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葉（十二）
清明的雨落下，像是連綿的絲線連接了灰蒙的天地。
本應張燈結彩的藏劍山莊卻挂滿了凄涼的白幡。風吹雨過，更顯愁意綿長。
“夫君。”肖芊芊扶着窗子輕輕撫摸着越發圓潤的腹部，那裏有她的孩子在一天一天的成長。只可惜，爹未能等到那一天。“君華已經站在這裏三天了，我怕她吃不消。”
天澤樓外，繁茂依舊的紫櫻随雨紛落。
葉招魂就站在樹下，任由冷針殘花落滿一身，站得筆直。
三日前，葉老爺子就在她面前去世。
她攤開自己的手，她還記得自己的膝蓋狠狠地落在地上，磕出了血，她還記得師公睜開渾濁的眼看了她最後一眼，她還記得老人捉住自己手掌的溫度，她還記得老人含笑而逝的悄無聲息……
——她回來了。
——卻晚了。
葉招魂不知道自己想了什麽，心中腦內都是空蕩蕩的。
孑然一身了那麽多年，她以為自己是不遺憾的，是不傷心的。可事實上，她何止是遺憾？何止是傷心？
痛得過了，傷得極了，就沒了知覺。
最後一眼，最後一句話，最後一握手……
她總是錯過，總是遲了一步。這一次趕上，卻是将心底的那一點死灰燃了起來。鋪天蓋地，灼魂蝕骨，眼中的淚水不待落下就已成煙。
她的臉上只有雨，沒有淚。
只因她還有要做的事。
夜影出鞘，劍出若影。
幽昧濛濛，魑魅盡消。
一劍出，便是天地同悲的悲怆。
一劍收，便是傲骨淩寒的堅決。
覆水東流，春花成泥。人生往複，唯一往無前，無怨無悔才是正道。
是她葉招魂的道。
葉孟秋展臂環住肖芊芊贏弱的肩膀，院中那一片劍影流光就是一個人的一生，葉招魂的一生。他已經不必教她更多——劍中無悔，也不曾沒有後悔的餘地。
無怨無悔的人生，自然也就沒有他人插足置啄的餘地。
他能做的，無非是給她指引走向更高處的方向。路怎麽走，如何走，都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他俯首輕嗅着溫婉可人的娘子的發香，心中自豪，也安慰。
父親他是含笑着走的，也許在葉招魂踏入房間，呼喊出來的時候，父親就應經看出來，也放心了吧……
“不必擔心。君華絕不會自傷，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這樣的傷心只怕以後都不會再有了。讓她去吧。”
肖芊芊望着招魂的眼神更加的哀傷和憐惜了。同為女子，她自然也是有着自己的驕傲和堅持的。
可若是哪一日她聽到自己父親的死訊，她定是要痛痛快快大哭一場的，哪怕她早就明白，江湖人，江湖生，江湖死。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也許哪一天，她身邊的這個人也會卷入江湖暗潮，再也不見……
這樣的恐懼和憂慮每一日，每一日都在她心底加深。多想一點，都是煎熬。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老去之時。
站在岸邊的人如此，身處其中的人又如何？縱然葉招魂再如何堅強，她終究不能忘記那兇險又絕美的劍光下是一個未及豆蔻的孩子。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身不由己……
她的孩子也必定走上這條不歸的江湖路。
垂下眼眸，清淚無聲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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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去世的悲傷很快就消散了——夫人要生了！
這一個消息就像是平地煙花，迅速轟炸到藏劍山莊每一個角落。
正在處理山莊事務的招魂在聽到消息後無比淡定的點了點頭。“知道了。”
新收的小童無比崇拜的眼冒星星，不愧是莊主的徒弟啊，這份沉穩，無人可比啊！
其實葉招魂心中一點都不淡定，字體已經從娟秀小楷變成了龍飛鳳舞的行書……
将處理好的賬務文書塞給小童，葉招魂提起曳地的金黃衣裙踏着輕功直接飛過君風院落到天澤樓外的小院前。
自從回了藏劍山莊，她就被葉孟秋逼着，肖芊芊笑眯眯的強套上了這一身金燦燦的閃亮亮的衣服。
飛起來好像一只威武的……黃雞。
忍住捂臉的沖動，葉招魂一腳踩上長長的下裳上向前倒去。想要伸手撐地躍起，卻被順滑的絲綢衣袖裹了手，手下一滑……直直的撲倒在地。
平，平地摔？！
葉招魂幹脆的把臉埋在寬大的衣物裏，不想擡頭去看走過來的葉孟秋。
憑什麽都是一樣寬大的衣服，師父就能穿的衣帶生風，俊朗灑脫，她就是把面子裏子都丢幹淨了？！
——這果斷不科學！！
——都是師傅的錯！！！
“君華你在這裏做什麽？”
葉孟秋站在一大灘金色前停了腳步，身後院落中不時傳出女子聲嘶力竭的痛喊，令他心情更覺不安。他根本沒心思再管其他的事情，他的腦子裏已經都空了，回蕩着的全是自己要當父親了的回音和肖芊芊的喊聲。
如果不是那一頭柔順的黑發，葉孟秋根本找不到葉招魂在這金色的哪裏……
“你是女子，你快進去看看你師娘如何了！”
“……師父，我不敢進去……”
葉招魂緊張的爬了幾次才從地上站起來，手腳還是有些抖的，這絕對不是因為緊張，真的不是……
“啊！！！！——————”
一聲慘叫之後，便沒了聲息，院門外的師徒二人幾乎都要把天澤樓外的青磚都踩出坑來，院落中終于響起孩童的哭聲。
那麽響亮，那麽鮮活——
二人在産婆推開門示意可以進去之後，直接玉躍龍泉沖進屋內，葉孟秋第一個撲到肖芊芊身邊緊張的打量着她是否安好。
葉招魂跑到洗幹淨的小嬰兒旁邊，嬰兒額角果然有一個梅花紅胎記，只是臉蛋全身都皺巴巴的，胎發零星幾根，一點都看不出未來的模樣。
葉招魂伸出手去戳了戳嬰兒軟嫩的臉蛋，呆呆道。
“……活的。”
葉孟秋回頭一看，立刻驚悚的抱着孩子回到肖芊芊身邊。
什麽活的？！這話怎麽聽起來有點滲人的感覺？
葉孟秋果斷讓自家兒子遠離危險人物。
他這個徒弟腦袋有時候抽風，偏偏臉上還什麽都看不出來，還是離遠些安全啊……
葉招魂手停在半空，眨眨眼，不太明白葉孟秋為設麽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她不過是想起了現實中……再說這可是未來莊花，她要是真敢做點什麽，怕不是要被所有藏劍弟子用夕照雷鋒拍死？何況她又不讨厭葉英。
肖芊芊面色蒼白，嘴唇上也沒有平日的紅潤。她看着自己的夫君和他的徒弟，只覺得這二人當真是比平日有趣了許多。想起日前招魂落寞的身影和拼命工作的樣子，心中忽然就有了計較。
她招手讓葉招魂上前來，虛弱的微笑，側開身子讓招魂能看清她懷中的孩子。
葉招魂不明所以的睜大眼睛，那孩子小小的軟軟的，她真怕自己不小心就弄傷了他。不由得退了半步。
“君華，你來給這個孩子起個名字好不好？”
“诶？！”X2
葉孟秋一臉哀怨，為什麽親親娘子完全無視了他這幾個月來的辛勞結果？
葉招魂則是一臉震驚，這種事情……怎麽也輪不到自己吧？！
肖芊芊看着孩子，越發的溫柔。“你是夫君的弟子，又記入了葉家譜，便算是這孩子的姐姐了。”她想給君華一個牽絆，起碼，莫要那般不顧己身的拼命……“長姐如母，你來起名字，自然是無錯的。”
葉招魂看着嬰兒，忽然淚流滿面。卻微笑着道。
“那櫻樹凋謝落英缤紛，便叫葉英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