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到了夜幕四合的時候, 雪才停了。

今日是臘月十五,一輪銀盤般的滿月高懸得理直氣壯,穹頂連一朵雲彩也沒有。

一日大雪, 已經讓大地裹上白衣, 此時月色如銀, 灑在一片缟素的人間, 不似白晝,卻也是另一番晶瑩夢幻。

風也停了,良夜積雪,祥和美好, 潔白得仿佛不似人間。

沈書雲披着狐貍裘皮的大氅,立在蓬蓬遠春廊下, 從山子窗裏向外看, 墨泉汩汩的泉水升騰着熱氣, 在一片銀白中如同仙境。

念春遞過來燃着橄榄碳和檀香的銅手爐,忍不住贊嘆:“好美啊!沒想到京城也能看到這般雪景。”

沈書雲的眼光仍舊投向墨泉奔湧的泉池, 眼神一動沒動。

念春覺得不對勁, 循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才在水霧之後看到一個人影,披着玄色的鬥篷,冷白皮在月色下如鬼似魅, 仿佛冷血的動物,借用泉水的地溫融化凝成冰的骨血。

那冰涼的目光, 正和沈書雲對望。

念春見到此般情狀, 忍不住皺起眉頭。

念春是跟了沈書雲十年的丫鬟, 兩個人都是總角燕燕的小姑娘的時候, 就睡在同一張床上, 繡花鬥草,情同姐妹。

念春自以為在這個世界上,雖然有榮恩公比自己更疼愛沈書雲,卻不會有第二個人比她更了解沈書雲。

但是不知道為何,自從這個安王世子出現,念春的這種自信,漸漸地沒有了。

她想不通沈書雲與朱霁之間到底怎麽了。

朱霁初入沈家,沈書雲對他分明是厭煩而嫌惡的,念春以為這份厭惡是很正常的,若是沈家有人不讨厭這塊可能會給家族招來禍患的燙手山芋,那才是奇怪的事。

後來,朱霁幾番對沈書雲糾纏,甚至是稱得上輕薄,念春義憤填膺,恨不得誅殺了這亂臣賊子,替主子排憂解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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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春自認為,以沈書雲的教養和理智,縱然是惹不起朱霁,也決然會對他敬而遠之,為數不多的往來,也應當只是利用他的權勢罷了。

沈書雲對念春是無比信任,十六年來,兩個人幾乎無話不談,百無禁忌。

沈書雲會為了替念春出頭,而管教親妹妹沈書露,念春也能夠做到肝腦塗地般忠心護主。

但是,自從朱霁在沈家住得越來越久,念春便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沈書雲了。

若是兩人從前是牢牢拼接在一起的兩塊竹板,不知道何時,這中間被插入了一根草芥,有了縫隙。

念春分明能夠感知到沈書雲未曾在她面前說過朱霁一句好話,但卻沒有将心中所思量的所有事,都對她和盤托出。

在主子心中,這個絕非善類的安王世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位置,念春拿捏不透,唯一确定的是,無論她如何去問沈書雲,都不會得到她真正的答案。

仿佛被人搶走了守護多年的寶物,念春對朱霁的厭煩,與沈家大多數人不同。旁人只是反感這個被傳有謀逆造反之心的人,會将沈家卷入某種禍端,但念春卻覺得朱霁的存在,擾亂了沈書雲十六年的嫡長女尊貴而高傲的身段,在她心裏挖掘的一塊領域,只屬于她自己,對任何人都不會道出實情。

念春分辨不出,沈書雲是不是喜歡上了朱霁,若是說不喜歡,為何她對朱霁的所做作為永遠欲言又止,若是喜歡,為何沈書雲對朱霁退避三舍,總是客氣疏遠?

對于一個以取得小主信任為榮的侍女來說,這種感覺真的糟透了。

念春看着兩人良久都在對望,便忍不住有幾分怒氣地抱怨朱霁:“什麽皇孫貴胄,慣會在半夜裏一個人在泉水邊扮阿飄!”

正說着,卻見朱霁從墨泉邊走了過來,隔着山子窗對沈書雲說:“今夜京城的雪,像極了薊州。”

沈書雲低頭不語,念春皺着眉頭扯扯她的衣袖,是在催她回去。

“大姑娘果然是寬待下人的好恩主,若是在薊州,這麽沒有規矩的丫頭,要拉出去杖斃。”

朱霁的眼睛都在沈書雲身上,說的話卻比這雪後的晴夜更寒徹骨,讓念春陡然打了一個激靈。

她從前覺得安王世子讨厭,這一刻第一次知道了他的駭人。

又聯想到吳有恩的那幾根讓她毛骨悚然的斷指,就呆然地立在了那裏,往沈書雲身後靠的更緊了些。

沈書雲對念春說:“你先回去吧。”

念春沒動,沈書雲擡眼看向朱霁:“世子難道要連我的貼身丫鬟也要教訓嗎?如此倒不如把我也捆起來責罰一番好了。”

朱霁淩厲的眼神收了起來,裝出一份謙和溫柔,對沈書雲說:“我只懲戒欺侮大姑娘的人,旁的懶得插手。”

朱霁此時隔着窗子,才看到沈書雲的衣着,一身銀白色狐貍裘大氅,襯得她鵝蛋臉上的五官溫婉又奪目,于是滿腦子都在順着沈書雲的話,想象若是真的把她綁起來會是什麽情狀。

沈書雲握住了念春的手,安撫道:“好念春,快些回去,我與世子說幾句話就回去。你替我把拔步床內烘得暖些,我睡得安穩。”

念春被朱霁剛剛的警告吓了一回,此時不敢多逗留,雖然擔心沈書雲,但到底兩個人隔着窗,于是低低點頭回去了。

·

朱霁看念春被沈書雲趕走,心裏十分喜悅,微微笑着看着她,一雙明亮的眸子閃動着水波,竟然沒有了狼子野心的凜冽,沈書雲看他的目光竟然想到了東山別墅附近見過的小鹿。

“沈大姑娘頭一回為了和我說話,遣散了丫鬟。我一時間都不知道要怎麽高興才好。”

“不過是心疼她的手指頭,不要因為那句話得罪了貴人,被莫名其妙剁了才好。”

沈書雲擡起眼眸看朱霁,情緒裏沒有喜悅也沒有生氣,像是一塊透明的水晶什麽也沒有。

“說話還是比這雪天的冰淩子還涼。”

朱霁嘆口氣,但已經相當知足,總不至于奢望沈書雲能有自己對她的這般熾熱。

“其實若是現在沒見到你,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朱霁說的是實話,其實雪一停,他就已經打好了腹稿,要到蓬蓬遠春親自對沈書雲說些最後的肺腑之言。

他其實相當緊張,即便是在這寒冷的臘月裏,手心依舊冒出了汗水。

“雪景雖美,到底是寒夜,世子有話就直說吧,我的婢女還在等我回去。”

沈書雲垂着眼簾,漂亮纖長的睫羽在臉頰上投下陰影,看起來幽怨而動人。

朱霁覺得心旌搖曳,攥了攥拳,最後鼓起勇氣對她道:“我想讓你和我一起回薊州。”

這句話他思忖了好久,甚至可能從入京之初就已經在考慮。

他以為這句話回引起沈書雲巨大的不悅或者震驚,畢竟是一場類似于私奔的邀約,一個親王世子要拐帶名滿皇都的世家女兒,若是成行,将會舉國震動。

然而沈書雲卻異常平靜,甚至睫毛都沒有擡起來,月色下依然是那般好看的垂着。

“你……不願意?”

沈書雲聽到朱霁的聲音裏有顫抖。

這是一個面對帝王都氣定神閑,滿腹權謀的人,在沈書雲面前卻總是心驚膽戰。

其實,不願意的話,朱霁也是料到的。

朱霁其實還有很多方法把她帶走,一個纖弱的女子,綁在他的馬上,一路上游山玩水,也令他十分向往。

但是他還是想先試試和顏悅色地袒露這個想法。

入京以來的時日,他與沈書雲已經經歷了很多,争執和對抗,卻也拉近了彼此。

他想試探一下,在她心裏,到底有沒有他。

即便是片瓦之地,也能讓他即刻從隆冬步入盛夏。

“世子若是有奪人之心,恐怕我願不願意,都逃不過去吧。”

沈書雲終于擡起了眼眸,看向朱霁的神色,沒有情愫也沒有畏懼,只有一片平靜,甚至在平靜之下,還有隐隐約約的一絲戲谑。

朱霁沉默,她說的很對,他的計劃是,若是她不同意,他便綁架她。

薊州三日內就要舉事,造反的名頭與歷史上許多的篡權謀逆一樣,叫做“清君側”。

安王密報囑咐嫡子朱霁,要盡快去甘露寺,在宏庵的安排下,秘密逃回薊州。

他們上陣父子兵,起義的大旗舉起來,帶兵打仗還需要朱霁協同,才有必勝的把握。

如果順利,寰宇将在一月以內燃起戰火,按照計劃,京城也會在兩年內淪為火海。

朱霁知道即将到來的巨浪滔天回如何席卷神州大地,猜也猜的出來生靈塗炭是難以避免,誰叫他們父子要奪取的不是什麽別的尋常物件,而是整個天下。

縱然沒能嫁給臨安蕭表哥,但沈書雲正在談婚論嫁的年紀,朱霁不敢想象和她就此分別,日後再見是否還有機會。

“你的确聰明到能猜到我心中所想。沈書雲,我舍生忘死進京,就是為了和你相知相守,你難道還不明白麽?”

朱霁說得言辭懇切,一片赤誠燃燒在他晃動的眼眸中。

這是任何一個少年初次動心時,都會閃動的目光。

哪怕他英姿卓絕,地位崇高,也不過是紅塵凡世裏一個動了真情的少年而已。

“我明白。”沈書雲對朱霁微微笑着,朱霁不知道一地的雪何時化,自己的心已經化了。

“所以呢?”

朱霁猜測不出沈書雲的心思,有些着急。

“所以,我不能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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