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俠(三)

江湖上從來不缺風流人物,可若是如這般的剔透人兒卻是少見得緊,若是空靈剔透的世家公子那便更是難尋。

江南葉家是世家,藏劍山莊是江湖之地。葉家的少爺小姐是真真正正的少爺小姐,藏劍山莊的公子姑娘也是真真正正的公子姑娘。

起床、下榻、洗漱、穿衣、束發,這一番下來卻是要花上最精致的水磨工夫。江湖兒女可以随性,世家子弟卻是不行。

葉英的作息十分嚴謹,除了被罰,他從不晚于亥時入睡,也不晚于卯時起身。這是自小就被師姐強制規定的作息,如今早已成了習慣。

葉英沉默地坐在椅上,身後是同樣沉默不言眉目冷肅的少女拿着精致木梳打理着葉英細黑柔順的長發,少女一身白衣唯有袖邊衣襟處少少的繡有花開将謝的金蓮——藏劍之內,唯有一人門下不繡杭菊繡金荷。

“姐姐的手藝真好,奴就差得遠了,以後定要向姐姐讨教幾招。”

羅浮仙一直站在一旁,此刻走上來打量着葉英,兩鬓長發結成麻花狀細辮向後結起,将劉海兒分明的留出,長及腰際的黑發束以綴玉金冠,插上一直純白玉簪,高高垂下好似無聲黑瀑,額角一點朱紅更顯顏色。她家少爺,果然是最好看的。

少女點頭,收起梳子就要退下。

“無墨,姐姐還未回來麽?”葉英忽然道。

“尚未。”

葉英目光掃過名為無墨的少女,垂下眼簾。藏劍之中二代弟子身邊大多都有侍女劍童,如今二代弟子中唯有葉招魂一人出師,可她卻沒有收徒之意。是以藏劍之中尚無三代弟子。葉招魂平日雖喜自足,但身份擺在那裏,待遇總是不能差的。

姐姐是個很寂寞的人。因為她從來不需要別人。

可是爹說,寂寞和孤獨是會殺人的。

她說,她知道。

葉英記得那個時候自己還很小,姐姐溫暖的手就那樣很細致的描畫着他的眉眼,眼神溫暖柔和,看着他,也在看着不知道在哪裏的另一個人。

葉英恍惚的覺得,姐姐因為孤獨才會如此的強,也因為強,所以孤獨。

之後姐姐就撿回幾名孤苦幼女充當侍女。

無墨無花無琴被藏劍弟子戲稱‘溪客三無’,無墨冷淡寡言與葉招魂如出一轍,負責照顧起居,跛足。無花目盲,只在水華小院中照顧花草。無琴雙耳失聰卻精通琴藝。

再後來招魂常年閉關或是行蹤不定,便幹脆讓三人來照顧葉英。

綢緞金豔,流雲若飛,腰墜美玉,發束玳冠。

沒人能說這樣一名少年不絕世。

可再絕世又如何?空有皮囊骨肉,卻無一可玲珑七竅心,更無天下無雙驚鴻劍,這樣的人只能是一個琉璃玩物,他人手中棋。

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最懂棋子的人往往是執棋者。葉孟秋不是,自然不知道粗石之中的美玉無瑕。公孫大娘不是,但她是一面鏡子,她看出了粗石下的玉,卻也不知道這玉究竟有多美,多麽無瑕。

但葉招魂是。

她愛劍,劍不離身,人不離劍。卻沒人知道她的一雙眼睛,比劍還利。

葉英木讷不言,習武不成,文字不就,所有人都以為這終究只能是個光彩美麗的娃娃。卻不曾想過,葉招魂早就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将一切都教給了他。

慧心自蘊。

葉英随衆人觀劍,來人縱然不是武功蓋世,也依舊是江湖英豪。

一場比鬥勝負殊無懸念卻也令人熱血沸騰,場中少年雄姿英發,意氣昂揚,敗而不餒。一杆纓槍圓鈎似月,動人的不是槍法無雙,而是槍中正氣。

江南多是公子嘉樹,女子多嬌,葉英第一次裏領略何為熱血豪情。那樣的豪邁似乎是男子骨血天性的部分,就好像他曾聽姐姐講述金戈鐵馬一般心生向往。

也只能是向往。

責任二字,終究枷鎖。

更何況,那樣的熱血豪情三弟卻是比他多的更多。三弟天資卓越,又極為刻苦,縱然是不愛出劍教人的葉招魂也總是被年幼的葉炜纏的沒法子。葉招魂博識敗家武學,并不拘于劍道一路,是以葉炜最愛抱着木劍前去挑戰。縱然每每失敗而歸但年輕氣盛百戰不餒,如今劍術也已小有所成。

二月末夜聽風雪,揚刀一劍戰英豪。葉招魂十五歲于揚刀大會大勝而歸的事跡是藏劍弟子最崇拜的故事,強大這樣的字眼總是令人熱血沸騰的。

也罷,若是有緣倒不妨結識。若是無緣,東都江南天各一方何須強求。

一場敗下,李承恩并無氣餒之色,反倒是精神奕奕,擦拭手中銀槍默默回味方才一戰所得。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心境平穩下來,略受震動的內腑也不再難過。他這才注意到客院中很靜,太靜了!這才不正常。

若是往常,依着那兩個冤家的性子總是沒三句話便要打得你死我活遍體鱗傷,菡茗也少不了要火上添油一番,自然就苦了秦大哥在一旁拉着菡茗又要勸架。今天竟然如此安靜?

擡眼一掃,落雪滿園,朱窗青瓦,別有一番雅致。院中除了自己就只有表妹菡茗,其餘三人都是不見蹤影。菡茗坐在另一張石桌前,桌上放着那張夏多烨骨為她尋來的漠北部族最好最強的弓,手中是她才用的精鐵箭失——箭簇箭杆被利刃從中一分為二。

李承恩瞳孔微縮,沒人比天策府的兄弟更清楚李菡茗的箭術,弓開若滿月,箭去似流星。軍中沒有一人能夠輕松的避開菡茗的箭,他也不行。而如此精準的将箭剖開,還是在這藏劍山莊,會是何人……

“菡茗,秦大哥他們呢?”

為了維護自家妹妹高貴的自尊心,李承恩話在嘴邊轉了一圈還是咽了下去。開玩笑,他一點都不想當刺猬!

李菡茗頭也不擡,還在苦惱着心事。随口答道。

“秦大哥與幾位前輩去了,風涫被美人兒勾了魂兒跑去護花,表哥……表哥去調戲黃雞了。”末了又補上一句,“小黃雞挺呆的,這麽下去應該能在離開之前下肚。”

李承恩周身莫名一冷,好像有很不好的事情快要發生,可偏偏又不是那種要命的危機感。一顆心七上八下的吊的他一口氣喘不上來。

李菡茗頭痛的揉着眉心,昨晚那人給她一種詭異的熟悉感,可偏偏那張臉……

“誰!”

白衣金荷,劍光爍爍,螢石之輝,美不勝收。

“聽聞天策衆位将軍之名,特前來拜會。”

女子面上微笑,眼中卻似有寒光。李承恩忽然就明白那種不詳的預感從何而來了……姑娘,拜會需要拿劍麽?讓我們來一次純精神的交流吧拜托了!

李菡茗握住箭杆的手漸漸收緊,眼神凝若實質。半晌,複才嘆息般的吟唱。

“魂歸來去兮,哀江南……我以為你愛雪,不曾想,你當真來了江南。”

女子笑容一點一點收斂,握劍的手很穩,沒有半分顫抖,只是垂首沉思般得換換收劍。

李承恩看看菡茗,又看看女子,不明所以。他只明白一點,若論武功他與菡茗加起來也不是這女子的對手。所以他很光棍的完全放棄了戒備,閉嘴當背景。

女子放下手,搖搖頭,也是一般的複雜神情,猶豫戒備還有…親近。

“好久不見,菡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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