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到了存雄居, 卻是大門緊閉,朱霁與四寶都不在其中。

四寶留下的侍從見到沈書雲,道:“沈大姑娘, 世子與內監大人去了甘露寺與宏庵法師研修佛法去了, 應當快回來了。不過您若有什麽急事, 可以交代給小的, 等世子回來傳達。”

沈書雲身手想從衣襟裏把絲帕拿出來交給侍從,請他代為轉交給朱霁,但是卻猶豫了。

最後沈書雲對侍從道:“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既然世子不再, 我改日再來。”

剛剛轉過身要離開存雄居,卻看到朱霁身後跟着四寶, 正往存雄居走來。

朱霁見到沈書雲只身一人來尋他, 連個侍女也沒帶, 眼睛便有了神采。

緊走幾步,到了沈書雲身前, 朱霁對她說:“聽說你不必再被禁足, 我應該先去看你。”

沈書雲淺淡一笑,從衣袖中拿出了錦帕,朱霁便伸手接了。

“世子說親自去拿,卻一直沒去。想必你忙, 沒有空閑。我便自己過來送了,這就回去了。”

朱霁本因為她主動來存雄居尋他, 心裏十分高興, 沒想到她只是要來送錦帕而已, 如何肯放她回去, 便央告道:“既然來了, 坐坐再走。薊州差人送來了政和縣的團茶,今日是陰天,煮來喝最好,四寶他們都不懂茶,你幫幫我把茶拆了,也賞光飲一杯。”

沈書雲卻道:“多謝世子好意,我還在孝期裏,不方便串門子的,雖說存雄居也在沈府,到底已經算是世子的暫居。團茶不好拆解,世子可以差人送去我那,拆好了再遞來。”

聽得出來,她聲音是沙啞的。朱霁便猜測她還沒有從至親辭世的悲苦裏走出來,一定是半夜時分常常落淚,白日裏不想被人看見,聲音才會有一絲啞然。

既然沈書雲是執意要走,朱霁便不打算強勢攔下,他不想破壞兩人能心平氣和說話的情境,可是又的确舍不得她走。

沈書雲轉頭往蓬蓬遠春去了,朱霁蹙了蹙眉頭,又跟上去,沒話找話地問:“前日送你的那幾匹布料,可派人拿去裁剪了?若是外頭的裁縫不得心意,造辦處最好的繡娘,我也相熟,你若沒有好裁縫,我可以引薦。”

沈書雲停駐了腳步,沒有回頭,對朱霁道:“那些料子是貢品,如今我們府上已經不是國公府,若我以六品官僚之女的身份穿戴,是要絕對僭越的。”

朱霁很想對她說,世間在好的東西用在你身上都沒有配不上這一說,可是卻覺得沒有立場說這麽狂放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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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畢竟不是他,可以有睥睨乾坤的豪情和身份。

“杭南的雲錦也很好,缂金絲的绫羅也有,這些都不再貢品之列,我差人去辦。”

沈書雲聽出了他的不死心,于是轉過身,面對着他,沉穩而真誠地說:

“那些都太名貴了,我在孝期裏,要穿得簡素。這些東西世子不要再命人往我那裏送了。”

朱霁只想送她一些稀罕的物品,讨她的歡心,讓她可以從失去祖父的悲痛裏暫且緩一緩神思,但是這番話這番用意,他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說出口。

沈書雲微微一笑,勸他道:“世子回去吧,園子裏人多,看到了要誤會了。”

朱霁明顯臉色再變差,他在所有說辭裏,最讨厭她這一套尊崇禮教的說辭,他親過她抱過她,便總以為自己和她的關系始終是在往更進一步走,她也能看到他的好處,承認他的能為,但是往往一句話就把他推在外人的位置,徹徹底底打回了原型。

“別人看到了,也不是誤會。”朱霁的臉色變得很差,說話一字一頓。

沈書雲低頭不語,朱霁更進一步:“沈書雲,你為何來送手帕的時候,連個婢女也不帶?難不成有什麽需要避諱着人的話要對我說?”

他就是不死心,自己這麽久的表白和維護,難道她心裏一點也沒有他?

沈書雲也蹙了蹙眉頭,她只身前來,确實有話對朱霁說,但是方才見到了朱霁那雙深情款款的眼睛,眼巴巴看着自己,很多狠話和醜話,她又不想說了。

倒不是覺得這些話不對,而是說不出來為何,不想看到朱霁因為自己的言辭受傷的樣子。

這種感覺對于沈書雲也是很陌生的。

當日自己被父母禁足,不能去祖父的葬禮見他最後一面,唯有眼前這個一身反骨、滿心權欲的人,赤誠地關懷了她,在意她的安危和感受,笨拙、霸蠻但也算得上是小心翼翼地圍着她,克制着一貫的狠辣與決絕的本性,不肯傷她分毫。

“我沒有什麽話說,就是忘了帶婢女,下回我便記得,不會再只身見世子了。”沈書雲低頭,說着違心的話,眼睛不敢看朱霁。

朱霁一步上前,雙手扶住沈書雲的肩膀,眼神粼粼帶着掠奪之意:“你說謊話的本事,沒有那般朝臣的十分之一,以為我看不透麽?”

沈書雲焦躁地将他負在自己肩膀上的雙手推開,瞪了他一眼。

果真是一點避嫌的自覺也沒有,狼子野心,說得就是這般将規矩禮數随意踩踏在腳底下的人。

好在存雄居在沈家後院地處偏僻,并沒有什麽人在附近走過。

沈書雲微微舒一口氣,有幾分不耐煩地對朱霁說:“我是有話對世子說,但是走到一半,又不想說了。因為我不想再招惹世子,引發口角。”

朱霁聽聞,瞬間就明白沈書雲想來單獨對他說的是什麽話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輕輕嗤了一聲:“看來你是知道了我命人整饬了你府上的奴才,這是來為自己家裏的下人,來找我興師問罪。”

沈書雲驚嘆朱霁的聰明,哪怕對她癡纏和思戀中仍然保持着理性和邏輯,絕對不會妄想她來找他是訴什麽衷腸,哪怕他無比熱切的盼着能和她相見。

“是不是?”朱霁逼問,盡管根本就看穿了她的來意,但還是想聽她自己說。

“是。”

分明是知道答案,但是從她嘴裏說出來,朱霁還是在心裏滑過了一絲落寞。

他是為了她出頭,吳有恩明白了輕薄于她,欺負她沒了靠山,自己出手維護她,她不高興不感激就算了,還心存怨怼。

“沈書雲,你真是我見過的最不知好歹的人,不,你連善惡也分不清楚。”

“所以我中途就後悔了,不想對世子多說什麽。是你一直要問。”

沈書雲怒視着朱霁,覺得朱霁才是那個不知好歹的人,她本來過來存雄居是想對朱霁興師問罪,至少是過來理論幾句,吳有恩再壞,也是沈家的人,朱霁用這樣殘忍的手段毀人肢體,傷人性命,她有些憤慨也是真的。

但她畢竟最後決定不提這事,決定息事寧人。

可是朱霁還是想到了這一點。

沈書雲想,如果不是他這樣糾纏,此刻她已經還了錦帕回去了,兩個人也不會再起争執。

“斬草不除根反受其亂,既然已經有了欺主的惡意,就要連根拔起。沈書雲,你接管家權的時候,難道你祖父沒有教誨過你這一點嗎?”

朱霁傲慢地譏諷她,以掩蓋內心裏失落的坍塌之感。

可是沈書雲剛剛失去了祖父,成了她心中不可觸碰的傷口,任何人不能說祖父一句不好。

“我祖父教給我的都是寬懷德仁,精忠報國的規矩,從未教過我睚眦必報、心狠手辣。我們本來就是尋常人家,主仆之間沒有根本的雲泥之別,反而以情待人,大抵世子生在帝王家,見慣了血腥殘殺,心裏只有你死我活,更不知道什麽是以德報怨。”

沈書雲說出口,也很啞然自己的刻薄,但是朱霁拉扯了祖父又的确是她此時此刻的禁區。

想到祖父,她的眼淚又止不住,這些天,沈家的一草一木都讓她想起祖父,想起過去十六年和祖父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所有失去了至親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以德報怨?哪又何以報德?”朱霁還有很多涼薄的話,但是最後說出口的只有這一句,因為他看到了沈書雲一雙潭水一般的眼睛,淚水決了堤。

他死命忍住去摟住她、安慰她的沖動,比上了戰場忍住流血傷口的疼痛還要難。

朱霁的眼神軟了下來,才意識到為何她會突然言辭如此刻薄,大抵是不能接受任何人指摘自己的祖父。

“雲娘,對不起……”

她又讓他變得唯唯諾諾,哪怕他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砍下任何一個仇敵的首級,卻在她的眼淚面前膽戰心驚。

朱霁想用手裏的錦帕再次拭去她的淚痕,沈書雲已經轉過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朱霁只能看着沈書雲的背影越走越遠,手裏徒留着這一方錦帕。

他默默放在鼻息之間,仔細嗅了嗅,是沈書雲常用的月白香熏過的味道。

沈書雲已經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朱霁還站在那裏。

時日已經進入了臘月,陰沉着天氣似乎随時都可能捂出雪來。

“世子,天太冷了,回去吧,臣命人準備了火爐。”

朱霁只好點點頭回去,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回到屋內的銅爐前暖手的時候,四寶去關閉屋門,卻見天空絮絮飄下了雪花。

“下雪了麽?”朱霁問。

四寶将房門關閉,回道:“回世子,外面是下雪了,似乎越來越大。”

朱霁起身,到床前,支開窗棂,看到外面的雪确實很大,飄飄灑灑如同鵝毛一般。

因為沒有風,雪花飛下來的速度很慢,仿佛也有一份閑情一般。

入冬以來,這是第二場雪。

京城本來地處南方,往年即便是下雪也不過是如細沙一般的雪花飄飄一會兒就停。

上次下雪是榮恩公辭世,才不過一個月的時間。

今年真是一個凜冬。

四寶知道朱霁心情并不好,但是那件事也不能再拖,便上前,小心翼翼低聲細語地說:“世子,宏庵法師那邊出城的車馬已經準備好了,咱們這邊随時可以動身。王爺的密使傳遞了消息,三日之內薊州就要起事,咱們必須離京了,此時宜早不宜遲。”

朱霁看着外面的雪逐漸覆蓋了房頂,變成斑駁的魚鱗,良久才回應:“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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