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沉(一)
“黃沙漫漫三千裏,這陽關的景色倒也不錯。”
一身黃金襦絆的清美女子獨立在黃沙漫天的古老城牆上,仿佛也要随着金色的風沙消散天地之間。她的眼睛如此溫和如此明亮,讓每個看到這雙眼睛的人都感覺到春風般的溫暖,一種生的力量自體內蓬勃。這樣一雙眼睛便讓女子平凡的面容變得不凡。
她的腰間是一把漆黑無鞘的刀,一把黑沉沉的木劍。她的發冠整齊形如禦衣黃,金色的絲蕊在風中顫動,在陽光下妖豔。她的手搭在刀柄上,背脊筆直,面上帶笑,遙遙的遠望着黃沙漫天的荒漠戈壁,不知看向何處。
“這話說得……你都看不見了,怎麽知道這景色好不好?”
紅衣銀甲的女将軍抱臂而立,身後是三三兩兩的巡邏将士來來往往。女将軍生的一張好顏色的臉,一雙眼睛元亮如星辰,本應當是可愛的,但那眉宇間的桀骜不馴的傲然峥嵘便叫人難以輕視。将士們都小心的繞過二人,不敢有所冒犯。
女子好似全然不在意那傷人的言辭,擡起手一點一點将風吹亂的發絲撥弄至耳後,依舊是笑着的。
“就算景色不是美的,意境也是美的。只要是美的,看見看不見又有什麽區別呢?”
“……你這個樣子,恐怕認識你的人都要吓掉了眼珠子。”還有什麽比一個不愛笑的人突然變得整日笑容滿面更吓人的呢?女将軍覺得自己的心髒受到了巨大的打擊。“你這次來,是為了正寒麽?難為你一個人跑這麽遠了。”
一個瞎子要在無邊無際的沙漠中找到正途實在是件難如登天的事情,确實是難為了黃衣女子。
“這還沒嫁出去呢,怎麽就代人說話了?”黃衣女子的面上帶起一點戲谑,“正寒也是有心了,那小子自小就沒吃過苦頭,可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少爺。竟然單槍匹馬的跑到這裏來追你,啧啧~”
女将軍紅了臉,擡手一拳砸在女子肩上,啐了一口道:“竟是瞎說,沒個正形……你也不用擔心啦,花哥給他看過了,什麽事都沒有,只是皮外傷。”
黃衣女子疑惑道: “那就好。不過花哥……那是誰?”
女将軍攤手道:“花又錯啊,那個入了惡人谷的烏有先生弟子。”
黃衣女子訝然:“‘滿堂花醉’花又錯?竟然是他?”
天下人皆知烏有先生有兩名弟子,大弟子李弘為人老實武學雖盡得真傳,卻未能将金針秘法及醫術領悟。二弟子花又錯則是一名醫術奇才,不僅烏有先生的點穴之法盡被領悟,更是在醫毒之道上獨樹一幟。
只可惜大弟子李弘為武則天所害,毒發身亡藥石無救。花又錯在救師兄不得後反應與師父截然相反,與此事有關之人皆被他殺了個幹幹淨淨,殺不得的也被下了劇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朝廷中人的圍捕之下終究是逃往惡人谷。
花又錯雖是入了惡人谷,其名聲依舊清正,許多江湖中人曾蒙搭救,卻是醫者之心仁心仁術,令人敬佩。
女将軍點點頭,“可不就是他。不然正寒受的那一刀可沒那麽容易好。武、丘、祿!他就這麽死了實在便宜他了!”
黃衣女子擡起的手猶豫了一瞬,輕輕拍打女将軍的肩膀神色鄭重:“我要說的便是此事。正寒自小修習內功,只要不傷及根本我本也不擔心他,我擔心的是你。你這次做事實在魯莽,武家雖然被重重打擊,但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武丘祿死在這裏,他身為家主寵兒死在邊關,武家怎會善罷甘休?我來的時候,武家已經派人來往此處,只怕來者不善。”
“哼!來便來,我倒要看看他們能做出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女将軍手中銀槍舞動思如游龍,長纓飄動殺機凜凜。“不過你消息倒是靈通的很,邊關之地發生的事情你都知道的這麽清楚。你弟弟呢?都這麽多年了,你也不急?你眼睛現在看不見,又怎麽找他?”
“我也想明白了,那小子自小就是個鬼靈精,哪有他吃虧的時候?就是怕他繼承我們一家那死腦筋……再說了,游戲麽,就是找上十幾年又算得了什麽?慢慢來便是。”黃衣女子收回手輕聲呵笑,“游戲裏的面貌本就做不得數,出事的時候他還小。雖然我不記得當年到底怎麽回事,但我都是刺激的失憶,他又睡了這麽多年,說不定連我也忘得一幹二淨。要找人,也只能浪裏淘沙。你沒發現麽?我們的名字都是現實中用過的,我只要讓人去尋那些名字相同的人便是,倒也用不到眼睛。”
浪裏淘沙?女将軍吸了一口涼氣,“你哪來的這麽大的情報網?!”
黃衣女子臉上是一種十分謙遜的笑容,可只要有眼睛的人就不會認為她是真的謙和。表面的溫柔下,往往都是可怖的兇獸利口。“這個麽,我認識唐簡的事情想必你們都猜到了,所以我能從隐元會得到消息你應該不會意外。”
女将軍點點頭,這件事早就不是什麽秘密了,江湖中早就傳得一塌糊塗。只是沒人想明白為什麽兩大高手會去救兩名孤兒寡母。“稻香村裏還有你們兩個的墳呢,只不過估計都是空墳。還好沒人陰損到去挖墳,不然你們兩個現在依舊不得安寧。只是你終究不是隐元會的頭,就算動用力量也有限,你手裏定然還有別的力量。”
“這倒是。”也不知道她實在贊同什麽。“我來這裏還有一件事,就是要把這個交給你。”
一枚巴掌大小鑲金玉牌躺在女子完美的手掌上,紅玉無瑕浮雕着鳳凰展翼烈火重生,十足的赤金勾勒出鳳凰的每一根纖羽,栩栩如生,鳳凰眼瞳是無暇的西域紅寶石,一眼看去無盡威嚴。這樣一枚玉牌,不論其背後意義,就足以價值萬金。
但在女将軍的眼中,這塊玉派代表的含義遠遠勝過它本身的價值——“君子山水閣的朱凰鳴金令?!”
“正是。”女子抛給女将軍,“它是你的。”
女将軍深深的看着黃衣女子,好似手中不是一塊小小的令牌,而是千鈞重山,壓抑的吐氣。“朱色令是僅次于閣主的令牌,你——”她忽然敲打自己的頭,“君子山水閣,君子,山水,嘿!我怎麽就沒想到,藏劍君子,問水山居,原來你早就在做準備了!”
細細把玩着令牌,女将軍神色有些恍惚。君子山水閣,二十年前忽然出現在江湖之中,作為一個江湖勢力,它實在是怪異了些。它的勢力究竟多大無人知曉,它的消息靈通卻是有目共睹。但它卻從不賣消息,避開了與隐元會沖突。它也不是商行,卻和商會聯盟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二十多年的成長,已經沒人知道它的絲線已經伸展到何種地步。但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它的情報、財富、勢力絕不弱于任何一個江湖大派,哪怕是如日中天的明教也不敢妄言勝之。
君子山水閣同隐元會一般極為神秘,莫說是高層,就是最底層的成員也是沒人知道的。大隐隐于市莫過于此。但山水閣的規矩卻是極為嚴謹,江湖皆知山水閣下聽風四樓——朱、青、白、金。一樓雙樓主,樓主令為朱凰鳴金令,青鸾浮雲令,白鶴清風令,金鳳涅槃令。
樓主之下,朱樓魔狼牌,上八眼,下一眼;青樓飛燕牌,高八燕,低一燕;白樓玉羊牌,高八角,低一角;金樓山水牌,高八峰,低一峰。
在此之上還有直屬閣主的無色天隐軒,身具水晶無色令。閣主令為玄玉金劍令。
身份一目了然,泾渭分明,高低嚴謹。
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竟然是這個人一手創下的,實在太過出乎意料。
“不過有了這個,我倒是不用擔心那些喜歡做小動作的家夥在朝裏掀出什麽風浪來!”女将軍嘆了口氣,“皇上已經開始沉迷女色,朝政也不複開元初年的清明,武丘祿竟然敢要強娶與我以此來脅迫大哥和烨骨,實在膽大包天!你這可是及時雨啊。嘿!武丘祿都殺了,倒也不差這一點。打不了推說死在沙盜手上,茫茫大漠,找不到屍首,本将軍無能為力呢~不過話說回來,你這個牌子到底有多大用處?”
“就是沒這個東西,恐怕你也敢把這一次的來人殺個幹淨吧?菡茗,你比以前狠多了。”女子輕笑一聲。“朝廷裏面大概有四成官員在我手中掌握着,不過也沒什麽用處。至于其他……田賦、鹽賦、紡織、鑄造,田賦我倒是沒有去刻意發展過,不過鹽賦、紡織卻是有五成是在我手裏的。至于鑄造,則有九成是我名下,就連鑄造局也是我的人呢。”
菡茗頓時覺得神經抽搐,牙花子發涼。“你這是、你這是把天下經濟命脈掐在手裏啊!葉子你不會是想做皇帝吧?你就不怕被朝廷的人知道?!”
這話說的可笑,但是菡茗可一點都不覺得不可能。掌握了鑄造局,就算是天下首富的天下錢莊老板陽天君周墨和四大商會首領朱天君,只要葉招魂做手腳,就可以讓他們的金銀變廢鐵!這實在是件太可怕的事情。
葉招魂白她一眼,“我有那麽無聊麽?更何況,若是我不說,誰會知道?我這次來就是給你一個護身符,讓你不用怕那些麻煩。夏柳和簡煙各有一塊,這金鳳涅槃令,你想辦法交給阿凡,別讓他知道這是做什麽用的。”幽幽一嘆,“我這個做姐姐的唯一沒照顧到的就是他,那孩子正往昆侖去,你解決完這些人北上應該能碰到他。可憐我是個勞碌命的,還要去找我不知道在哪裏的弟弟,唉……”
菡茗拍拍她的肩膀:“你做的夠好了,葉炜和柳夕已經回到藏劍,現在過得很好。你的努力總算沒白費,葉英已經開始閉關,不知道……不過你真的不怨麽?雖然是游戲,但害你雙目失明的确實是葉孟秋啊。”
她忍不住抱怨起來:“說起來他和你師娘都成親幾十年了,怎麽連她爹是誰都不清楚?還一掌擊傷你,偏偏你當時身受重傷,血氣混亂……我到你肯看你雙眼無光,也不願意看你現在這個樣,眼睛有神卻什麽都看不見……”
葉招魂笑笑,搖首道:“你也知道肖家人身中劇毒,會神志不清,經常發狂。你以為師娘為什麽沒事?她出生不久肖藥兒就把她身上的毒過繼到自己身上,還把她安置在遠親家中,讓她做個無憂無慮的大小姐……若不是婧衣的事情,他根本不敢去見她。”
二人齊聲嘆息,可憐天下父母心,誰能想到閻王帖肖藥兒竟然也有如此一面?
“你……這就打算走了?”菡茗這時有些讨厭起這個游戲的真實性,若是分隔兩地,要見面實在太難了。就算有聊天系統,可哪裏比得上這樣面對面?幾人總是聚散匆匆,江湖中的事,實在太亂。
“怎麽?舍不得?”葉招魂明亮的笑起來,看的菡茗一陣心酸,她以前很少笑的,可是失明之後卻變得很愛笑,只說自己終于做完了能做的。她自己雖不在意,可做朋友的難免傷懷。“接下來就算我不忙,你也是要忙的很,我一個瞎子在這裏不過是礙事。你接下來的擔子很重,惡人谷一戰,剿滅明教,你身為天策府天弓營首領是避不開的。我送你的武器可用的順手?”
菡茗勉力一笑,手中刻有‘貪狼’二字的長槍揮舞槍嘯如吼。“藏劍大師姐出手,貪狼槍,天璇弓都是絕世橙武,怎會不滿意?”
葉招魂安心的點點頭,“即使如此,那我也沒什麽不放心的了。正寒的傷你多細心照顧些,到底是沒吃過苦的孩子……至于花又錯,若是你還能見到他,就告訴他純陽太上等了他八年,既然他無心,那太上自然也可以忘情。讓他好自為之吧。”
一片金雲般的飄然遠去落在城門下的駱駝背上,菡茗才堪堪從‘花又錯和夏柳君有不得不說的故事’這個消息中清醒過來,對着遠處的葉招魂道:“你這就要走?要去哪裏?”
“千年鹽都,大好江山,自是南下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