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薛氏被趙桂枝這一番義正言辭的話給震住了。

就連幼娘都停下了手裏的動作,一臉呆滞的看着兩位嫂子。

半晌,薛氏先開了口:“都、都念?那要是家裏孩子少倒沒啥,如果孩子多了……”

像江家如今,只得虎頭一個孩子,供他念書自然是沒問題的。這還是因為江家原就是比較富裕的,家裏壯勞力多,有屋有田有積蓄。

換成其他人家,莫說送孩子念書了,能把家裏所有的孩子都養大就很不錯了。更多的人家,那是連吃飽喝足都是奢望的。

可就算是江家好了,眼下既要供着二郎和三郎,又準備送虎頭去開蒙,已經非常吃力了。假如再多來幾個……

趙桂枝卻斬釘截鐵的道:“爹娘能把五個兒女都拉扯長大,還送了二郎、三郎去念書,沒道理我們就不成的。真要是沒那個本事,索性別生那麽多孩子,既然都把孩子生出來了,沒道理不讓他們接受教育的。”

薛氏被趙桂枝的堅定所感染,她下意識的拿手撫上了尚未隆起的腹部,仿佛能感受到來自于孩子的渴望:“桂枝說得對!哪怕砸鍋賣鐵,我也要送孩子們去上學!”

“沒錯!”趙桂枝沖着空氣揮了揮拳,一臉的自信,“沒錢可以賺啊,這些都不叫事兒,當爹娘的辛苦幹活,還不是為了孩子嗎?”

“嗯。”

攻守同盟瞬間達成,妯娌倆齊齊的拿眼看向最小的幼娘。

幼娘被兩位嫂子的眼神看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結結巴巴的說:“我、我……我也覺得你們說得對!”

說完後,她就飛快的把頭低下去,手腳麻利的開始扒竹筍,速度也比先前快了很多,一副認真幹活請勿打擾的模樣。

趙桂枝也沒不為難她,而是繼續跟薛氏探讨虎頭上學的事情。

她已經知道了,大坳子村是沒有村學的,像之前三郎每次去上學都是去鄰村的。每日裏早出晚歸的,午飯都是帶些幹糧湊合吃的。

“鄰村到底在哪兒了?遠嗎?虎頭他還那麽小,真的能自己去上學?就算有個扁擔作伴,可倆小孩子出門,嫂子能放心?”

薛氏一面幹活一面回答她的問題。

鄰村叫做石坪村,位置大概是處于在大坳子村和石磨村之間。當然要是順着村前的那條河往下走,是看不到石磨村的,得從村尾後頭走,沿着後山走一段山路,甚至中間還要翻過一個坡,才能到達石坪村。

趙桂枝在腦海裏畫了一張圖,大概就明白了,與其說石坪村是在兩村之間,不如說其實是三角形的三個點。假如算直線距離的話,石坪村距離他們這兒很近。但問題就在于山路不好走,還要翻山越嶺的,直接導致就算距離看着很近,仍然還是費時間。

“反正比去石磨村要近,再說石坪村的先生也教得好,先生就是秀才,比石磨村那邊的老童生要好很多。”

薛氏又道:“不過我還是不太放心,好在還有扁擔在。我跟扁擔娘說好了,到時候就讓扁擔他爹帶着倆孩子過去。一開始孩子年歲太小,就只能讓大人受累些,來回接送了,等過個一兩年就好了。”

“那要是農忙呢?”趙桂枝問道。

沒想到,她這個問題卻惹得薛氏露出了驚訝的表情:“農忙?農忙時候當然是回家待着呀,到時候二郎和三郎也會回家一起收糧食的。”

趙桂枝:……

啥玩意兒?農忙居然是放假嗎?

随着薛氏的解答,趙桂枝總算是明白了,這年頭的學生是沒有寒暑假雙休日的,但每一旬都有旬假,也就是上九天課休息一天。另外,像春耕秋收這些日子,都會給學生放假,讓他們回家幫忙種地去。當然,先生自個兒也要忙活地頭上的事兒,農忙時沒人能歇下來。

了解到全部情況後,趙桂枝傻了。

她顧不得羨慕孩子們假期多,先想到一個問題。今年的春耕她是逃過去了,那秋收呢?算算日子,到時候薛氏的肚子肯定很大了,應該會留在家裏做些輕省的活兒,那她呢?

天要亡我!

薛氏也不知道自家這個妯娌怎麽說得好好的,突然就露出了一副絕望的表情來,她納悶的問道:“桂枝你怎麽了?農忙放假不是很正常嗎?”

“我沒事兒……嫂子你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讓扁擔爹負責接送。”趙桂枝想了想,“那咱們也不能完全把虎頭甩給人家,是親戚,可到底是已經分了家的。”

“唉,我也明白,可大郎有把子力氣,每年農閑都會去碼頭上打零工。你不知道,給船東幹活可來錢了,運氣好的話,一天下來能賺百來文錢。”薛氏嘆着氣,“我總不能叫大郎別幹活了,回家帶孩子吧?”

趙桂枝原先并不知道江父、江大郎所謂的去鎮上打零工是什麽意思,她就沒追究過這個。

現在,她知道了:“在碼頭扛大包?爹也一起?”

“是啊,爹年輕時候力氣也大了,現在就有些不太能幹了。好在大郎力氣大,他十歲就開始跟爹一起去碼頭上幹活了,刨去吃喝,他倆一天能攢下差不多一百文錢。一年幹上半年,能攢下十貫錢呢!”

薛氏算起賬來,那叫一個眉飛色舞,也不忙着扒竹筍了,掰着手指頭笑得滿臉放光。

她高興的道:“咱家後院養了兩頭豬,養得可精心了,到年底出欄,撇開自家留下的那些肉,剩下的能賣七八貫錢。雞賣不上價,一般都是自家吃了的,雞蛋可以攢下來去換鹽巴,地裏頭的蔬菜一家子夠吃了。糧食多半是吃一半賣一半的,好年景的時候光是賣糧食就能攢下三貫錢,這還是咱們家人人都吃飽了。要是像我娘家那樣,勒緊褲腰帶過日子,攢下五貫錢不成問題。”

江家是鄉下地頭的富裕人家,七間大屋十幾畝良田,屋後養着豬屋前喂着雞,家裏勞動力又多,要不是因為供着兩個讀書人,日子絕對會更好過的。

趙桂枝剛進門一個月,對于家裏的財務狀況,自是兩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的。

等聽了薛氏的一席話後,她大概的算了下。

因為不知道二郎和三郎的念書開銷是多少,這個先不算在內,單把家裏人吃喝用度刨去,田裏的出産能得三貫錢,兩頭豬能賣七八貫錢,還有就是江父和大郎打零工賺來的十貫錢。

乍一看,田裏的出産好像不多,但因為解決了家裏所有人的口糧問題,像二郎先前在鎮學念書,每次回家都會帶一些糧食過去。這次是沒拿,可那是因為沒過幾天,江父和大郎就要送三郎去鎮學,糧食是一并帶過去的。

因此,田間出産其實還挺多的,只是刨去全家人的吃喝嚼用後,才顯得沒那麽多。

養豬的話,因為小豬崽是需要本錢的,還會扣掉一些。

這麽算下來,不考慮二郎、三郎的讀書開銷,江家每年能積攢下将近二十貫錢。

當然,這些都是建立在一切順利的情況下。

地裏的收成那是完全看天意的,風調雨順時,老莊稼把式能比尋常人多收一些糧食,可假如碰上壞年景,再能耐的莊稼漢子都沒法跟老天爺作對。

打零工這種事情更是看運氣了,還是吃年紀的活兒,一旦年邁體弱,這活兒立馬就不能幹了。況且,就算趙桂枝上輩子沒怎麽接觸過重體力勞動者,也清楚的知道,仗着年輕嚴重耗損身體的危害有多大。

還有院後的兩頭豬,這年頭的豬可不是她上輩子改良後的品種豬,一般的豬養一年都是沒法出欄的,基本上得養一年半左右。當然,要是喂得多喂得勤,也就是薛氏所說的,養得精細,還是可以趕一趕的。但這樣養豬人就會非常辛苦。

……

趙桂枝頭一次清晰的明白了,古代的勞動人民過得有多苦。

甚至于,江家這個生活水平都是很好的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那些家裏沒有地的人,要怎麽過活啊?”趙桂枝眉頭緊鎖,她想不來這樣的情況。

薛氏驚訝的看了她一眼,不過想起她先前溺水時迷了心智,也就沒啥好奇怪的了,只答道:“那還能怎麽過活?賃了地主家的田,給人種地呗。不過那樣的話,交了地租剩下的就剛夠糊口的了。要是攤上壞年景,怕是連糊口都難了。你要知道,只要地是自家的,除非是遇上十幾年難得一遇的特大災害,一般來說,地裏收成就算不好,還是夠一家子嚼用的了。”

顆粒無收這種事情是很難遇到的,當然那種特別風調雨順,大豐收的年景也一樣難以碰到。

在絕大多數的年裏,都是不好不壞的。收成肯定是有的,也夠一家人吃喝,區別只在于能攢下多少來而已。

趙桂枝又問:“那要是家裏沒地,也沒啥積攢,卻又碰上了壞年景,然後家裏有個什麽閃失,像病了,受傷了這些意外,或者孩子多年紀還小。這樣的人家怎麽過日子?”

“賣兒賣女呗。”薛氏一臉的不以為然,“我娘家那個村子,每年都會有人牙子來村裏收人。我有個堂姐就是被家裏人賣了的,不過她運氣好,賣到了鎮上的有錢人家,等年紀大了,就嫁給了家裏的門房。對了,她前些年生了個兒子,特別機靈聰明,叫主家看上了,喊去給小少爺當書僮。我伯娘說啊,她可算是熬出頭了。”

趙桂枝感覺無法想象。

她就很慶幸,自己至少是個自由身,哪怕嫁了人,江家是個厚道人家,待兒媳婦也是很好的。萬一要是……

那畫面太慘了,她還是對自己好一點吧。

“對了,桂枝你回頭做了泡椒春筍,能多給我一份嗎?我拿去給扁擔娘,他們家幫我接送虎頭,我想送份禮。”薛氏有些不大好意思的說道。

她也想過送其他的,可她實在是沒什麽長處。看似好像屋前屋後的事情樣樣都會做,可仔細一算,她做飯的本事太尋常了,就是最普通的農家飯。也會縫補衣裳,針線活瞧着不錯,但誰家婆娘還不會做這些事兒了?

反正尋思了半天,她就沒想到能送啥禮物,除非是花錢去買,可她又實在是舍不得。

“成啊,百多斤的春筍,真要是咱們家自個兒吃,怕是能吃到明年去!”

這是下飯菜,又不是當主食吃的,哪怕一天吃半斤,都能吃大半年了。趙桂枝就琢磨着,回頭多做幾個口味,家裏放一些,送給親戚一些,然後她再帶去鎮上給二郎他們送一些。

還有江父和江大郎那邊也要送一些,他們是去碼頭上當苦力的,想也知道不可能吃得太好。

趙桂枝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又提議道:“咱們家的壇子肯定是不夠用的。幹脆這樣好了,反正是要送一些給大伯家的,就先跟他們借壇子,回頭連壇子帶泡椒春筍一起給他們。”

“這個主意好!等下扁擔娘要是來找我,我讓她幫我帶話。”

說扁擔娘,她就邁着大步子,風風火火的沖了過來。

還沒走上院壩呢,就聽到扁擔娘扯着大嗓門嚷嚷道:“虎頭娘,有個大消息!”

幼娘起身把小板凳讓了出來,她又自己去屋裏拿了一個。

扁擔娘毫不客氣的坐在了板凳上,順手就幫忙扒起了竹筍:“大消息啊,我都吓呆了!”

趙桂枝起初被這誇張至極的話唬了一大跳,可等她細細一打量,發現扁擔娘面上的表情那叫一個眉飛色舞,全然看不出來有什麽擔憂的。倒是有一種讓她分外熟悉的情緒……

吃瓜!

這不就是典型的吃瓜群衆嗎?

薛氏就淡定多了,從容的扒着竹筍,随口應道:“是啥事兒啊?”

扁擔娘神神秘秘的問道:“我記得你娘家有個堂姐,被賣到了鎮上的有錢人家,是吧?你那時候還哭來着,哭了好幾天呢。”

這兩人是一個村子出來的,似乎還能勉強扯上一些親戚關系,當然是很遠的那種。反正兩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以前談不上關系有多好,還是都嫁過來後,慢慢的處出來感情了。

“咋了?你還能打聽到我堂姐的消息?”薛氏臉上半點兒也看不出來小時候為堂姐哭過,大概是時間太久太久了,隔幾年才傳來的零星消息并不足以維持姐妹情。

“跟你堂姐沒關系,跟她那個主家有關系。”

“別賣關子了,趕緊說。”

“聽說啊,那個有錢人家的大小姐,跟人私奔啦!”

趙桂枝:……

這個“啦”字就很有靈性,看得出來扁擔娘确實是個熱衷吃瓜的。

扁擔娘唾沫橫飛的說着:“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啊,天天能吃上白米飯五花肉的大小姐啊,不穿粗布只穿細棉布的大小姐啊!居然跟人私奔啦!你說稀罕不稀罕?”

“是挺稀罕的。”薛氏愣了一下,滿臉的狐疑,“好端端的,她幹嘛要跟人私奔?真要是看中意了,不能結親嗎?”

“那我咋知道呢?我也是挺桂花嬸子說的。哎喲,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啊,居然也能跟人私奔!”

趙桂枝忍不住插嘴道:“窮人家當然沒這個煩惱,只要肯出聘禮,有啥不能答應嫁的?”

扁擔娘一琢磨,好像是這個道理:“那你的意思是,大小姐找了個窮人?”

“那要是門當戶對的,為啥不請媒婆上門提親呢?肯定是門不當戶不對,知道爹娘肯定會反對,索性把心一橫,跟人私奔了呗。”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兒,類似的劇情趙桂枝在八點檔的狗血劇裏,不知道見過多少回了。

薛氏也來了興趣,問扁擔娘:“你知道大小姐是跟什麽人私奔了?不會是個窮叫花子吧?”

“不知道,桂花嬸子沒說。”扁擔娘還是持續的驚訝着,感概有錢人家養出來的姑娘膽子可真大啊,居然敢跟人私奔!

趙桂枝倒是沒覺得這有什麽,換成她一樣敢啊,有啥不敢的?當然,她是沒那個必要,畢竟上輩子她媽從一開始的非要她嫁給職業為公務員醫生老師的有房有車本地人,到有穩定工作的有房本地人,再到能糊口的本地人,再到……人。

在穿越前夕,她媽已經徹底想開了,職業有什麽關系呢?戶籍地有什麽關系呢?年齡也沒啥的,甚至于性別都不需要卡得那麽死。

上輩子的趙桂枝是沒必要跟人私奔的,這輩子她就更沒必要的,反正嫁都嫁了,母上大人沒能及時反對,她就可以當成是默認了。

但很快,她就意識到了不對。

扁擔娘不懂什麽“聘為妻奔為妾”的大道理,但她可以用更淺顯易懂的話來表達自己的震驚。

什麽好好的一個大姑娘,這輩子就算完了啊!

什麽爹娘還不得哭死過去啊!

什麽這要是她閨女,她直接把人掐死算了!

等扁擔娘終于說痛快了,還幫忙扒了一面盆的竹筍後,她心滿意足的走了。當然,臨走前薛氏也跟她提了,讓她改明個兒搬幾個空壇子過來,到時候春筍腌好了,再給搬過去。

扁擔娘表示記下了,明個兒就送來。

等人走了,趙桂枝才小聲的問薛氏:“私奔是個很嚴重的事情嗎?”

“那可不!我長那麽大,還從沒聽說過,有誰家的姑娘膽子大到敢跟人私奔的!這要是她有姐妹,怕是連姐妹的姻緣都叫她給毀了!”薛氏嘆着氣搖了搖頭,眼角瞥見了埋頭幹活的幼娘,忙厲聲道,“幼娘!嫂子可不跟你開玩笑,你要是敢做出這種事情來,娘一定會打死你的!”

幼娘哭笑不得的擡起頭:“嫂子你想多了,我膽兒小,我連村子都沒出去過,咋敢呢?”

薛氏想了想,幼娘确實不敢這麽幹,可她還是本着警惕的想法,等晚間吃飯時,把這事兒告訴了江母。

江母擡了擡眼皮:“我知道了,桂花嫂子給我說過了。我還以為咱們家出了孟娘這個白眼狼,已經夠倒黴的了。這要是攤上這種閨女,直接打死吧。”

其他人:……

最怕的不是憤怒的叫嚣,而是冷冰冰的說出這麽可怕的話。

之後幾天,趙桂枝忙着做春筍,偶爾也聽到了更多的關于“有錢人家大小姐私奔”的事情。不過,她沒當一回事兒,畢竟這事兒對她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

直到那一天,她去給江奶奶送吃的,剛走到院壩底下,就聽到幾個大嗓門的大娘嬸子在那兒說。

“我聽說那個周家大姑娘啊,原先是個性子特別軟和的,前陣子不知道是中了邪還是咋了,整個人都變了。他們家還請了神婆去驅邪,不管用啊!”

“對對,我也聽說了,那姑娘本來跟人家訂了親的,今年就要嫁過去,突然就瘋了,叫喊着說不嫁,還說要去找兒子啥的。你說說看,一個十來歲的黃花大閨女,說要去找兒子!”

“別是鬼上身了吧?周家的名聲那麽好,咋突然就出了這種事兒?唉,真造孽啊!”

趙桂枝:……

她就說為什麽“有錢人家的大小姐跟窮小子私奔了”的劇情是如此的熟悉!

原先她還以為是上輩子陪她媽看八點檔狗血電視劇看多了,現在想想,這不是發生在自家親戚身上的事兒嗎?

這熟悉的劇情,這熟悉的人設。

下意識的,趙桂枝就想要掏兜摸手機,恨不得立刻跟她哥分享這一特大喜訊。

——你媽又一次跟你爸私奔了!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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