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與君初相識

與君初相識

何晚山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閣樓的地板上。

三暑過後,天氣愈發炎熱,院子裏的洋槐樹上,剛從泥土裏爬出來不過半月的夏蟬聲嘶力竭地聒噪着酷暑。

房間裏熱得厲害,照在地板上的陽光堆疊得像是撒着一層糖霜的生奶油。

何晚山盯着天花板上反射的光線愣了愣,等到意識回籠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似乎是陷進了一個漫長的夢。

是什麽夢呢?何晚山手撐着地面費勁地坐到床邊,雙眼放空地望向窗外。

院子裏洋槐樹影潸然,陽光在濃密的枝桠間被浸染得純粹,像是漂浮于一片翠郁的深海之上,滿眼都是潋滟溫柔的水紋。

大概是一個很長也很悲傷的夢吧。

他不記得夢的具體內容,只記得夢的結尾有誰牽着他的手說要帶他走,他心滿意足地答應了那個人,眼裏的淚卻止不住地落下。

也許是因為夢中經歷的一切太過真實,大夢初醒的他看着窗外再熟悉不過的白牆槐花,內心深處卻有種恍然隔世的迷惘,像是凍結太久的冰塊在日光暴曬下一點點碎裂融化,刺痛破敗且遲緩。

何晚山搖了搖頭不再去想,他早就過了會因為一點小事傷春悲秋的年紀,他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時間更沒精力耗費在一個模糊朦胧的夢上。

更何況,今天對于他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日子。

三個月前,市裏高中輔導他競賽的柳老師用他去年拿的兩個國家級競賽一等獎替他争取到了北京一所重點高中的特招考試名額。他用心準備了兩個多月,總算是沒辜負柳老師對他的期望,幾天前入學通知書已經從北京寄到了他面前。

他看過那所學校的招生簡介,因為是私立學校,學校的學費很高,招收的也大多是家境富裕的本地學生,說是所謂的「貴族」學校也不為過。

而像他這樣的學生,學校給特招名額其實是為了培養他們在各個學科的競賽上拿獎,只要能符合校方的要求并且通過考試,校方不僅會免除學雜費,每月還會額外補貼食宿費,成績特別優秀的還能得到一些高校的保送名額。

說實話,何晚山一開始并沒有想過去那麽遠的地方念書。

他對北方繁華喧嚷的城市沒有太多向往,也許是自小的經歷讓他懂得了家人的重要,父親去世後他唯一的心願就是考上大學,畢業後在離家近的地方找一份穩定的工作,陪着腿腳不便的爺爺安度晚年。

但柳老師卻看中了他的能力,希望他能轉學到大城市裏獲得更好的教育。爺爺知道後也極力支持他去北京。

何晚山走到窗邊的書桌旁,從書桌最下面的抽屜裏拿出了一個錦盒。

錦盒打開,裏面安安靜靜地躺着一枚警徽。

這是他因公殉職的父親留給他最後的遺物。

“爸爸,我要去北京了。如果你還在,應該也會為我高興吧。”何晚山垂眸用細絨布輕輕擦去警徽上的塵埃。

他對父親的記憶其實非常模糊。因為職業緣故,家裏沒有留下一張父親當年的照片,犧牲後送回家裏的也只有一盒骨灰和一枚染血的警徽。

父親犧牲在雲南邊境的時候他才五歲。

爺爺顫顫巍巍地拄着拐杖帶他去雲南參加葬禮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這個躺在靈柩裏永遠不會醒來的男人,是他的爸爸,更不知道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他。

他只記得爺爺倔強但沉默的側臉,那是江南這座小鎮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

他們由東往西,從寒潮将至的水鄉趕往四季如春的雲南,飛機在六千米的高空載着他們橫貫一整個凜冽寒冬,最後在陽光明媚的暖春裏悼念他們再也無法回家的兒子與父親。

年少總是無知又無畏,那時候的他還不懂得死亡的重量,所有人都在悲傷,只有他懵懂地看着靈柩裏閉着眼睛的男人,就像當初茫然地看着母親拎着行李箱離家時那樣。

“小橋,還沒收拾好嗎?”爺爺拄着拐杖在門外喊他。

“柳老師的車已經在門口了,你別讓人家老師等太久。”

“爺爺,我馬上就收拾好了。”何晚山從回憶中回神,應答了一聲後把警徽放進錦盒裏小心翼翼地放進行李箱,拎着行李急匆匆地走出房門。

柳老師已經等在了門口:“小橋,行李都準備好了嗎?”

小橋是他的小名,當初給他取名的時候,村裏的算命先生說他命格太輕慧極必傷。

所以就給他取了個帶「橋」的小名,借村頭那座幾百年的老石橋鎮住他的命格保他平安長大。

“柳老師,都準備好了。”何晚山把行李箱放進了汽車的後備箱。

“那我們小橋就麻煩柳老師了。”爺爺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沒法親自送他到車站,于是就拜托了柳老師送他一程。

聞言,柳藺靖連忙擺了擺手:“不麻煩,小橋能通過考試去北京上學,我這個做老師的高興還來不及。”

“那也是多虧了柳老師的栽培。”

“小橋,到了北京記得給爺爺打電話。”爺爺站在車窗邊絮叨,塞進車裏的布包裏裝着一小捆用橡皮筋紮好的百元大鈔,“這是去年開秋蠶攢下的錢,本來是想攢着給你上大學用的。現在你要去北京念書了,你就先拿着,照顧好自己是最重要,想爺爺了就和爺爺說,我這把老骨頭去趟北京還是行的。”

“爺爺你照顧好自己才是真的。”何晚山吸了吸鼻子,借着笑容壓下眼底泛起的酸澀,“別再喝得醉醺醺的不知道回家,我走了可沒人拿着手電筒半夜出去找你。”

話雖然這麽說,可是何晚山自己也知道,爺爺其實并不貪酒。以往只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和村裏鄰居一起小酌幾杯,第一次酩酊大醉,是在把父親的骨灰接回家的那天。

人生大悲之事莫過于三,幼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他知道父親的死對爺爺的打擊有多大,更知道爺爺是為了誰才堅強地在風燭殘年時選擇重新撐起這個家。

“哼。”老爺子癟着嘴小聲嘟囔,“爺爺聽你的,不喝了不喝了。”

說完又覺得不放心,手扶着車窗又開始絮叨:“小橋你也要聽爺爺的,照顧好自己。錢什麽的不用擔心,今年的春蠶收成不錯,爺爺過幾天就去繭站把繭子壓了賣錢。”

“我知道了爺爺。”何晚山把裝着錢的布包又塞回爺爺手裏,“但是這錢我用不着,學校免學雜費,每個月還會給食宿補貼,我好好念書多參加比賽,等寒假回來用獎學金給爺爺你買身新衣服。”

“你這孩子——”老爺子說着就要把裝錢的布包往車裏塞。

何晚山沒給自家爺爺機會,搖上車窗就朝駕駛座的柳老師喊道:“柳老師我們快出發吧,不然趕不上火車了。”

柳老師不說話,笑着發動了車子。

這是他向校長借來的小轎車,知道自己的學生要轉學去北京的時候,校長雖然不舍,但也為學生能去更好的學校念書感到高興。

柳藺靖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坐在後座的孩子。

小橋是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這是每個教導過何晚山的老師都說過的話。

他們都喜歡這個斯文乖巧的孩子,也都明白,這份懂事,源自于一個家庭的不幸和一段破碎的童年。

所以當他聽說北京一所師資力量非常好的私立高中在招特招生的時候,他拼盡全力為這個孩子争取到了一個機會。

車子緩緩開動,車輪碾過石板路有些微颠簸。

老人追着車子走了幾步,似乎是想要再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拄着拐杖安靜地目送着他們離開。

何晚山太了解這個倔強的老頭,他不怕寂寞只怕自己會成為孩子的拖累。他從來不後悔讓自己的孩子去選擇自己的人生,就像當初支持父親調職到雲南邊境一樣。

何晚山眯着眼睛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陪伴了自己十七年的老房子。正值盛夏,院裏的洋槐花開得爛漫,微燙的空氣裏彌漫着甘甜柔軟的花香。經歷了數十年的風吹雨打,古舊的白牆青瓦在金白日光照耀下溫柔得像是一幅催人淚下的水彩畫。

于是他回過頭不再去看,車子漸漸駛出了小鎮,熟悉的一切被抛在身後。

何晚山看着車窗外飛逝的景物,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體會到離別的實感,不至于悲傷,卻隐隐有種強制割裂的剝離與鈍痛。

柳老師開了将近兩個小時的車才把他送到了市裏的火車站。臨行前,柳老師送給他一個背包,裏面裝着一袋蘋果和一些小點心。

何晚山笑着和柳老師告別,轉身拖着行李箱登上火車。他明白老師只能送到他這裏,接下來的路只能是他一個人獨行。

十五分鐘以後,廣播裏傳來乘務員溫柔的嗓音,火車由慢到快緩緩啓動,路邊的景物飛快地被他抛在身後。

何晚山在背包裏找到了一本包裝細致的書。這是他最喜歡的詩集之一,祁念曾先生的《詩與遠方》。

翻開嶄新的封面,序言前的空白頁上用遒勁有力的鋼筆字寫着「長風破浪會有時」,落款是「贈學生何晚山」。

何晚山釋然一笑,心中沉沉積壓着的緊張和不安因為這簡單的一句話煙消雲散。

車窗外,奔騰的長江水翻湧入海。

高鐵最後停靠在了北京南站,優雅甜美的提示音告知旅客目的地已到達。

何晚山拿好自己的行李走出火車站,眼前的景象是和江南小鎮完全不同的繁華,穿梭往來的車流,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陌生的混凝土地面,他腳下所踏的土地不再是故鄉河岸邊濕潤的黃泥,撲面而來悶熱的空氣讓何晚山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背井離鄉的悵然。

何晚山找出自己上車前柳老師遞給他的紙條,上面詳細地寫着北京南站到歷城高中的路線。

何晚山照着紙上寫的站臺先坐地鐵後轉公交,他的方向感不算強,地鐵和公交又擁擠得不成樣子,一路上何晚山緊緊盯着車門上的站臺提示,生怕自己坐過了站。

所幸一路上雖然擠得難受,但還算順利,歷城高中不難找,何晚山下了公交車,離站臺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就是歷城高中的校門。

何晚山從行李箱裏找出自己的入學通知書和身份證,門衛确認了他的身份後讓他先在警衛處休息,過一會就會有教務處的老師來帶他進學校。

但也許是他這個年紀,一個人千裏迢迢來北京上學的樣子太過少見,帶着行李箱等在警務處的時候,他吸引了不少正在附近體育館上課的學生的目光。幾個個子很高的男生還跑過來問他是不是在這裏等哥哥姐姐下課。

何晚山不太适應別人好奇的目光,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對方自己其實是來上學這件事。他在原來的學校其實也不算矮,172,再長一長說不定能長的一米八。

但到了這裏,随便一個路過的男生都比他高半個頭,體格看上去也比他健壯不少。

不過還好教務主任很快就替他解了圍。

似乎每個學校的學生都對教務主任有種天生的畏懼,看到教務主任帶着學生會的幹部走了過來,幾個還想和他聊天的學生一哄而散。

教務主任大老遠地還奇怪一群人圍在警務處做什麽,走近一看瞬間就明白了。

人總是容易對長相漂亮的人心生好感。

新來的特招生長得清秀斯文,一副脾氣很好很好親近的樣子,也難怪這幾個大大咧咧的臭小子體育課都不好好上,淨跑過來和哈巴狗似的湊上去搭話。

要是他再晚點來,說不定圍在這的就是一群女孩子了。

教務主任清了清嗓子,覺得有必要在和特招生介紹學校的時候小小地提一嘴「學校禁止早戀」。

“老師好,我叫何晚山。”何晚山站起身乖乖巧巧地和教務主任問好。

教務主任親切地點了點頭:“何晚山同學,你的情況學校已經了解過了,你的行李和住宿要用的寝具學生會的同學會幫你搬到宿舍樓,你現在跟我去教務處領一下校園卡、課本和校服,等會我帶你去認識一下你的班主任。”

說着,跟在教務主任後面的兩個高個男生就自告奮勇地一人扛起行李箱一人跑去行政樓拿寝具,教務主任則笑眯眯地背着手帶他往行政樓的方向走。

歷城高中的行政樓在離校門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何晚山跟着教務主任乘電梯上了六樓,走廊的窗外是四棟依山而建互相連通的教學樓。

教務主任帶着他走到六樓中央的學生處,學生處的老師拿着他的身份證在學校系統裏輸入了他的信息,然後給了他兩張校園卡:“一張是飯卡一張是水卡,飯卡在學校的食堂、超市以及販售機通用,每個宿舍樓旁邊都有充值的地方,但是遺失了要到學生處補辦。”

“特招生每個月飯卡有兩千元的額度,水卡有五百元的額度,額外還有兩千元的津貼,每個月沒用完的額度會累計,期末會和津貼、獎學金這些一起打進學校給你開設的銀行賬戶裏。”

“這麽多?”何晚山下意識地睜大了眼睛,他來之前只知道學校會免特招生的食宿學雜費,卻沒想到北京的私立學校居然這麽財大氣粗。

“這是學校的投資。”教導主任見怪不怪地向他解釋道,“每年想走特招這條路的學生都很多,能通過考試的都是萬裏挑一的苗子,學校在投資人才這方面是不會吝啬的。”

“當然,你也不用覺得有壓力,北京物價不低,除去住宿外這點開銷對于你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是正常的,既然你通過了考試,學校就不能讓你因為物質方面的問題影響學習。”教務主任寬慰道,“你先到白老師那裏去領教材吧,領完教材我帶你去教室。”

何晚山點點頭,坐在另一邊的白老師連忙站起身來幫他拿高二下學期的教材。

何晚山借着白老師給他找物理課本的工夫粗略地看了看化學課本的章節目錄,大部分都是他學過的內容,多虧了柳老師幫他找來了教材讓他在假期提前學習,現在想要跟上進度想來應該不會太費力。

而就在這時,站在門邊的教務主任也不知道是看到什麽,一改剛才和藹可親的模樣突然中氣十足地大吼了一聲。

“那邊的!站住!!”

何晚山一愣,下意識地順着教務主任看的方向望過去。

出現在門外的少年個子很高,染着一頭紮眼的紅發,大概是因為他蹲着拿課本的緣故,從下往上看足足比教務主任高了整整一個頭。

“高二六班餘燃!你給我過來!!”

作者有話說:

時間線是回到了十年前,但何晚山沒有完全記得重生前的事;

所以兩個人還是初次見面,但是(不劇透);

總之是一個彌補遺憾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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