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矮子

牙尖嘴利的小矮子

“我還沒去找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

被訓話的少年穿着黑襯衣,脖頸上戴着設計感精致的項鏈,校服外套松垮垮地披在肩上,一頭新染的酒紅色碎發色彩靡麗又張揚。

何晚山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染這樣明豔的發色,不是偏深近黑的酒紅,而是落日夕陽墜進酒杯裏昏沉又頹靡的色調,稍有不慎就會顯得人庸俗輕佻。

可眼前的人卻毫無疑問是好看的。

五官深邃,嘴唇薄且淡,不帶半點柔和感的男性輪廓把美銳化成攻擊性,擡眼看人時微平的上眼睑和瞳仁下方的留白總給人一種慵懶又直白的狠厲。

像狼。

何晚山的表情有那麽一剎那的愣怔,像是有什麽久遠的爛漫的記憶在掙紮着破土而出。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感受很像是天方夜譚,可他的的确确、十分真切地在眼前這個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種無法形容的眷戀和熟悉感。

太過莫名其妙,以至于他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在這之前是否真的從未和眼前的人見過面。

“我說了多少次,高中生不允許染發燙發,餘燃你看你這一頭紅毛像什麽樣子?!”

教務主任拔高了聲音訓斥着門口的少年,何晚山這才回過神來把注意力轉移到那一頭明顯是剛染的酒紅短發上。

他之前的學校是市裏的重點,同學之間都以學習為主,很少會有人在打扮上面花心思,染發燙發這類明顯違反校規的行為更是少見。唯一的印象也就是路過街邊發廊的時候看到過的幾個染得花裏胡哨的社會青年。

“不是老師你讓我去染的嗎。”那人滿不在意地笑了笑,臉上的微表情就差把叛逆兩個字刻在腦門上,“我這不就聽您的話去染了嗎,怎麽就不滿意了。”

“行啊餘燃,你跟我玩文字游戲是吧。我讓你染回去是讓你染黑!”教務主任被這番邪說歪道的話氣得不輕。

他當了快三十年老師,見過多少叛逆的學生,可偏偏眼前這小子是個油鹽不進的刺頭。

何晚山也是第一次看見膽子這麽大敢和教務主任擡杠的學生,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

“晚山同學,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何晚山沒想到教務主任教訓不守規矩的壞學生還會拉他出來評理,他初來乍到,最不想招惹得罪的就是這種人,可教務主任這麽一句話,那人的注意力就這麽轉移到了他身上。

“漂染傷頭發。”何晚山兩邊都不想得罪,于是就避重就輕,斟酌着回答道,“不染也很好看,黑發顯得人更精神幹淨。”

“餘燃,你聽到了沒有。”

餘燃嗤笑了一聲,臉上的神情看不出喜怒,沉水黑玉般深邃的眼睛卻一瞬不瞬地落在他的身上。

何晚山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種莫名的熟悉感。

而這一次,他可以肯定這不是他的錯覺,因為在他目光相對的短暫瞬間,他清晰地看到那雙黑得冰涼的瞳孔在日光遮掩裏劇烈收縮了一剎,深黯的眼底有黑潮湧起複又褪去。

何晚山被這道目光盯得渾身發麻,像是觸電般有一瞬間的刺痛和恍惚。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心情,明明他已經确定他的記憶中從未出現過眼前這個誰見了都難以忘卻的人,可一個短暫的目光相接,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悄無聲息地生根發芽,某些痛苦又爛漫的情緒不受控制地泛濫。

但那人的目光只是随意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像是并不在意他說的話,下一秒他的臉上恢複了平靜,削薄微抿的唇角還捎帶了一絲譏诮的笑意:“蔣主任,您話要是說完了我就回教室了。”

教導主任被他不耐煩的态度氣得血壓直升,氣急敗壞地拿出記事本開始翻舊賬:“問我說完了沒有是吧,我當然沒說完!值日的學生會幹部都告訴我了,今天你不僅遲到而且還不去上晚自習,餘燃,你自己說說,開學才多久,這都是第幾次了?!”

“老師,我昨晚寫作業寫太晚,早上鬧鐘壞了沒起來。”餘燃嗤笑了一聲,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

教導主任一下被他的态度惹火了:“你寫作業寫太晚?!你一個連本書都不帶回家的人會把作業帶回家寫?餘燃你糊弄誰呢?我天天在校門口值勤你當我老眼昏花看不見你帶多少東西回家是吧。”

餘燃沒有說話,他似乎樂得見人動怒跳腳,靠在門邊頗為惬意地由着教務主任訓斥,一副游戲人間又樂在其中的姿态。

一旁辦公的白老師見狀連忙打圓場:“好了蔣主任您消消氣,餘燃什麽性子您還不清楚嗎,您別動怒,坐下來好好和他說他一定會聽的。”

“他要是能聽我的話,我家祖墳都冒青煙了。”教導主任氣得胸悶氣短,手指着門邊的少年直哆嗦。

這也不能怪他太偏激易怒,實在是因為眼前這祖宗太叛逆骨頭還硬,校規裏頭規定不能做的事就沒他餘燃沒幹過的,還組織幾個家境優渥的富二代成天成群結隊地在學校裏胡作非為。

明明他對他們的要求也不高,安分點別惹事,他不指望這些人能好好學習,這所學校裏的學生哪個不是家大業大學習再差都能回家繼承家業,他怕的是這幾個混小子幹出格的事習慣了最後會去觸犯法律的底線。

“餘燃,你別以為這事就這麽算了。”教務主任指着門邊吊兒郎當的人下了最後通牒,“我給你半天時間,你去把你的頭發染回黑色,晚自習的時候你要是還沒把你這個破頭發染回來,我就親自帶你去理發店剃寸頭。”

“好了,蔣主任,您看午休時間也快結束了,就先讓學生回去。”白老師連忙開口把人支走,“餘燃,你是六班的對吧,這位新同學正好是轉到你們班的,你順路帶新同學回教室去吧。”

餘燃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抱着課本站在一邊的何晚山,很冷淡的眼神,像是答應了又似乎是無視地轉身離開了學生處。

何晚山見狀連忙跟着出了門,餘燃個子很高腿也長,步子走得很快。

說來也奇怪,明明他染着一頭暖色的碎發,眉眼也是熱烈如火的張揚,可何晚山站在他身後看他離開的背影,暖調的陽光落在他身上卻是冰冷的質感。

“稍等一下。”歷城高中的走廊很長建築結構還複雜,何晚山手裏拿着将近二十本書走起路來跌跌撞撞。

但餘燃似乎并沒有想讓他跟上來的想法,反倒走得更快,在走廊上拐了幾個彎就不見人影。

何晚山眼瞧着追不上也就不追了,反正他從一開始就沒指望對方會給他乖乖帶路,那人抛下他直接走了的時候他甚至還松了一口氣。畢竟他千裏迢迢來北京是為了學習,能和這種惹事的學生撇清關系也挺好。

但何晚山發現自己的确是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

歷城高中比他以前的市重點大了三倍不止,整體布局又是傍山而建,多的是回廊和樓梯,何晚山在行政樓裏左拐右拐走了快半個小時卻還是沒能找到通向教學樓的路。

迫于無奈,他只能原路返回回到學生處,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好有人從裏頭走了出來,看到他走近立刻笑着迎上前。

“你就是新轉來的特招生吧。”女孩大方地朝他伸出手,“我是六班的學習委員趙雨凝,班主任看你這麽久還沒到,就讓我來接你。”

“謝謝。”何晚山有些不好意思,畢竟轉學第一天就在學校裏迷路最後還得讓同班同學來找他這種事說出去總歸有些丢人。

趙雨凝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窘迫,為了緩和氣氛笑着揭自己老底:“我們高中很大,建的時候說是什麽園林式設計,我第一次來這的時候也迷路了,抱着一沓考卷到處亂轉,最後還是副校長把我帶回班級的。”

何晚山其實算不上多外向的人,平日裏話也不多,好在趙雨凝大方善談,兩個人之間很快就熟絡起來。

走了一段路,趙雨凝突然湊到他身邊,一副想說些什麽但不知道怎麽開口的樣子。

何晚山放慢腳步,安靜地等着對方開口。趙雨凝苦着一張臉來回糾結了好幾分鐘,最後一臉苦大仇深地嘆了口氣:“其實這些話我是真的不想說,但畢竟之後是一個班的同學,還是早點說比較好。”

“餘燃他人其實還不錯,就是脾氣差性子還犟,雖然風評卻是不太好,但總體來說還算是個好人。”趙雨凝小聲說道,“他耍少爺脾氣丢下你跑路這件事,可能這樣說你會覺得有點委屈,但是餘燃這個人就是你越招惹他他就越來勁,最好的辦法就是晾着他讓他自己發瘋,等瘋勁過去他也就消停了。”

何晚山這才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之前那個被訓話的男生,不過他本來就沒有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趙雨凝勸他冷處理也的确有她自己的道理,所以他也不會覺得對方是在偏袒誰。

“沒事,我不會放在心上。”何晚山笑了笑,他的面相本來就偏柔和溫吞,笑起來的樣子很有親和力。

“欸,餘燃要是有你十分之一的覺悟,我和劉老師也就不會這麽頭疼了。”趙雨凝松了口氣,她當了快兩年的學習委員,最煩的就是給班裏那幾個刺頭收拾爛攤子,也幸虧這回來的特招生脾氣好不惹事,不然這件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的事還不知道該怎麽收場。

“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他要是做得太過了老師也不會放着不管。”

餘燃丢下人後沒有回教室,而是直接去了體育館。

周二上午的最後一堂課是體育課,學校裏這大大小小十多門課,別的課他都是能逃就逃能睡就睡,只有體育課他還算積極。

可這一次,他卻總是心不在焉,班內籃球賽連着被搶了好幾個球都沒能集中注意力進入狀态。

“算了,沒意思,你們玩吧。”餘燃把球一抛,走到場外坐下。

隔壁班的女生遞給他早就準備好的毛巾,餘燃順勢接過,擦了一把因為染料褪色變得通紅的額頭。

理發師給他做漂染的時候再三囑咐他頭發不能經常染,說他老是染這麽鮮豔的顏色對頭皮和發根的損傷會很大。他聽的時候毫不在意,卻沒想到報應來得又快又猛,整塊頭皮一出汗就火燒般的刺痛。

“餘燃學長,這瓶礦泉水給你。”眼瞧着他收下了剛才女生遞過來的毛巾,原本只是守在球場邊張望的女孩們也躍躍欲試,又是礦泉水又是飲料地送過來。

餘燃知道自己長得好,多虧了這副娘胎裏帶來的好皮囊,他從小到大身邊從來不缺被他長相吸引的人。

即使他脾氣很差性格暴躁,這些人中的大部分也會因為他長得好看而傻兮兮地說他這是有個性。

餘燃接過礦泉水,擰開瓶蓋澆在汗濕的頭頂。周圍響起一陣壓低的驚呼,有諸如「帥氣」「性感」之類的字眼閃過,餘燃低着頭,冷水混着泛紅的汗滑落臉頰,暫時冷卻了頭皮火燒般的刺痛,思緒恍惚的瞬間卻又想起了剛才在學生處見過的那個特招生。

餘燃甩了甩發梢滴下的水珠,試圖把對方留在自己腦海中的印象甩出大腦。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走了什麽黴運,十幾年來第一次見到的理想型居然是個男人不說,趙雨凝還特地找到他非要他說明理由然後去向那個小矮子道歉。

這讓他怎麽開口?

難道要他沖過去告訴那個小矮子,對不起我對你發脾氣是因為我對你很有好感但你卻是個男人?

餘燃心浮氣躁地把手裏倒空的礦泉水瓶捏癟,生平第一次深深懷疑起了自己的性向。

而另一邊,餘燃不參加,沒有女生圍觀,原本熱火朝天的籃球賽瞬間冷清了一大半。

剩下的人興致缺缺,勉強打完一場分出勝負就提前翹課跑去了食堂。

餘燃照常把飯卡丢給發小許落星,自己先回了教室。

這時的北京還是很熱,八月下旬臨近九月,比不得盛夏時滿城熏烤的高溫,但陽光尚且還算熾烈。

餘燃披着外套趴在課桌上昏昏欲睡,教室角落裏的兩臺立式空調嗡嗡鼓噪着冷氣。

他的睡眠一向不好,徹夜失眠是常事,家裏人帶他去醫院找了挂了不知道多少個專家號也沒能看出端倪,最後反倒是診斷出他有輕微的躁郁症傾向,得及早進行心理幹預治療。

餘燃不以為然,所謂的心理幹預到頭來還沒他打上幾個小時籃球出一身汗來得有效,只要運動到大汗淋漓精疲力盡,他就能借着午休安靜的一個小時久違地睡上一覺。

同班的同學也都清楚他的習慣,午休時間都安靜地做着各自的事,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打擾他。

餘燃關掉了藍牙耳機裏的音樂,阖上眼昏沉入睡。

他睡眠太淺,夢也少見,即使有也大多支離破碎,醒來就忘了大半。

但這一次,他卻墜進了一個,鮮明真實到有些可怕的夢境。

那是一些模糊的、從未存在過的荒謬畫面,游離在他記憶深處的邊緣,餘燃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可它們又是真實又鮮明地存在着,高塔般搖搖欲墜。

畫面一轉,他看見霧氣盡頭的車站,色彩靡麗的山茶花環繞山野,他身穿警服,在擁擠穿梭的人群中逆行而下,抱着一束已經枯萎的山茶花迫切地尋找着誰。

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也不知道對方身在何處,隔着千千萬萬人海,用他再難記起的溫柔嗓音對他說好久不見,回過頭卻看見一輛客車從懸崖上墜下。

餘燃茫然地呆立在原地,他的心在這一刻燃起火光,頃刻間燒盡了滿目荒草。

而他懷裏的山茶花也就此燃盡成灰,殘燼在他指間随風落下。

……

餘燃感覺自己陷進了一片沸騰的火海。

他渾身浴火想要抓住什麽,指尖觸碰到的,卻只有山茶花,柔軟幹涸的灰燼。

“燃哥!燃哥!”

餘燃終于清醒了些,睜開眼看見許落星拿着從學校食堂打包來的雞肉卷站在他面前,臉上惶恐不安的表情一瞬間就恢複成冷漠。

許落星臉上的表情有些尴尬,這不是他第一次這樣覺得了,即使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但某些時候,他總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之間無法跨越的隔閡。

“燃哥,你要的雞肉卷。”許落星幹笑了兩聲把雞肉卷和飯卡放在了桌上,“不好意思啊,我看你皺着眉哼唧,還以為你是做噩夢了。”

作者有話說:

打起來打起來!瘋狂拱火jpg;

你在意他,你心裏有他(d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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