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俠(九)

李承恩時隔四年再到藏劍山莊,依然是受到了熱情款待。

他身負皇命,自然首要是跟莊主葉孟秋商談要事。

他雖知曉葉孟秋年輕時候曾上京趕考不中,但幾番交談下來,心中仍是訝異于這江湖中人胸中溝壑萬千,竟然于治國經緯安邦之道也能娓娓道來。

席間他見葉孟秋眉間有些陰郁,忍不住問道:“莊主可是有什麽心事?”

葉孟秋又是長長一嘆道:“還不是我那徒兒。這些年也沒個音訊,只叫人捎了藥材給內子。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這丫頭小時候讓人省心,長大了反倒讓人操碎了心。”

李承恩張了張嘴,一年前江湖上便有消息傳開,說葉招魂為了救人墜崖身亡。消息确鑿,那村子裏還有她的墳墓,不少人都去确證過了。葉家人怎會不知道呢?還是說……

想到這一路走來藏劍弟子說不上友善的目光,李承恩知道這件事上朝廷做的确實過分——《九天兵鑒》中不僅僅有武學,三教九流,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兵書戰法無所不包,更記述歷代帝王統禦治國之術,不僅僅是江湖人心動,朝廷之人更是期望久矣。葉招魂有《武典》自然也就有其他部分的線索,步步緊逼之人中不少朝廷中人的身影——天策身處江湖卻也是朝廷勢力,雙重身份自然是兩面都容易得罪。那些藏劍弟子,怕是沒有将這消息在莊內傳開吧。

只是那人……那少年可知道此事?若是知道又該怎樣看待自己?

一時之間竟是心亂如麻,話語脫口而出。

“不知大公子近年可還好?”

葉孟秋愁色更甚:“還是一樣的性子,近幾年他一直一個人待在劍冢……今日應是在水華小築。将軍若是想敘舊,老夫遣人送将軍過去。”

水華?那不是葉招魂的——李承恩心中一跳,颔首道:“那就勞煩莊主了。”

帶路的弟子名為花正寒,不知怎的李承恩覺得這名藏劍少年看他到沒有多麽厭惡,反倒是有些失望的模樣。

李承恩問道:“小兄弟可有事?”

那少年膚色白皙,眸如晨星一副少爺模樣,卻是雙眼一翻不客氣道:“什麽小兄弟?本少爺花正寒,李将軍叫我名字便是。”

李承恩正疑惑這少爺怎麽前後稱呼變得這麽快,就見那少爺臉上湧起一點紅暈低聲道:“怎的這次不見李姑娘同行?”

李承恩失笑,卻是不知道自己妹妹何時招惹了這麽一個天真少爺,搖頭道:“菡茗前日升官,官拜從三品下封為歸德将軍。只是身居要職駐守陽關,怕是短期之內無法來江南的。公子若是有事,李某倒是可以代為傳達。”

花大少爺卻是搖了搖頭道:“不用了,山不就我我就山嘛。本少爺也可以出莊游歷了。”

站在溪客湖廊上花正寒望着不遠處那綠竹斑駁櫻吹花開的孤島小院停了腳步,啞聲道:“自從六年前傳出那消息,大公子便閉門不出了。除了劍冢便是呆在這裏。其他幾位少爺,除了凡少爺年幼不曾得見大師姐也都是極為傷心。将軍若是能來,想必大公子是會開心的……”

李承恩奇道:“你們竟都知道?那你為何還待我如此友好?我本以為……”被以為會被重劍拍出去的,想當年烨骨可是在藏劍女弟子們的劍下吃盡了苦頭的。

花正寒搖着手指道:“大師姐的事情全莊都知道啊。不過我們傷心的是大師姐被人污蔑,若是叫本少爺知道是誰造謠生事,定要讓他好好嘗嘗我藏劍弟子的厲害!至于大師姐身殒之事,哼,大師姐怎麽會因為墜崖身亡?編個謊話也不挑個好點的借口——”

“少爺今日應當是去煉天臺鑄劍吧?百只劍胚可是完成了?”

“無、無墨?!”花大少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被身後忽然出現的無墨吓得險些蹿起來。“哎、哎呀!我才想起來師妹們還拜托我幫忙打些銅偶玩兒呢,李将軍本少爺先走一步啊!”

李承恩:“……”

無墨欠身道:“少爺孩子心性倒讓将軍見笑了。大公子在院內,将軍進去便可見到。”

李承恩挑眉,這人好像就是當年在葉英身邊的暗衛吧?竟然這麽正大光明的出現在他面前?“姑娘是這院子裏的?”

無墨點頭道:“無墨是君華小姐的婢女。無墨還有事,先告辭了。”

李承恩看着寂靜的小院摸摸下巴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連一個跛子都能教出這樣的輕功,說是死了我也不能信了呢……”

不知道他現在怎樣——十年間不曾再對女子有過心動,連荒唐事也不再有,直叫府裏的那幾只禽獸大呼怪哉。

可事實上,他如何能對人啓齒,自己在看着那些如花女子時總是不經意便将之與記憶中的少年相比?這種事,還是莫要說出口才好——姐姐說他有了新上人,菡茗被人指派前往陽關臨走之前的話,都讓他無法在欺騙自己,已經明顯到連她們都看得出來的地步嗎?

可終究是要面對的。李承恩苦笑着踏進院中。

為什麽性格越堅強的人,心反而會越軟?葉英不相信招魂會死,但若說她會為了救無辜之人身受重傷他卻是信的——若不是身受重傷,又為何多年音訊全無?若當真死了,那些藥材又是從何而來?——他雖然不善言辭,不願多想,卻也明白江湖險惡。師姐那樣表面兇惡內心溫柔的性子,若真是吃虧,那定是要命的虧。

後院的櫻樹開的越發茂盛,時值二月身處此間更是恍如夢境。葉英抱劍而立,腳邊是沐簡煙送還的小黃雞還有玩得開心的在一地落花上打滾的小葉凡。娘親有了身孕後身子确實虛弱的厲害,師姐送回來的藥材卻是及時雨,只是沒了精力照看葉凡。

葉蒙見葉英心中郁結,便讓葉晖将葉凡交托葉英照顧,也是存了一番兄弟心意在其中,葉英推辭不得,便只能應下。

看着葉凡逗弄小黃雞被啄了指尖也不覺痛,只是開心的咯咯直笑,便想起了自己年幼之時。只不過葉凡卻比他伶俐許多,才兩歲的奶娃兒便是生了一張甜嘴,小臉圓潤眼瞳如月見人便是哥哥姐姐的叫,笑容讨喜。莊裏上至父親,下至掃地仆人沒有哪個不喜歡他的。

“大哥,抱~”

小葉凡絲毫沒注意自己泥濘的小手在葉英下裳留下了黑黑的罪證,一雙黑溜溜的大眼望着葉英大有‘你不理我我就一直纏着你’的勁頭。

葉英低頭看着一身黃衣的葉凡,再看看同樣望着自己的那幾只小黃雞,心中莫名的生出‘這可不就是一只小黃雞麽?’的感慨來。搖搖頭将那怪異的念頭扔出腦海,蹲下身取出一方錦帕為幼弟嘻嘻擦拭手上污髒。

忽然心有所感,向小徑處望去——一身绛紅勁袍的男人呆立那處,一片落花正落在那發呆之人的鼻尖,好似無所察覺一般。葉英忽然就覺得這人還是一如十年前一般可愛,笑容驅散面上惆悵。

“将軍,好久不見。”

——————————————————————————————————————————

別人要拿冰塞入你脖子時,你會覺得很害怕,但等到冰雪已流在你的身上,你反而會覺得有一種殘酷的愉快之感,仿佛得到了一種解脫,因為你們害怕的事,終于已經過去了。

只因為人們所真正懼怕的,通常都不是事物的本身,而只不過對那件事的想象而已。人們畏懼死亡,也只是因為沒有了解死亡之神秘,所以才會對“死亡”這件事出生許可怕的想象。

而對葉招魂而言活着才是一種痛苦,因為人只要活着就會遺忘,對她而言,遺忘就是她最恐懼的事情。而這種痛苦只要她活着,就要承受,時時刻刻,分分秒秒,無法解脫。

可人活着總要有些愉快的盼頭,若是連一點盼頭都沒有,這個人活着,也是死了的。

葉招魂活着的意義就是她的弟弟。她所處的現實是一個冰冷的世界,科技高度發展,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卻變得淡薄脆弱。五年前發生了什麽她不記得,連同過往的記憶也是在朋友的幫助下模糊地想起一些,而唯一真實的就是在她醒來後知曉成為植物人的胞弟。

五年來他一直沉睡,而她只能在每個月一次的探望中,隔着厚厚的特殊玻璃看着他一點一點長大。而自己除了支持着這不知盡頭的治療,什麽忙也幫不上,無從插手,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這四字看來雖平淡,其實卻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最大的痛苦。

一個人無論活多久,只要他的确有些事值得回憶,就不算白活。可她連一點可以回憶的東西都沒有,最美好的記憶竟然都是在游戲中那些本是虛無的人身上,不知是不是可悲的。

或許還是有些好消息,那些人将她的弟弟送進了游戲中,希望借此喚醒他。可是她不知道他會在哪裏,是什麽樣子,于是她只能漫無目的的尋找,尋找一找就是六年。

沒有希望的五年她能心如止水,有了希望的六年卻險些逼瘋了她。可她還不能瘋,因為在這裏有她的‘家人’。

肖芊芊的身子雖然被修養的極好,卻還是在生産時出了岔子。好在“聖手孤針”盛長風與葉孟秋私交甚好,當時正身在此間,才吊住了她一條命。可那女嬰甫一出生的連氣都喘不過來,小手胡亂地在空中亂抓,簡直看得人心都要碎了——竟是天生的三陰逆脈。

盛長風直嘆無能為力,葉英卻在當晚策馬飛奔出莊,三日夜中連換七匹健馬,請到醫聖星夜返往。葉晖葉蒙也請來兩湖卓祛病。

卻不曾想,那傳言已死的葉招魂竟帶了一名老兒趕回山莊,直奔肖芊芊所在。

那老兒一踏入房內便是心急如焚的推開圍在病床邊上的三名神醫,握住面色慘白的肖芊芊的手老淚縱橫。

醫聖孫思邈一見那老兒慈和的面目竟生出驚人的怒意來:“肖藥兒?!”

其餘衆人俱是變了臉色,連幾日不眠不休面色青白神情委頓的葉英也從李承恩的懷中掙紮站起,雙目灼灼的盯着臉色紅潤的葉招魂。

葉孟秋氣怒的就要出掌拍開還無防備的肖藥兒,哪想葉招魂竟先一步擋在肖藥兒身前,葉孟秋匆忙收力卻還是一掌擊實。高聲怒道:“孽徒!你竟與這等惡人為伍?!”

葉招魂面色更是紅潤了幾分,沉默搖首。

肖芊芊被這吵鬧聲煩的醒來,看到床邊之人竟也是清淚兩行,顫聲道:“爹……”

衆人皆驚。

葉招魂閉目沉息,這才沉聲道:“幾位,不論往日恩怨如何,還請看在婧衣病重先行施為,其餘之事可否容後再談?”

盛長風孫思邈卓祛病齊齊一嘆,醫者父母心,自然以病人為重。

除去葉孟秋,其與衆人都被請了出去。

“姐姐……”葉英多日不眠不休體力早已到了極限,此時喚她聲音猶如蚊吶。

葉招魂卻是聽到了,伸手揉揉他的發頂,語氣溫柔。“我沒事。你自小身子骨弱,別再生病。快去休息吧。”

說完便是向自己的居所走去,葉英想要追去,天上飄落大雪,寒氣逼人激的他一顫。李承恩伸手抱住他,勸道:“葉姑娘又不會走,你快些進屋休息!”

葉英捉住他绛紅的衣袖,想要說話眼前卻漸漸黑沉下去——葉招魂的氣色太好了,好的不正常,他從未見過她那樣豔麗的驚人的面容,那樣有神晶亮的眼——她一定是出了事,可他來不及說出口便昏睡過去。

李承恩也覺得葉招魂有些不對,可懷中的人昏迷過去更令他擔憂,只得打橫抱起葉英向天澤樓走去。

在當世四大名醫協力救助之下,葉婧衣撿回了一條命,只是以後的日子裏,每隔一個月便要由“聖手孤針”盛長風度脈,以維持性命。肖芊芊氣血大傷,已是不能再孕,但性命已然無憂。

肖藥兒是肖芊芊親父,無論如何也不能在藏劍有失。父女二人多年未見不知有多少話想說,葉孟秋已得五子,唯有婧衣一女,婧衣性命無憂,更是喜不自勝。大設宴席舉莊歡慶,簫音閣聲樂不停。

葉英抱着葉凡,去往水華小築,李承恩擔心葉英身體,加上軍備之事已經談妥,剩下的便是空閑也就跟來。

院中依舊流水潺潺,花落如雪,葉英卻是身子搖顫幾乎站立不穩。

“怎麽了!——”李承恩不需再問,地面上雪白中的黑紅觸目驚心一路蜿蜒至屋內——葉招魂出事了。

葉英心急如焚短短幾步路竟連走也不願,運起輕功沖進屋內。葉招魂的房間清清冷冷,半點人氣也無,只有桌面上筆墨已幹,長劍伫立。

信紙自葉英手中落下,李承恩接來一看,也是大驚。信上之言與遺書何異,信紙大半被血沁透,難怪葉英如此心驚。

信上說這屋內幾把兵器铠甲都是有主的,桌上那柄金色劍鞘光華流轉的寶劍名為開陽,是為葉英打造的。原本想在葉英二十歲生日時交給他,如今卻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給他。長槍彎弓雁翎紅雲甲都是給菡茗的,拜托李承恩代為轉送。其餘的幾把兵器,除了沐簡煙的裁雲雙劍,夏柳君的太上劍,便是葉家三位公子的劍。信紙上壓了一金一玉兩塊長命鎖,金鎖刻的是葉凡的名字,玉鎖刻的是葉婧衣的名字,意義不言而喻。

李承恩放下信也是明白葉招魂用心良苦——她應該是個死人,也只能是個死人,若是在藏劍隐居便是無窮無盡的麻煩——這樣一個人又怎會是魔頭?

“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葉英低聲喃喃沉痛不已。信上還寫了葉家心劍秘籍種種錯漏,再三叮囑他要三思而行。他的心思竟被人看得如此通透,只是這樣的代價,太沉痛。

葉凡被放在桌上,捉着那片金鎖擺弄,全然不懂大哥為何傷心。

“阿英。”李承恩心疼的環抱住眼前傷痛的人兒,喚出親昵的名。

葉英在傷心中尋得一處安心溫暖,便埋首在那人胸前,沒有流淚,只是反手抱住,像是幼獸一般尋求着溫暖。

李承恩感受着懷中溫軟,掌下旖旎,鼻端馨香,心滿意足又是心憐嘆息。将手臂更環的緊了些。

遠處曲樂聲聲,偶聞商音。

月下二人影子合為一處,氣息交融,哀而不傷。

紅塵多磨難,情絲鎖孤墳

同類推薦