明誠趕來的時候,明樓和梁仲春已經勘查完了現場,正站在汪芙蕖遇刺包間的門口說話。明誠走上前去,微躬了一下身,說道,“先生,時間差不多了。”

明樓一副擔心的神色,問道,“汪處長怎麽樣,情緒好一些了嗎?”

“稍微好一些了,我給她服了些鎮定劑,現在正睡着呢。”明樓聽了點點頭,明誠接着說道,“汪處長現在也不方便回家,要不,我先送她去上海飯店,您直接回家?”

“出了這種事情,我要是不在她身邊……”明樓慢下語速。

“先生,今天可是除夕。”明誠默契地打斷明樓的話。

明樓表情掙紮了一下,最後說,“還是一起去吧。抓緊時間去開車。”

“是。”明誠點頭離開。

站在一旁的梁仲春表情微妙,一則是明樓這左一句右一句的關心愛護真是讓他覺得除了汪曼春和阿誠大概沒人聽得下去,二來是他因為“珍珠項鏈”一事一直懷疑明樓對汪曼春是虛情假意實則另有所謀,更加覺得明樓這個人深不可測。

“梁處長。”

聽到明樓叫自己,梁仲春立馬恭敬地挺直腰板正視明樓。

“這裏就拜托你了。”明樓客氣地說道。

梁仲春鞠了一躬,又聽了幾句明樓善意地警示,這才把明樓送走了。

明樓和明誠将汪曼春送到上海飯店住下,這期間明樓免不了要安慰憐惜佳人,但是明誠就在一旁看着,明樓雖然知道他不會多想,可自己心裏卻不舒服,柔情蜜意便較往常少了些,好在汪曼春正處于精神恍惚的狀态,倒也沒察覺出什麽。

離開了上海飯店,明樓總算松了一口氣,這一晚上演的是真累。明誠看着他,噗嗤笑出聲來。

“怎麽了?”明樓靠進車後座的皮椅背裏,懶洋洋地問道。

Advertisement

明誠收回視線,一邊開車一邊回答他,“大哥現在的樣子啊,真像個小老頭。”

明樓跟着笑起來,看着明誠,好像整個人也精神了一些,“怎麽,你嫌棄小老頭?”

“才不會呢。”明誠的語氣忽然認真了起來,他嘴角含笑,聲音低沉,明樓仔細地聽了才聽清他說的是什麽。

明樓把車窗簾拉開一條不寬的縫隙,望向窗外,大街上零星的人群形色匆匆,呼出一團一團的白霧,大家都縮着脖子往家裏趕,明樓的心裏卻因為明誠的四個字而無比溫暖。

“對了,我買了煙花放在後備箱裏。”明誠開口,喚回明樓的思緒。

提起煙花,明樓便想到了一些往事,“記得你小時候膽子特別小,煙花也不敢放。”

被提到小時候的糗事,明誠努嘴摸了摸鼻子,“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大哥還提。”

“是啊,你明明比明臺大了五歲,那時候卻像只小瘦猴子,看起來比明臺大不了多少。”明樓想到了更多明誠小時侯的趣事,眼神驀地溫柔了起來,他忍不住笑出聲,“你還記不記得你那時候一放煙花就吓得往我懷裏躲,晚上也睡不着覺,總是偷偷跑到我的被窩裏。”

明誠被他說的臉有點紅,低低地應了一聲,就聽明樓繼續說道,“當然,現在你也總往我被窩裏跑。”

明誠忍不住對着後車鏡裏笑意滿滿的那張臉翻了個白眼,“您放心,今晚我肯定不去。”

“哎……別別別……”明樓連連擺手,“現在啊,是你不來我睡不着覺。”

明誠被他噗嗤逗笑,車子又開的快了些,心裏只想能早點回家。

“過了年,你就二十七了吧?”

“是啊。”明誠點頭,這一晃又一年過去了。

“我也三十六了啊……”明樓自己感慨,語氣還真像個小老頭,接着他不知道突然琢磨了什麽,直起身子問明誠,“你說大姐一直都沒催你我結婚,她是不是察覺了什麽?”

明誠笑他,覺得他是杞人憂天,“您瞎想什麽啊,您這不是剛回上海嘛,等過了年,指不定大姐就要給您相親了。您啊,與其擔憂這些還沒發生的,不如想想今年明臺不回家您怎麽哄大姐開心吧。”

明樓搖着頭擺手,“別,還是別催的好。”說完,他又靠回椅背上,嘆了口氣,思緒不知道又飄到了哪裏,連笑容都忘了帶上,他輕聲說着,“總得有點對日後的念想啊,不然不知道還能不能走到那一天了。”

“呸呸呸!”明誠聽了連忙呸了幾聲,板起臉,“大過年的,不許您說這些不吉利的。”

明樓看着明誠有點驚慌害怕的樣子,笑起來,“好好好,聽你的,不說了。”随後又想起什麽,問道,“我讓你買的禮物買了嗎?”

“買了。”明誠點頭,“大哥,您真的覺得明臺會回家?”

“明臺都在家門口了,哪有不回來的道理。”

明誠點了點頭,車子開進明公館的院子,明樓從車上走下來,站在自家洋房門前的小路上,指了指前方,“就放這兒吧。”

“好。”明誠應着,從後備箱裏抱出兩個大煙花來,放在明樓所指的地方,他轉身欲往屋裏走,“我去叫大姐。”卻被明樓一把拉住胳膊,“我們先不叫大姐,給大姐個驚喜。”

明誠正想笑明樓幼稚,誰知明樓的下一句話更幼稚,“我們來許個新年願望吧。”但明誠并不想攪了明樓的興致,他與明樓一起對着還未燃放的煙花默默地許起願來。

待明誠睜開眼睛,擡頭看明樓,見明樓正眼中盛滿了笑意地看着自己,他忍不住問道,“大哥許了什麽願望?”

明樓的視線轉向遠方,似乎轉向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我希望啊,等到戰争結束了,我們倆能在一個像你的畫中所描繪的地方安度晚年。”說完明樓轉回頭來,問明誠,“你呢?”

明誠笑了一下,“我先去點火。”

為了安全考慮,煙花的撚子做的比較長,明誠掏出打火機點着了火,快步跑回明樓身邊,撚子還在呲呲地燒着。就在煙花快要炸開的時候,明誠側過頭貼向明樓的耳廓——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看着大哥變成小老頭。”

明樓猛地扭頭看着明誠,他覺得眼眶有點濕潤,興許是因為天太冷了,鼻頭也有點酸。

然而明誠只是看着他笑。

最後明樓也笑了起來,就在煙花炸開的瞬間,明樓用自己冰涼的嘴唇貼了一下明誠同樣被凍得冰冷的嘴唇,“新年快樂。”

16

明樓收回身子,與明誠隔了約半步的距離,兩人專注地看着眼前的煙花,估摸着煙花炸開之後大姐也該出來了。

“你們兩個不吃飯啦?”

大姐明鏡的聲音從兩人身後響起,兩人同時回過身,對着大姐做了個禮,齊聲道,“大姐,新年快樂。”

明鏡一掃剛剛的寂寥神色,欣慰道,“新年快樂。”

話音剛落,明樓和明誠就齊齊伸出手來,像極了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樣子,“紅包拿來。”

明鏡被兩人逗笑,打落兩人伸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啧,你們兩個貴庚啦!還要紅包!”

明樓傾着身子,笑臉伸到明鏡面前,“自古以來,長姐為母,在明家,姐姐是長輩,我們再大在您面前也是孩子。大過節的還不賞個紅包?”說着,明樓又伸出手去,明誠連忙附和道,“就是啊。”

明鏡不相信地看着明樓,“你什麽時候學的這麽乖巧了?”

明樓笑起來,“要錢的時候啊。”

“有,都有。阿誠也少不了。”明鏡寵溺地看着自家的兩個弟弟,盡管一個已經三十六歲,另一個也二十七歲了,但是在自己眼裏仍只是孩子。

“那我的呢?我的紅包呢,大姐?”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本不應該出現的聲音,明鏡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就見明臺拎着箱子,朝自己走來,他放下手裏的行李箱,朝明鏡張開雙臂。明鏡驚喜地向明臺跑過去,被明臺一把抱在懷裏,明鏡拍打着他的胸口,像是責怪,實則高興的壓抑不住笑開的嘴角,“你怎麽回來了,啊?你真是長大了,你長心眼了啊。”

明樓扭頭對着明誠挑了下眉,像是在說,你看我說的沒錯吧。惹來明誠的一記白眼。

兩人走上前去,明誠打開公文包,明樓拿出放在裏面的事先準備好的禮物遞給明臺,“來,給你的禮物。”

“哎?”明鏡疑惑地看着明樓,“你知道他要回來啊?”

明臺接過禮物,神色有些複雜。他擡眼仔細地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大哥,再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明誠。

“我知道啊,”明樓笑着說,“但是我沒有跟大姐講。他不是要制造一個驚喜給姐姐看嘛,那我就成全他的小機靈。”

“哥,”明臺盯着明樓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你怎麽知道我要回來?”

“我當然知道啊,你以為你那點小把戲能瞞得了我嗎?”明樓不以為然,神色鎮定自若,他意味深長地說,“你記住,到哪裏我都是你大哥。”

“到哪都是?”

“到哪都是。”

明鏡左看一眼明樓,右瞟一眼明臺,只覺得這兩個人之間怪怪的,但到底哪裏怪,她又說不上來,便開口打斷他倆,“什麽大哥不大哥的呀,不就是在那個什麽政府當了個不三不四的官嘛。”說着,白了明樓一眼,“整天到哪裏都充大哥。”

明臺聽了便收回眼神哄着明鏡,撒嬌說餓了,被明鏡連忙牽回家,喊着阿香開飯了,邊走邊回頭吩咐着,“哎,把箱子拎進來啊。”

明臺被明鏡牽着往屋裏走,也回過頭來嚷着,“小心輕放啊。”

看着兩人小跑進了屋,明樓一臉委屈地跟身邊的明誠說道,“我給他禮物,還得謝謝他?”

明誠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指着明臺的背影,“這孩子啊,從小就知道怎麽哄大姐開心。”說着,背過頭偷笑起來,追着明臺的腳步也往屋裏走去,走到門口回頭沖呆楞在原地的明樓喊了一句,“把箱子拎進來啊。”

明樓愣了幾秒,随即無奈又寵溺地笑了起來,他看着明誠的背影,認命地拎着箱子進了家門。

這幾年,因為三兄弟都在國外,姐弟四人一直是聚少離多,現在一家人聚在一起過年,明鏡是笑的合不攏嘴,這頓年夜飯也是吃的合合滿滿其樂融融。

吃完了飯,明臺突然提出想要聽戲。明樓心裏一顫,直覺告訴他明臺提出這個要求沒那麽單純。

明鏡奇怪地看着明臺,“這大半夜的,上哪裏聽戲啊?戲園子早散了。”

“去戲園子幹嘛啊。”明臺直視坐在他對面的明樓,“大哥比他們唱的好多了。”

明樓的臉頓時拉了下來,放下了筷子。明鏡一看,便勸着明臺,“你大哥也累了,改天再聽。”

明臺現出一副不滿的表情,“怎麽啦?當了大官給咱們唱戲掉身價呀。”

明鏡察覺氣氛不對,放下筷子,低聲呵斥明臺,“怎麽說話呢。”又見明臺可憐兮兮的表情,想着他也只是小孩心性,想熱鬧熱鬧,便轉過頭勸明樓,“要不……你就來一段?就一小段。”

明樓有些詫異地看着大姐,似是在怪大姐怎麽如此慣着明臺胡鬧。

這邊,明臺暗暗向明誠使眼色,求他幫着自己說話。明誠無奈,家裏的這個小祖宗真是要被大家寵上了天,卻到底還是湊到明樓耳邊,有些央求的意味,“大哥,一年一次,難得嘛。”

“你也跟着起哄是吧。”明樓嘴裏雖這麽說着,卻還是答應了下來,“好吧。一年一次,就算讨大姐開心。”他又指了指明臺,板起臉道,“跟你沒關系啊。”

明樓這麽說了,大家便都來到了客廳,大姐和明臺坐在沙發上,明樓站在茶幾前,明誠拿來了二胡坐在明樓身邊給他配樂,明樓便說要給大姐唱一段《梅龍鎮》。

明臺卻忽然開口道,“我不想聽梅龍鎮。”

“那你想聽什麽呀?”明鏡問道。

“我想聽《蘇武牧羊》。”

明樓和明誠對視一眼,明白這是明臺在借《蘇武牧羊》這出戲來試探明樓是不是真的做了漢奸。

明鏡雖然有些不懂明樓和明臺之間這暗潮湧動的氣氛到底是怎麽了,但《蘇武牧羊》的內容她是知道的,猜着是不是明樓當了新政府的官讓明臺不高興了,便開口提了幾個其他你侬我侬的曲子,但明臺犟得很,執意要聽《蘇武牧羊》。

明樓心裏起了火,便指着明臺兇道,“今天過年我不想罵你,你小子別得寸進尺。”偏又瞥見明誠制止的眼神,便停了話,強壓下心頭的火氣,冷靜了一下之後招呼明誠,“阿誠,來。”

二胡聲響,這一曲《蘇武牧羊》,明樓唱的是慷慨激昂。唱音剛落,明臺就起身鼓起掌來,大叫了一聲“好!”

姐弟四人還未開口說些什麽,就聽內門“吱嘎”一聲開了。

四人驚訝地站起身,看向門口,許是剛剛明樓進屋時忘了關嚴門,屋子的大門是虛掩的。

桂姨回來了。

她穿着粗布衣裳,兩條老寒腿顫顫巍巍的,低頭走了進來,先是向明鏡鞠了一躬,道一聲“大小姐”,然後又轉向明誠,眼眶含淚,既思念又愧疚,還帶着相見的歡喜,輕輕地喚了一聲,“阿誠。”

明誠卻像忽然走進了一場噩夢,他怔忪了幾秒,仍是緩不過神來,放下手裏的二胡,快步跑回了房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