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朱霁是步履沉沉地與沈書雲分別的。
他不敢回頭。
四寶在前頭等他, 暮霭已深,榮恩公府在臘月中為了低調行事,沒有掌燈, 一片漆黑讓他的背影更添一份隐秘的威嚴與凝重。
他知道一路疾馳, 不出三日, 就會到達薊州的領地。
随後, 京師這個本該靜候除夕的美好臘月,将被安王造反的鼓點擊得粉碎。
新帝根本沒有能力去調配兵馬,抵擋安王謀劃多年的計劃。百萬雄師将沿着京薊驿道紛紛而下。
從此,一門朱氏, 便是巨浪滔天,你死我活。
呵。
朱霁輕輕舔一舔上唇, 微微眯起的眼睛, 想起了當日進京勤王, 初次入宮時,在宮檐下的那股子熱望。
美人他要, 江山, 未來也只能是他的。
這半年間,他一邊為心上人排憂解難,癡心情長劍般地獻上真心,另一方也沒有放下深入帝都的使命。
京城的權貴, 已經有大半被他釜底抽薪,剩下的也識時務地暗中倒戈。
以往, 他期待着揭竿而起的這一天, 是為了父王的大業, 他幻想着血濺白紗的浪漫, 金戈鐵馬的痛快, 期待着自己能屢立奇功,震懾寰宇、彪炳史冊。
而今日這一天即将到來,他卻無比寄望于戰事早日結束,逐鹿之争盡快平息。
只因為他的心上人還留在這前途未蔔的京師,不肯跟他走。
沈書雲不是一個食言的人,他相信。她說自己心裏有他,不嫁旁人,他也相信。
但是刀槍無眼,硝煙之中誰又能守住誰,誰又能真的為誰守住?
朱霁有些後悔,他該當時就把她雙手剪在後背,不該去走進她布設的這番規勸之中。
他知道自己上當了,但是再來一次,他可能依舊會被她降服,為她所要的東西讓路。
朱霁心裏覺得煩悶。
甘露寺在郊外準備了幾匹極品的駿馬,寒冬中一路向北也能日夜疾馳。
樹影幢幢中,朱霁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四寶跟上來,到了馬前,為主子蹲在地上做馬凳。
朱霁腳尖輕點,潇灑地翻身上馬,海浪紋樣的衣擺在月光下流露出閃閃缂絲的金光,顯示朱霁尊貴的出身,面孔上卻沒有一點少年裘馬的輕快。
四寶催促道:“世子,趁着夜色,請上路吧。”
朱霁将狐裘大氅的毛領束起來,雙手探入手桶,穩穩拿住缰繩,問四寶:“交代你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嗎?”
四寶謹慎回答:“安排好了,請主子放心。”
朱霁這才擡起眼簾,看向四下幾個甘露寺的武僧,寒冬臘月裏也只穿着單衣的僧服,結實的膀子配上孔武的神色,個個都是頂尖高手。
想必安排在沈府周遭的人,也是這般得力。
朱霁這才舒緩了眉眼,再叮囑四寶:“不能有半點差池。”
四寶點點頭,有幾分惶恐道:“是。”
朱霁放心不下,若是戰争起來,京師必将大亂,沈書雲要執掌門楣,可是亂世中他怎麽能放心的下。沈家雖然不乏正當年的男子,卻沒有什麽撐得起來的人物。
朱霁離京之前,這些武僧會喬裝成百姓,蟄伏在京師四處,特別是沈府周圍。
留下來的這些細作,會通過甘露寺的游方僧,将消息秘送薊州軍營,京城中的一切,他都要做到了如指掌。
一方面,他們可以守護沈書雲的安危,危難關頭保全沈家性命,另一方面也暗中監視京中的動向,只蟄伏,不啓用,待戰時,見奇效。
既然她說她心裏有他,他要看看有他到什麽程度。
他相信沈書雲不至于有什麽旁的人,值得她芳心暗許。但他也知道亂世中,一個女人的美貌會成為怎樣的風險。
倘若有人要對她圖謀不軌,他可以護她周全。但倘若她中途毀約,生出了嫁人之心……
倘若她中途毀約……
朱霁覺得剛剛放下的煩悶又增長起來。
他不想承認又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沈書雲所謂的“心中有他”,不過是心存感恩的好感,遠遠達不到為他守身如玉,望穿秋水的程度。
煩。
夙興夜寐,朱霁俯下身子,快馬疾馳,讓臉頰兩側呼嘯的寒風将自己麻木,才能不去想這些讓他心亂如麻的事。
·
沈書雲這邊,卻沒有功夫再去考慮朱霁。
實際上,朱霁的出逃,對沈家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
本來由沈家看管的質子,卻在薊州起義之前出逃,新帝理所應當會遷怒于沈家。使得朝廷白白少了一張好用的底牌。
然而等到一日後朱霁出奔的消息傳遍京師,新帝朱霈震怒到摔杯的程度,命王瑾去惟獨朱霁的行蹤時,得到的答案卻是,朱霁是從洪承恩的府邸做客時消失的。
洪承恩自然百口莫辯,在朝堂上指着王瑾大罵這是莫須有的罪名,血口噴人。
然而洪承恩自愛子去世之後,疏于整饬府上的下人,已經被王瑾安排了內應,一口咬定朱霁出奔前,曾經給洪承恩府上遞過拜帖。
“聖上,安王世子出逃應當是有洪府內應,臣請求對此事進行一番徹查。區區沈家已經是京城的破落戶,怎麽敢放走堂堂安王世子,這其中必有蹊跷!”
而洪承恩也并非等閑之輩,私下裏已經搜羅了一些王瑾與朱霁關系暧昧的證據,雖然只是一些不足以致命的蛛絲馬跡,但也讓朱霈對王瑾的信任生出罅隙。
“內監王瑾,你血口噴人!我洪某對聖上忠心耿耿,與那亂臣之後向來是割席相待,若說是過從甚密,也是你心懷不軌,我早已經參過秘奏,将你鬼鬼祟祟的言行禀明聖上,你休要在這裏胡言亂語,賊喊捉賊!”
洪承恩是丞相,王瑾是內監,兩個人都是朱霈的親信。
寵臣不和,本來是帝王玩弄權術的最佳結果,但朱霈卻頭一次覺得為難。
他此時已經得到了一些消息,薊州似乎已經有了謀逆的跡象。
此時此刻,朱霈才發現,自己在滿朝文武中,并沒有一兩個值得深深信賴和倚重的權臣。
先帝在世時,榮恩公位列三公之首,權傾朝野,但也确實對先帝忠心不二。如今他放眼看去,杵在朝堂上的這所謂的文武兩班,竟然一個可用之人也沒有。
看到一直信賴的肱股之臣,在這個時候,互潑髒水,吵得不可開交,朱霈只覺得頭腦劇痛,命人将洪承恩和王瑾各自領了十個庭杖,才稍微平複了神情。
至于沈家的過錯,新帝雖然震怒,但卻也明白,僅僅是沈崇一個六品禮部侍郎,是無論如何沒有膽量去勾結安王,掩護世子出逃的。因此也就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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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王瑾和洪承恩都在各自的府邸養傷的次日,朱霈便在太和殿顫顫巍巍地拿到了令他震驚的密報。
薊州,真的反了!
密報是書寫在絹上,自朱霈的指尖滑落于太和殿黑色熒光的大理石地面上,朱霈回首,看到先帝,也就是他的皇祖父手書的“泰和永續”四個大字,覺得背後沁出了一層冷汗。
他這時候才陡然發現自己所處的位置,是真正的高處不勝寒。
孤家寡人。
原來這四個字意味着這樣兇險的命運。
不久之前,就是在太和殿,在這塊匾額之下,朱霈被朱霁風光霁月的表面蒙蔽大意,以為手足之情遠遠大于權力之争,如今看來才知道自己是多麽的愚蠢。
帝王之家,談何情誼?所謂極權,不就是要六親不認嗎?
朱霈是一個多疑又溫厚的人,因為多疑,他廢黜了一般先帝時信任的老臣與忠臣,提拔了親近自己的洪承恩與李泰齊,并且任由宦官幹政,與文臣相互挾制。
因為溫厚,他始終沒有正視安王在薊州的威脅。因為他覺得自家父兄,總是強過外人。
何況,在他的印象中,辭世的父親、先太子朱枋與四叔手足情深,怎麽可能不忠于自己?
在逼着安王世子進京做人質之前,他的确聽信了李泰齊和洪承恩的話,曾經有過削藩的決定。但是在他見到朱霁的那一刻,便都放棄了。
那樣一個風光霁月、溫潤如玉的堂弟,怎麽可能是亂臣賊子呢?他分明舉手投足間,都恪守禮教,不肯半點僭越,即便是下榻榮恩公府這樣沒落的世家的後院,也并無一點怨言。
然而,現在那風光霁月、謙謙君子的堂弟,還有兒時印象中器宇軒昂、英武坦蕩的叔父,已經率領了十萬精兵南下,發誓要奪走他的江山,若是成功,自然也不會想留下他的性命。
無情最是帝王家。
朱霈垂首坐在了殿前的石階上,再擡頭,眼中曾經的厚道溫和不見了蹤影。
既然是你死我活,那便再沒有什麽東西可以讓他心存忌憚。
唯有稱為一個冷血無情的人,才能活着坐在這張交椅上。
那便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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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瑾對洪承恩的誣陷,自然也是朱霁授意。
朱霁離開沈府之前,已經做好了安排。他不能讓沈家因為自己的出逃而蒙受新帝的責難,也需要在朱霈與權臣之間引發足夠的信任危機。
當沈書雲聽完沈雷将昨日朝堂上,王瑾與洪承恩面紅耳赤的争吵詳細複述了一遍,神色不由得凝重起來。
原來朱霁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足以讓沈家不至于被新帝問責。
沈書雲有些羞愧,原本戰戰兢兢的她,此時覺得自己還是看低了朱霁。
以他心細如發的性子與對她的深情,怎麽可能讓沈家冒那麽大的風險,必然是會全力庇護自己。
沈雷看着沈書雲出神的樣子,也跟着若有所思。
思量了片刻,沈雷上前道:“雲娘,為兄有話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