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朱霁低頭去看絲帕, 才發現絲帕中裹着一只小小的藥丸,被錫紙包着,微小到不易察覺, 看上去平平無奇。
但朱霁是見多識廣的人, 只是微微剝開錫紙的一角, 看到那熾熱如火的一抹紅豔, 便已經大驚失色。
鶴頂紅。
本朝劇毒,嚴苛管控,民間并不容易得到。
鶴頂紅這樣一擊致命的劇毒,只在禁衛軍旅手中管轄。
榮恩公生前是當朝國公掌管軍權, 若是私下裏持有些劇毒丸藥,并不足為奇, 而沈書雲作為榮恩公最疼愛的人, 自然也不難獲得一二。
她給他看鶴頂紅, 是告訴他:若你強行将我擄走,我便以死相抵。
朱霁可以接受她不愛他, 卻不敢想象自己的言行, 會逼她慷慨赴死。
這太決絕了,決絕到讓他頭一次覺得沈書雲不僅僅是他的心上人,還足以作為一個對手去看重。
但朱霁到底是有城府的人,旋即收斂了臉上的驚懼, 故作戲谑地問她:
“這紅彤彤的小豆子是朱砂麽?沈大姑娘看來心裏确實有我,還我一方絲帕, 還要順便送朱砂給我辟邪?”
朱霁分明已經揣測到了沈書雲給他看鶴頂紅的用意, 但卻以打馬虎眼的反問, 來消弭心中的巨大畏懼。
沈書雲伸出手, 将絲帕從朱霁手中取過來, 并不想去解釋絲帕裏的是什麽東西,以及着一枚細小又危險的鶴頂紅代表了什麽意思。
她知道,聰慧如朱霁,其實已經看明白了她的心意。
沈書雲嘆息一聲,沉下眉眼,充滿了惋惜地規勸他:“世子,你我有緣無分,便從此發乎情,止乎禮,如何?”
朱霁看向她,低垂的睫羽在面容上投下了哀愁的陰影,以至于讓他幾乎要相信,她所說的“心裏有他”是真真切切,并不摻假。
片刻之間,朱霁有一分動容,只要她心中有他,便是讓他就此肝腦塗地,或者拱手讓出江山前程,那也未嘗不可。
但是到底是權欲滿懷,意在整個天下的亂臣賊子,如何能接受這樣“發乎情,止乎禮”的結局。
他是意在九五的諸侯之子,不是什麽尾生柳下惠。
何況,他對她向來根本不曾“止乎禮”。沈書雲是美人,她的一颦一笑,纖腰素手,他都想永遠攬入懷中,情既然不可遏制,禮又怎麽能恪守得住?
他是自投羅網般入京的,此刻更不能被任何事吓退,這任何事,自然也包括她在當下的威脅。
以死相逼?
他倒是很想看看,墨泉邊被看到一絲春光都要吓得花容失色的嬌俏大小姐,如何慷慨赴死。
不過是閨閣女兒的小把戲,以為找一枚鶴頂紅,他就知難而退麽?
大不了,得不到就毀掉……
朱霁被自己一瞬間的毀滅之心驚了一下,他的目光灼灼如火焰,看向平靜如水的沈書雲,帶着一絲嘲諷之意,笑道:
“呵呵,沈大姑娘也會玩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戰場上伏屍百萬流血漂橹的場面,在下見的多了,也不過只是一堆死骨死肉罷了。一粒小小的丹藥,就要吓退我麽?”
沈書雲也不惱火,只是默默打開了絲帕,丹蔻般的指尖捏住那泛着死亡的幽光的鶴頂紅,朱唇輕啓,似乎瞬間就要吞服下去。
一下子,朱霁慌了神色,立刻伸出手去,将她手中捏着的鶴頂紅狠狠奪下,趕忙扔到了地上。
她是真的敢吞。
他蹙着眉頭,怒火熊熊看着眼前這個纖細柔弱的女子,難以想象在這幅秀美端莊的皮囊下,還有這麽一副決絕到瘋癫的心腸。
“沈書雲,你是不是瘋了?”
朱霁捏住她在雪天裏早就凍得冰涼的手指尖,用雪緞的衣袖去揩拭其實并未沾染上什麽的指腹,生怕鶴頂紅的餘毒會沁入她的肌膚,哪怕一絲一毫也不能夠。
他焦急而憂慮地忙亂,沈書雲卻帶着動容與憐憫看着他。
“世子看過那麽多戰場上的厮殺,卻依舊不能對我以鐵石心腸,這可不合乎帝王之術啊。”
朱霁不理會她的陰陽怪氣,确保她的手指并沒有沾染上哪怕半點紅色,才默默舒了一口氣。
沈書雲在佯做吞服鶴頂紅之前,早已經周密籌劃了今日對朱霁的“勸退”,但當她看到一貫自負到不可一世的安王世子,真的會因為她的折損而亂了方寸的時候,沈書雲覺得心頭被什麽東西重重擊打了一下。
她以為她說的“我心中,有世子”,應當是一句懷柔的話術,此時此刻才明白自己一路走來,對眼前這日月入懷、才華卓絕的人,也早就暗許了芳心。
如何能夠拒絕這樣的深情厚誼,如何能夠抵擋一個優秀如斯的帝王血脈為了自己肝腸寸斷的摯愛?
祖父并沒有教過,她亦未曾學會。
沈書雲這時候才知道,一直以來她未曾察覺的,對朱霁從反感變為欣賞,從誘哄變為感恩的轉變,正也是為他鐘情的過程。
“沈書雲,如果你再發這種瘋,我可以确保你死得比吞鶴頂紅還要痛快,但不是現在。”
朱霁擡起眼眸,裏面已經氤氲起來一片霧氣。
男兒有淚不輕彈,朱霁忘記自己上次哭是在幾歲,只是此時此刻,确實有了巨大的委屈。
自從被先帝指為世子,朱霁便很少有什麽委屈的事情,哪怕在薊州确有什麽令人頭疼的繁冗政務,或者被安王誤會了什麽,朱霁也只覺得是一路走來必然要經歷的荊棘,因此坦然領受,從不曾覺得委屈。
若算起來,倒是在沈家的這大半年,朱霁在沈書雲這裏蒙受了不少委屈。
但這一次,無疑是最重的一回。
重到,讓他的眼眸憤怒中帶了淚光。
她憑什麽可以讓身份尊貴又才華橫溢的自己,一次次為她用破心思,一次次潰不成軍,即便是她要死,也會先一步折磨死他。
“瘋子。”
朱霁在心裏暗暗地罵她,卻又更加清醒,自己是永遠無法戒斷對這個瘋女子的癡心了。
戒斷一種令人舒服的東西,譬如甜點或者水果,總是容易。但是若戒斷那些讓人微微有些痛苦的東西,譬如烈酒或者水煙,總是十分困難。
沈書雲,不僅美,而且瘋。朱霁知道自己對她毫無辦法。
她太過決絕,而朱霁絕對不忍心一個心裏有他的沈書雲自盡而死。
“不過是朱砂而已,世子何必這樣緊張。”沈書雲也在竭力掩飾着內心的波瀾,既然他方才調侃鶴頂紅是朱砂,那便順着他說吧。
朱霁将拳頭握得發白,憤怒又沉默。
沈書雲便将手裏已經沒有了鶴頂紅的絲帕細細折疊起來,牽過他的手,遞到他的手心,又把他的手心打開,再把手帕捏到指尖,然後帶着幾分得意,将錦帕放入了自己的袖袋內。
她擡起眼眸,那裏已經淚盈于睫,這樣含情脈脈地對朱霁說:
“世子再把這方帕子送我一回,就當是個念想。若我今後遇到不順,想到世子這半年間為我費的心思,我便覺得溫暖,便能再挺下去。”
朱霁一時語塞,覺得自己看似是個息怒不行于色的人,卻早就被她捏住了所有哀愁與悲傷,自己才是一方錦帕,被她随意在手心裏揉捏。
但是他卻有一種死得其所的快慰。
朱霁看到沈書雲的淚珠從她那美若玄潭的眼眸中低落下來,在絲綢的錦帕上點出一枚圓圓的痕跡。
朱霁再也不忍,将沈書雲牢牢地攬入懷中。
“沈書雲,你真的可恨!”
“世子是不是覺得,此刻倒不如我心裏沒有你更好些?若是那樣,世子便把我捆起來帶走,也不會有什麽煩擾和羞愧,只當是帶走一件心儀的瓷器,事情就簡單了?偏偏我不順你的心意。”
朱霁不是不想繼續耍賴,繼續用強,但是他知道沈書雲說的都對,自己無論多麽想帶她一起走,也都辦不到了。
他自然舍不得沈書雲因為不肯相從而服毒自盡,但他更舍不得用強取豪奪的方式,去破壞她心裏的這份“有他”。
因為兩情相悅,才不能只顧着自己。
而原本這世間,最深的心悅,應該是成全。
朱霁忽然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麽不懂沈書雲了。
只是他覺得巨大的傷悲襲來,她說她心裏有他,但是卻要以放手作為代價。
到此為止麽?也太小看他的堅韌了。
朱霁不甘心,對沈書雲惡狠狠道:“我便由着你去做這等傻事,守着個不值得的門楣,可是你當初答應我的,卻必須要做到。”
沈書雲不解,問道:“什麽?”
“你答應我不嫁蕭唯仁,現在你要答應我,在我歸來之前,誰也不能嫁。”
沈書雲有幾分愕然,她沒想到朱霁在這樣的時候,還能保存如此多的理智與頭腦。
“哼,還說心裏有我,不過又是哄騙罷了。沈書雲,你慣會撒謊騙人,快去收拾行裝,四寶在外頭等着,即刻随我去薊州!”
朱霁還想最後一搏,盡管是機會渺茫,他還是不死心。
“好,我答應世子,誰也不嫁。”
作者有話說:
居然真的還有讀者在等這篇文。
因為疫情和瑣事,耽誤了這麽久,我只能以繼續填坑為己任。
謝謝大家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